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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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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屋外那几株桃,还是姜织爹姜顺时在世的时候栽种的。
因她娘叫移桃,她爹姜顺时同她成婚后,每年都会种上一株桃树,到姜织知事懂礼那会儿,家门前已连成了一小片桃林,桃林下还有一汪小池塘,一到开春,桃枝抽芽,繁花如织,粉飞蝶舞,小池塘倒影灼灼,美得像幅画卷儿。等到了夏秋,姜织家桃树结的果子最多,味道最好,摘了桃子在小池塘里洗了,又坐回树枝干上吃,桃肉酸甜,夏风凉爽,那时候,村里其他家小孩儿别提多羡慕她了。
只可惜姜犁出生三年后,姜顺时补屋顶时踩断一根横梁,从房顶凌空摔了下来,把脖子摔伤了,游脚郎中没治好,没过多久就死了,姜家的天也就塌了。
桃树的树龄本就短,她娘又不会打理修剪,自她爹死后,桃树一年一年的死枯,到如今,屋外头就剩了三株瘦桃蔫蔫地立着。
恰恰得亏这三棵瘦桃树,今儿间接救了林移桃的命。
林移桃偷的那只鸡,不是藏在别的地方,正是埋在了桃树下的雪堆里,姜仲福没搜到,那是因为桃树下除了雪堆,底下还挖了个坑洞,坑洞里埋着一只空酒坛子!
那包东西,已经被姜织埋在酒坛子里,再用雪团压上,除非姜仲福撬了雪堆,再挖空地皮,掀开酒坛,才能搜出赃物来。大约是她爹在天上可怜他们娘仨,那行人不知道姜家桃树下的秘密,屋里头存放地瓜的地窖都被翻个底朝天,外边的“酒窖”棋险一着没被发觉。
那只酒坛子,也是她爹埋的。
她爹姜顺时虽是个农夫,却向来是个“穷讲究”,他听说绍兴那边有风俗,女儿下地起头一声啼哭,就在桂花树下埋上几坛上等女儿红,待出嫁那日再挖出来,待客也好,做陪嫁也好,总归是极有面子的。
他们家里头买不起上等的女儿红,也来不及种桂花树,姜顺时就用自酿的粗粮烧酒做代替,封了两坛在桃树底下挖了坑埋上,也像是那个意思。
但粗制的烧酒到底不比精酿的女儿红,等过了几年,林移桃无意间挖开了酒坛,才发现原来埋的酒早就坏酸,喝不得了。
林移桃责怪他浪费粮食,姜顺时满脸笑地挨了骂,想了个回旋的法子,依旧每年埋新的下去,再把旧的酒挖出来喝了,他逗姜织说:“待以后定了姑爷,就骗他这就是埋了十几年的好酒,量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是。”
后来爹爹死了,旧酒被挖出来另作他用,他们家却酿不起新酒补替了,徒剩了个空坛子在那里,也算她娘亲的一个念想。
一想起爹爹,姜织这心里头就甜苦交织,甜到极致,也苦到胆根发麻,她爹就是太好,太能干了。娘亲林移桃十二岁就嫁到茶和山来,还是个羞怯娇弱的小姑娘,那时候她爹已经满了十八了,是个精壮能干的年青小伙,因着足足比小妻子大了六岁,故而处处体贴关切,呵护怜惜。
十几年里,夫妻俩日子过得和和睦睦,蜜里调油,连闹红脸的事都少有,她娘亲被照顾得周到熨帖,家里大小事全由丈夫做主,半点不用费心经营。甚至哪怕生了姜织姜犁,他娘亲背着人后还时常跟爹爹撒娇卖乖,偏爹爹乐呵呵地十分受用这一套,惹得儿女常说爹爹太偏心娘亲。
然而爹爹一死,过去的日子多和睦美满,之后的日子就有多艰苦难熬。开始那一年里,她娘亲整日整夜啼哭思念,痛不欲生,姜织甚至怀疑,如若不是有她跟姜犁拖着,她娘亲会追随爹爹一道去了也未可知。
直到第二年大年三十,家里的存粮快吃光了,别人家这夜都在吃酒吃年夜饭,姜织姐弟俩却只能捧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喝,刚吃下肚,不出几刻又饿了,姜犁年纪小受不住,委屈得抽抽搭搭直哭。
那天晚上,林移桃说,她梦见了姜织她爹,在生时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姜顺时,这回却冲她黑了脸,怎么喊都没回应,林移桃知道,他在责怪她没有照顾好一双儿女。
半夜惊醒后,林移桃一夜没再合眼,第二日天没亮,就红肿着一双鱼泡目,背着包袱回娘家借粮了。林移桃娘家的哥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但嫂子却是出了名儿的厉害泼辣,平素从她手头里抠不出一粒米来,但不知那回林移桃怎么向她讨要的,总之晚上回来时,不但背着好几升粮,还带回了小半边鸡脯肉。
林移桃将鸡肉一锅炖了,撒上盐罐里最后一把盐,姜织姐弟俩饿过了头,从锅子里舀出来就往嘴里吃,被鸡汤烫得嗷嗷叫,才五岁的姜犁啃着鸡肉边吃边哭,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小小的牙齿咬啊咬,连鸡骨头都咬成渣碎子咽了下去,他爹在世时候,儿女何曾馋成这个样子,惹得林移桃又是一通抹泪。
自打这一回过后,林移桃总算坚定了心志,重新振作起精神,儿女是盼头,再如何痛苦难熬,总归要将姜织姜犁好好养大。
一个力微体弱的年轻寡妇,要抚育一对儿女,大的不足十岁,小的那个才五岁,都是张嘴要吃要喝,干活又帮不上大忙的年纪。娘家家境也难,兄长懦弱,嫂子凶悍,借升米都难,根本帮衬不了几分,而夫家这边,丈夫姜顺时死后,其他两个兄弟不但没有怜悯帮扶,反而借口林移桃养不起牛,不会耙地耕田,用几亩靠山的旱地,把她家靠溪的良田都换了去。
这些年,姜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当真是苦楚说不尽,道不完,而若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她娘亲又怎会舍下脸皮,豁出命去,干出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来。
姜织知道她娘为什么会选择村里祭祀这日,冒下这等大险,因为她弟弟姜犁,今年整满十岁,而今日,正正好是他的生辰!
一家人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别说肉,几乎连油星子都少见。姜织因此记得分明,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这个时候,她跟弟弟前一日堆了雪,受了寒,睡得迷迷糊糊,娘亲突然回来,塞给她一只拨光了毛的白鸡,让她和弟弟带着去山里烤了,吃了才准回来。
哪怕姜织再不懂事,也断然不是吃独食的人,娘亲好不容易“借”了一只鸡回来,姜织姐弟虽懵懵懂懂,但怎么说都不肯出去吃,娘儿仨推来推去,到最后她娘几乎要哭着打他们,又凶又急的让姐弟俩快跑出去。
这边话还没交待清楚,姜仲福就领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来了。
甫一进门,搜都不用搜,就闻见一屋子湿鸡毛烧焦的臭味,当场人赃并获,姜仲福一声令下,就叫人用麻绳将林移桃捆了起来。林移桃做贼心虚,吓破了胆子,冤都没喊一句,腿一软倒在地上,被人拖柴一样拖着走的。
在此后人生十几年里,姜织每每回想起这日,皆是痛心入髓,她憾,她悔,她恨,她甚至以此为耻。
她娘亲,被抓到祠堂后院里,同用来祭祀的家禽关作一处,因当日祠堂要用作祭祖,族长还没来得及当着全村的面开堂公审,大约她娘亲自己羞愤难挡,当晚一根草绳挂上了房梁,结果了自己性命。
而她跟弟弟姜犁,从此不但成了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还背上了偷鸡贼子女的恶名,被村里上下老少看不起。
那时姜织年近及笄,如果爹妈齐全,已经到了盘婚论嫁的年纪了,但她这种状况,好人家没人肯下聘礼,想娶她的家里多半有隐私难处,嫁过去就如同跳火坑,但村里村外的小伙汉子又爱招惹她,胆小的路过了偷偷瞧几眼,胆大的索性直剌剌盯着看,偶尔发发善心给点好处,嘴上还不忘调戏两句,惹得村里那些长舌妇们时不时背地里嚼舌根,骂姜织狐媚子,再三告诫子女不能跟这种不要脸面的货色来往。
她嫁不出去,还险些被欺辱,之后的人生经历种种苦难,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大年三十这天,她娘想给她弟弟姜犁贺生辰,偷了一只鸡,被当场逮捉。
而死过一回的姜织,恰恰又重新回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清晨,阻止了后面一切的发生。
天边又飘起了细雪,喧嚣散尽,房门一关,屋内此时陷入一片沉寂。灶膛的柴火燃的正旺,不时发出噗滋滋的声响,是有些润的木枝经炭火一烤,冒出的蒸水汽儿声。
林移桃呆滞地靠坐在角落里,手里还死死握着那只篦子,双目无声,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彤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将这个寡妇可怜又狼狈的模样照得无所遁形,分明年纪也才不到三十,分明当年算得上是十里八乡头等冒尖儿的相貌。
姜织看着她已经起了斑白的鬓角,和纹理皱痕明显的眼尾,忽地扑过去呜咽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