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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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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事毕,旭凤、润玉和鎏英最后是被一位身着青衣的仙子命鸟族送回魔界的。
回到禺疆宫时润玉隐隐察觉到魔界内部出了什么事,但却不知具体状况,只从鎏英的态度里窥出了几分端倪。但这终究与润玉没什么关系,旁人防他还来不及,怎会与他细说。
鎏英一直昏昏沉沉的,到了魔界才将将转醒。她吃了几味补药便先回了卞城王府,而旭凤则交托给了前来帮忙的月下仙人。因神魂受创之故,旭凤仍昏睡不醒,月下仙人则带着魔医团团围在他身边,自然也就忽略了看起来没什么伤口的润玉。
润玉并不在意这样的忽略,他的伤几乎已到了药石罔救的地步,便是有什么灵丹妙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无法恢复早已破碎的内丹。润玉强撑着回了旭凤早先为他安排好的房间便昏倒在了床榻上,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关注着旭凤的伤势,反倒能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会。
润玉本以为自己会一睡不醒,但上天终究垂怜他,竟让他在睡梦里也不得安宁,从而一次次惊醒,勉强维持着残弱的生命之火。许是因之前拔鳞断角之故,润玉总是梦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场景,一袭红衣的女子抱着年幼的润玉亲手剜角剔鳞,痛得润玉哀吟不止也换不来一丝怜悯。
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失血过多带来的五内俱焚之感还残留在身上,眼前的一片黑暗更像是不见光亮的太湖湖底,润玉大口喘息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旧伤崩裂,鲜血染红了衣物,一层又一层,润玉孤独又无力地躺着,陈年往事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
“龙的命运你承受不起。”女子哀切的声音宛如诅咒缭绕不休,润玉明明不知道那是谁,可心里却满是酸涩怜惜之意。他木木的想,没关系,我自己来,娘亲不要再哭了。
一次又一次割去龙角剜去鳞片,冷得浑身发抖却又热得浑身发痛,润玉听见心里那个不知名的稚嫩声音小声问:娘亲,鲤儿不怕痛,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谁在说话?润玉茫然地想。在无光无感的等待中,这样的思考竟也带了几分趣味。
如今的润玉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睡着还是醒了,连时间观念也一并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润玉从昏昏沉沉中被唤醒,几个魔侍给他匆忙梳洗一番便拖着他跟在月下仙人身后往禺疆宫正殿跑。
润玉迟钝地眨眨眼睛,好一会才明白自己已不在梦中——旭凤真的醒了。
因事出紧急,魔侍们的行动间自然缺了几分小心在意,月下仙人更是急得跳脚,三步并作两步便跑没了影子。润玉本就伤重,他几乎是被魔侍们拖拽到殿内的,跌跌撞撞之间本就处处断裂的骨头便又错位了几根,但润玉却毫不在意。
润玉抬起头,努力散出灵力感应周遭,但却始终找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听着月下仙人焦头烂额的怒骂,润玉满腔喜悦慢慢冷了。他靠着柱子坐在角落里静静听了一会,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魔界内乱了。
魔界原先就有些人心不稳,只因旭凤武力高绝才堪堪压下。如今旭凤伤重的消息传了出去,积压的晦气让几个城主都蠢蠢欲动,而被旭凤在大庭广众下教训了一顿的新任固城王更是怀恨在心,陈兵忘川河畔的同时还暗自挑拨,有心要趁旭凤虚弱之际夺了这魔尊之位。
值此动荡之际,有月下仙人在内做出旭凤无事的假象,邝露在外调遣兵将做出威压之势,又有鎏英忍着伤连番对战才让局势堪堪平静,但纸包不住火,到底还有些胆大的人出兵试探。
固城王和焱城王打得如火如荼,兵势甚至波及了禺疆宫。因此事为魔界内政,邝露不好出直接手干预,而两家合谋更不是伤重未愈的鎏英压得下来的。月下仙人手足无措,只好强行唤醒了正沉睡着恢复神魂的旭凤。
旭凤刚一苏醒便立刻出门作战,临走前匆匆交代月下仙人带润玉来见他,这便是润玉被从房中拖到正殿的原由。润玉听着月下仙人来回踱步,却只是垂着眼帘往角落缩了缩,他只想努力坚持到旭凤回来的时候,实在没有力气再做出谋划策之举。
润玉看得清楚:魔界危局只在表面,旭凤和邝露任何一方都有着掀翻棋盘的绝对实力,根本无需担忧。月下仙人却不同,他当惯了不理政务的清闲神仙,对眼前局面实是一窍不通,此时的他心急如焚,只怕失了侄儿辛苦打下的江山。
旭凤不过离开了一炷香时间,月下仙人便已急得额头冒汗,来回踱步间他眼角扫到依靠着柱子的润玉,心里不由一惊。当年的婚礼之变给月下仙人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如今他看着安静垂眸的润玉心中竟生出几分恐惧,没来由地担忧这一切都是天帝夺取魔界的阴谋。
月下仙子摩挲着手杖深吸几口气,忽地指派了几个魔侍,命令道:“带这位……公子回房去,没我命令不许他出门!”
润玉温顺地应了,他早已习惯了被人呼来唤去,更遑论下命令的人还是平日里对他多有照顾的长辈,所下之命也无任何错处。粗手笨脚的魔侍便又来拽润玉,润玉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多远才觉出不对,他警惕地抬起头,却被不耐烦地魔侍打晕了。
润玉再次醒来时已是在牢房里。
远远的有声音传来,几个狱卒颇有些崇拜地说着魔尊大败固城王和焱城王的事迹,腰间锁链叮当作响。润玉无力地伏在地上,听他们凑过来叽叽咕咕说着“抓了个没用的病秧子凑数”之类的话,闭着眼睛假做昏迷。
待巡视的狱卒走了润玉才慢慢起身。破碎的内丹让他浑身无力,赖以自救的灵力更是所剩无几,仅能让他勉强分辨出身周三尺内的事物。更糟糕的是,润玉的听力似乎也渐渐失灵。靠坐在一片黑暗中,润玉无声地叹了口气。
之前本就没有得到足够的照料,现在又伤上加伤,润玉抱膝蜷缩在墙角,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因旭凤已醒过了一次,润玉猜想他很快就能完全恢复。或许因漫长的等待有了尽头,这一次润玉竟得了一个好梦,梦到了很多难忘也不愿忘的往事。
那是旭凤入军营后不久的事,年轻的火神上过几次战场,虽是屡战屡胜却还未挣得战神的名号。那一日,润玉照例坐在璇玑宫中读书,刚结束一场战斗的旭凤翻墙而来,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兄长的怀里。
“怎么了?”润玉被撞地后退一步,他伸手搂住少年精瘦的腰却摸到了一手血,吓得面色惨白,“旭儿,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润玉想把旭凤拉开看看他的伤,旭凤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半晌才抬起头露出一张不高兴脸。
“兄长可是奇怪我怎会伤得如此重?”旭凤故意用脸去蹭润玉,“按理说兄长应该把我的伤全分担了才是……兄长是这样想的吧?”
润玉心里一跳,下一息便被英武的少年按坐在了椅子上。旭凤膝盖抵在润玉腿间,强健的臂膀则禁锢在了润玉脸侧,他低下头恶狠狠地磨着牙,呼出的热气喷在了润玉脸上:“兄长就这样糟践自己?”
润玉犹记得旭凤的伤,便想着先道歉再说。旭凤却不愿意,他泄气似的捧着润玉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后才像天下任何一个听话乖巧的弟弟一样乖乖站好。趁润玉放松站起时,他却又一次搂住了润玉,整个人都霸道地贴在了润玉身上。
“兄长,我没受伤。”旭凤的脸埋在润玉脖颈,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不能以伤害自己为前提来保护我。这些伤是我解除法阵弄的,虽没能完全解掉,但至少解了一半。”
那时的自己说了什么?润玉记不清了,梦里他只见到旭凤乌黑发亮的眼睛满满映着他一个人,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旭凤说:“兄长,我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你,你要信我。”火神的威严就只维持了这么一会,接着他便恢复了粘人精本色,几句话就哄得润玉又亲又抱,腻腻歪歪地进了卧房。
趴在床榻上,润玉心疼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背,气得用手连锤了两下旭凤的大腿。
“哎呦!”旭凤可怜兮兮地喊着疼,不一会儿又露出了得意的笑,“这下兄长可知道我当时是何感受了?玉儿别瞪我,要是我直接找你解阵你肯定不愿意,我就只好自己来了嘛。”
梦里的润玉似乎又说了什么,惹得旭凤不顾自己的伤扭过头来,极严肃极认真地声明:“兄长莫要轻贱自己,在我心里再没有比兄长更好的人了。若连玉儿都不愿跟我在一起,那我还有谁呢?人人看见的都是天帝嫡子、天界火神,可只有兄长看到的是旭凤。”
“玉儿,我是你的小凤凰,永远都是。你不要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润玉笑着想,我一辈子都要对你好。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如同镜花水月般模糊了,梦里只是画面一转,他们就到了花灯处处的人间。
旭凤穿得像个富贵郎君,自称陵光公子,润玉便也随他取了个“孟章君”的诨号。在军营里困得久了,旭凤看哪都觉得好,见润玉愣在原地就来拉他的手,鼓着脸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玉——儿——说好的只对我好呢?你心里想着谁?”
还能想着谁,润玉抿着嘴忍笑。旭凤被他笑得心里痒痒,但大庭广众下他也不敢真做什么坏事,只好在袖袍的掩饰下悄悄捏了捏润玉的手心,引来额头上告诫性的一敲。
他们在玉石摊子上挑了五六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又到钗环铺子选了七八个簪子,最后又买了十几样小吃,零零总总全让润玉捧着,旭凤则比划着要把所有的簪子都给润玉簪上,气得润玉红了脸。
罪魁祸首挨了瞪却还不罢休,趁着人多往润玉耳朵里吹气,小声抱怨这些都不如他的寰谛凤翎好看——“等我的尾羽长好了肯定比这些都漂亮,到时候再给玉儿带上!”
旭凤笑得神采飞扬,他抬起头看到了远处灯火通明的戏楼,兴致来了就拉着润玉往那边跑,“兄长,我们去看戏!”
戏到底没看成。昏暗的包厢里,旭凤把台上的戏子贬得一文不值,翘着尾巴要润玉夸他最好看。人说十五六的少年鸡嫌狗厌,润玉却觉得这时候的旭凤可爱极了。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说着些乱七八糟的傻话,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甜蜜喜悦。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润玉打了个寒噤从梦中醒来,剧痛从双耳处传来,润玉顿时明白这是咒文正在破坏他的听力。随着痛楚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润玉唇边的笑隐去了,不安和恐惧渐渐占据了他的心头。
听力是如此,那润玉和旭凤的回忆呢?
润玉心里一慌,他试着回忆过往,惊恐地发现很多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在润玉昏睡期间,浸入肌理的忘川水液冲破了灵力的阻隔,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他视若珍宝的回忆。
要怎么办才好?
有那么一瞬间,润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处囹圄,润玉根本无力治伤,只能任凭伤口一点点恶化。而随着死亡的迈近,他更没了阻挡忘川水液侵蚀的余裕。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东西从指尖一点点流走,润玉醒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地面已被他写满了旭凤的名字。
旭凤、旭凤。
“彦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顿了一下,踏过满地无声的呼唤,默默走近了蜷成一团的少年。而润玉直到“彦佑”凑近时方才发觉不对,他微弱的挣扎被轻易镇压,“彦佑”把他抱起来带走了。
润玉轻得过分,他瘦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因被人拖来拽去又粗暴地扔在地上,润玉鬓发凌乱,身上也脏兮兮地沾了土。他被“彦佑”禁锢在怀里,不安至极,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被强行抓住的无处可去的小兽,警惕、虚弱、狼狈不堪,却还暗暗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我带你去疗伤。”察觉到润玉的敌意,控制着彦佑的男人叹了口气,“不离开魔界。”
润玉一愣,可还未等他问出什么,远远就奔来了一位紫衣仙子。那仙子刚一冲过来便急匆匆地道:“噗嗤君,小鱼仙馆怎么样了?”她停住脚步定睛一看,顿时便倒抽了口冷气,“怎么伤得这样重?快来,我们到霜镜那边去,那里只有我和旭凤知道,丹药什么的我已准备好了。”
他们飞到了一方仙境中。说是仙境,却仍在魔界本土。只是魔界的天向来是暗的,此处却明亮灿烂,似有柔柔日光照耀,加以望不见边际的浅紫花海,美得令人心醉。润玉虽目不能视,体不能感,却依旧能闻到阵阵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花海中央有个小木屋,屋外有一谭清水。紫衣仙子停在湖边,化出了大批仙药,毫不心疼地全部倒入了水潭之中。待所有丹药都化入池水,她扭过头来关切地问:“怎么样?噗嗤君,你看这些够吗?”
“彦佑”点了点头:“应是够了。”
紫衣仙子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又从木屋中拖出一把铺着厚厚皮毛的八仙椅放在了湖边。“小鱼仙馆就交给你了,我先去看看凤凰那边,等他醒了就让他过来找你们,”紫衣仙子说,“噗嗤君你好好照顾小鱼仙馆,若是丹药不够了只管通知我,我再回花界取。”
不安让润玉下意识攥紧了胸口的衣物,他正要开口道谢,那仙子就已远去了。
“彦佑”看出他的迷茫也不解释,只是问:“那些记忆当真如此重要吗?”不等润玉回复,他便自嘲地笑了,“是我多问了。”言毕,“彦佑”松开了手,将润玉轻轻放入了碧波荡漾的潭水中。
“这一次,你当能回忆起所有的记忆了。”
在接触潭水的那一刻,润玉便已无暇顾及那个男人的话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痛苦如同波涛江河般荡涤而来,瞬间夺去了他的呼吸,润玉只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在哭泣哀鸣,恨不得立时便死了。
润玉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感受。以往温顺亲切的水液变成了刮骨钢刀,每一滴水珠带来的只有疼痛,哪怕润玉是一尾水龙,也要溺死在这绝望之湖。讽刺的是,这样的痛苦绝望却像是一把钥匙,拨开迷雾,开启了润玉千疮百孔的记忆之门。
上一次体会这样的痛苦还是被天后惩罚的那次。
几年前,润玉和旭凤的事被天后发现了。巨大的愤怒让天后当场便要打死润玉,但偶然经过的月下仙人阻止了她——刚解了禁足的天后承担不起谋害天帝长子的罪名。而天后权衡一会,终于念在旭凤未受勾引的份上松了口。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被莲台净火烧得奄奄一息的润玉抬起头来,就看到高贵美丽的母神从头上拔下一枚玉簪,放到了随侍的鸩羽手里。天后露出了冰冷的笑容,她讥讽又厌弃地说:“润玉,母神相信你的清白。这样吧,你帮母神一个忙,将功补过,母神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她明明笑得那样端庄美丽,润玉看了却只觉恐惧,但他的哀求从来无人在意。来来往往无数仙神,俱都看到润玉被拖去魔界,可人人目不斜视,竟无一人伸出援手。
握着玉簪的鸩羽拽着润玉来到了忘川河边。幽碧的波光给她的诡笑增添了几分森冷,圆圆脸的女孩一伸手便将簪子投入了忘川之中,她笑着说:“天后的心爱之物不慎遗落,还请大殿帮忙取回吧。”
润玉便被推进了忘川河。
那时的疼痛直到今日还无比清晰,那时的无助恐慌直到今日也无法忘却。奋力游动到了河边,却被人踩着手指踢下去。无尽的苦痛折磨中,忘川水霸道地冲入体内,要将润玉苦苦坚守的回忆和感情一并洗去。
不想忘。
不要忘!
别忘……
直到那个时候,润玉才知道,他这样习惯低头活着的人,竟也有比死还怕的东西。数年前激烈到仿佛刻录在灵魂中的疼痛和不甘与现在的绝望两厢映衬,润玉咬牙挣扎,奋力吸收药液中的灵力,竟真让他开出一条血路,从饱受折磨的神魂中拼凑出碎裂的记忆,将近乎淹没消失的回忆牢牢抓住。
润玉直到被拎出水面时还在发抖,他拼命喘息着,像是一条濒死的鱼。许久,润玉颤抖着睁开眼,本该一片黑暗的眼前竟透出了模模糊糊的光。他动了动身子,发现断裂的骨骼也被修复完毕,本该毫无感觉的躯体更是隐隐觉出了池水淡淡的凉。
当真是灵丹妙药,珍贵不凡,但比那更珍贵的却是这一份不求回报鼎力相助的恩情。润玉勉强抬起头,想要问一问那位仙子的名讳:“请问……”
“彦佑”扶起润玉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润玉狼狈的情状并未让他有一丝动容。
“锦觅,她的名字是锦觅。”“彦佑”淡淡地说,他用手指一下下梳理着润玉散开的长发,语气平淡地像是说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她是水神长女,当代花神,亦是魔尊心爱的魔后。”
润玉僵住了,可搂着他的“彦佑”却无动于衷,残酷而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诉说。
“你的视力应当恢复了些许,看得见吗?这魔界中的‘仙境’。”“彦佑”原本虚扶着润玉的手轻轻抵住了润玉的下巴,逼着他环视四周。“魔尊对花神情根深种,怕她寒冷,便取东海奇珍仿制日光,怕她孤单,便求十二芳主遍植群花。零零总总,历时三年才终于完成了以花神真身为名的‘霜镜’。”
“是不是美极了?但比这更值得欣赏的却是魔尊的一腔柔情。因花神与母神关系不协,他便另辟了这处别院,带着花神与母神分居,决不让他心爱的女子受一点磋磨。”
“彦佑”贴着润玉的耳朵低声诉说,言语轻柔却如刀剑般锋利: “你看,当旭凤真心爱恋一个人时,他是这样的体贴细心、决绝周到。”
暖风拂面而来,无数花叶随风摇曳,带起低吟一般的“唦唦”声。湖面上波光粼粼,映出紫花绿叶的同时也映出了润玉苍白如鬼的面容。润玉垂眸自视,忽地低笑一声,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挡住了自己丑陋的面容。
“……还有呢?“润玉疲惫地问,“天帝陛下还有何事要交代润玉?”他虽是笑着的,泪水却沾湿了他纤白的手指。
“彦佑”,或者说操控着彦佑身体的天帝,沉默了一下,竟真的说了下去。”娘亲死于天后之手,而我也为母亲报了仇。”天帝平静地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你不能和旭凤在一起。”
“你所盼之事本就是一厢情愿的结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纵是等到了回应又能如何?无论现在过去还是未来,旭凤从不属于你。”
这样的道理润玉其实是懂的,他知道自己当初根本不该让旭凤想起来。纵是旭凤想起来了又怎么样?光阴如刀,当年那个一心只有兄长的少年早已回不来了,现在的魔尊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爱恋,他的身边根本没有润玉的位置。
可他偏偏还想等下去,就算是等一个拒绝也好。不撞南墙不死心,润玉恨自己纠缠不休的丑态,更恨自己撞了南墙也不想放手的扭曲心态。
为什么要等?不是只要旭凤记住他便好了吗?
润玉又想笑了,他喉咙里像是有一颗尖锐的石子,每一句话都痛不欲生:“所以我现在最好自行了断,不让他难做?”
“天帝陛下,连你都这样鄙弃我吗?”润玉放下遮着面容的手,痛得过了反倒生出一种古怪地快意,他扭过头冷笑着看向天帝的眼睛,“是了,为了天下万民,我注定是要死的。一个月前,或者更久以前,当你发现我这个污点时,你就定好了我的命运,不是吗?”
天帝静静回视着年少时的自己。柔软、干净、一往无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着天帝再也找不回的热烈与赤诚。天帝忽然就失了逼迫之心,他垂下眼眸,抱着润玉坐在了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里。
“你从来不是我的耻辱,”天帝搂着年少的自己轻声说,“荼姚令你禁闭百年,那么长那么逼仄的时光太难熬了,我以为这会让你欢喜的。”他微微低头,下巴抵在了少年润玉的头上。
“能再见旭凤,你不欢喜吗?”
“能与旭凤同游,你不欢喜吗?”
“能与旭凤并肩作战、为他而死,你不欢喜吗?”
天帝有一双利眼,淡漠无情却又直入心肺。润玉满腔怨愤忽然熄灭,空荡冷寂的胸膛里慢慢呼出了一口苦涩的叹息。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还爱着他。”微风拂过天帝的青衣,让他沉静的双眸泛起了怅然的波澜,“那颗珍珠……我找到了那颗珍珠。我以为,既然那珍珠存在于世,你就已不再爱他了。”
求而不得,他本想圆一次执念。
“执念?若无爱何来执,也许我从未放下。”润玉靠在天帝怀里疲惫地说,身体里残余的那点热气似乎也随着呼吸一并散去了,“我本不爱了的,可当我又一次看到他时,那本该冷却的余烬竟又燃起了点点星火。”
长久的沉默过后,天帝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的心思。他从怀里摸出一枚丹药凑到了润玉唇边:“吃了它,且歇一歇吧。”
润玉没有张口。
灿烂美丽的花海、波光粼粼的水潭、触手可及的柔软皮毛没能博得他的关注,伤痕累累的少年推开丹丸,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陛下,我记得禺疆宫不远处有一片悬崖?你送我到那里吧。”哪怕那里荒凉孤寂,可那是离禺疆宫最近的、可迅速求死的地方。
“我想再等等。”润玉说。
天帝送润玉到断崖便离开了,他孤身奋战上百年,能稍稍分出神识操纵彦佑已是极限,不会也无法一直陪伴着年少的自己。
天帝走后,润玉独自坐在崖边,冷厉的罡风吹得他隐隐作痛,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跌落山崖。润玉垂首望着无尽深渊,轻声笑了。
“也许我本就是个万年孤独的命理,生来便有很多人不喜欢。”他的语声撕裂在风里,微不可闻,“人人均可践踏,便连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被抢夺、被操纵。”
“可是,你是不同的。旭儿,只有你是不同的。”润玉苦涩又笃定地笑着,“人人都说你忘了、你不在意、你只是施舍,可我偏偏不信。那些情,那些话,分明都是真的。”
你不负我,我怎能负你?旭儿,我是要一辈子对你好的。
时光静静流逝,润玉不知等了多久。等到魔界永远暗沉的天空竟泛起了淡淡的白,润玉终于不能再等了。单薄的少年轻叹一声,撑在身边的双手微一用力,整个人便没入了无尽的黑暗。
“嘭”。
□□与地面相撞的闷响仿佛炸响在旭凤耳边,旭凤从塌上猛然惊醒。他惊魂未定的喘息着,环视四周,竟未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兄长呢?
恐惧攥紧了旭凤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从未感受过的寒意从头顶贯穿到脚底,旭凤踉跄着冲出寝殿,化出真身到处找寻。
快点,再快点!
禺疆宫、地牢、霜镜、悬崖,火凤顺着润玉的气息四处盘旋,终于在深渊找到了近乎破碎的少年。
魔界的深渊极为特殊,不同位置有着不同的邪异,旭凤找到润玉的这片土地无时无刻都回荡着魔尊登位时的誓言。便在一声声满含着怨恨的声音中,旭凤寻到了浑身是血的润玉。
“兄长?润玉?”
旭凤不确定地低唤,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血肉模糊的人竟然是他光风霁月的兄长。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旭凤跌坐在润玉身旁,恍惚中竟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润玉并没有发觉旭凤的到来,他满心满耳俱是旭凤饱含恨意的语声——“润玉加诸我身的父母之仇、杀身之恨,我一日都不会忘,定会一一讨回!”
不知过了多久,润玉张开嘴,勉强咳出了一口血。
幸好是应龙真身,但为何偏偏是应龙真身?强韧的躯体让润玉直至此时还有存一丝意识,他到底等来了旭凤,也等来了无数晦气裹挟而来的感情记忆。那些记忆的主人或幸福或伤悲,一句句真情流露的话语让润玉恨不得挥剑自毁元神。
“锦觅仙子,确乃小神心之所系。”
“为你殉葬,我很满足。”
“哪怕是岁月混沌,巨浪滔天,我也会握紧你的手。不离不弃,共赴鸿蒙。”
师生之义、主仆之情,人间相守,鱼水相融,再没有比这更美好更炽烈的感情了。旭凤的爱,一向都是那么干净炽烈,炫人眼目,可这份爱与润玉无关。
“这一杯酒,我替母神赔罪。”
“我与锦觅两情相悦,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真是瞎了眼,竟将你这等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伪君子视作兄长!”
“莫要中了润玉的离间之计。”
润玉躺在地上,满脸都是血,他睁开眼,透过一片血红看向了心心念念的人,恍惚间竟以为看到了满树火红的凤凰花或是满枝满廊的凤凰灯,纵是润玉不喜红色,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份明艳美丽。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
润玉动了动嘴唇,从撕裂的胸腔里勉强挤出一句话,他小声问:“旭凤,你要杀我吗?”
“不、没有,兄长……”旭凤拼命摇着头,他试图抱起润玉,但润玉本就四分五裂的躯体在搬动之下几乎要断裂开来,吓得旭凤惊叫一声。此情此景,正是旭凤至深的噩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惨象。
“怎么办?兄长,我该怎么办?”水火不相容,旭凤的灵力只会灼伤润玉,他满手都是润玉身上的鲜血,惊慌失措到了极点。战场上,旭凤也曾走过刀尖剑脊,他自己亦是满身狰狞伤疤,但此时此刻,所有从容冷静化为乌有,旭凤无措地哭泣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若是梦该有多好啊?为什么一觉醒来,世界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润玉静静躺着,他抬首望天,竟有几分想笑。不撞南墙不死心,如今的润玉总算撞到了头破血流的地步。几息前的心意全都变作了笑话,润玉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慢慢扯出了一抹笑。
润玉低笑着,他痛得几乎要疯了。有那么一瞬间,润玉想要狠狠推开旭凤,想从他胸口扯掉那害人的珍珠扔的远远的。他从不知自己心底原也藏着那么多不甘与怨恨。
便在此时,一滴泪落了在润玉脸上,随即更多的泪珠落了下来。润玉怔了怔,烧得他心肝俱裂的怒火恨意被这些微泪水渐渐浇熄,润玉动了动嘴唇,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可他仍是忍不住想:旭凤,你在为我哀悼吗?
润玉终于不再笑了,死亡的寒意席卷了全身,一切情绪与记忆都随着忘川翻涌的声音渐渐消逝。
算了,润玉疲倦地想,算了。
魔界的天空看不到星星,润玉微阖的双眸却仿佛透过极光看见了无垠的星空,浩瀚无垠,灿烂夺目,不染尘埃,亘古长存。
愿如星辰,不动不摇,永放光辉。
润玉闭上了眼睛。
轰鸣的雷声中,点点水光从润玉身上飘飞而去,旭凤的哭声猛地停住,他呆滞着看着润玉渐渐化光离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兄长……死了?
大雨便在此时倾盆而下,雷电交加,风雨如晦,忘川河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水声掩盖了世间一切声响。
应龙之陨,江海倾覆,天地为之哭。
正在此时,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充塞眼目,六界生灵无不昂首瞠视,不敢稍稍错睫。剑光过后,一袭白衣的天帝曳剑从虚空中迈步而出。随他剑锋指向,忘川水一分为二,竟有一条支流趁着天地之威逆流而上,生生涌入了虚空中莫可名状之处。
一时间,涛涛水声响彻六界,便在轰鸣的浪涛声中,一座耸立着高崖深渊的界域由虚化实,在忘川之上显形复又隐没。
鬼界,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