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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勿忘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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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步步艰难的润玉和鎏英,旭凤的行动简直称得上畅通无阻。主街道上的晦气人形对他视若无睹,只专心办着他们的“青龙节”,而越接近高楼,晦气人形也就越狂乱,但对于执掌琉璃净火的旭凤来讲,再多的晦气也不过是一把火就烧净了。
虽说烧去的晦气人形不久后就会再生,但再生的晦气人形却不会立刻攻上来,他们只是站在原地,森冷而又诡异地“望”着旭凤。旭凤自恃武力出众,并不去管他们,只一路往高楼上那一点灯火行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到了顶楼,旭凤望着地板上的灯笼,慢慢皱起了眉。一路行来,这鬼城里的光亮几乎都来自幽绿的鬼火,并无蜡烛或是灯罩等实体,可此处的灯火却是来自一盏样式古旧的花灯,光呈橘色,像是与人间其他灯火并无不同。
旭凤绕着花灯走了一圈,他试着用灵力将花灯摄起,却发现这花灯只是个虚影,并无实体。思索一阵,旭凤运起莲台业火靠近花灯,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无功而返,却发现那灯竟真的燃烧起来,在几个呼吸间化为了灰烬。
而就在花灯彻底消失时,旭凤周遭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原本烟气状的晦气人形竟然有了实体!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轰然响起,旭凤浑身一悚,立刻明白过来这花灯竟是镇压用的法器。只是此时他也无暇确认是何人放置了这花灯,只好用灵力将花灯燃烧后的灰烬在身周撒成一圈,希望这法器余烬仍有些残余的效力。
趁着进屋前设下的结界仍然有效,旭凤将阵图按在地面,尝试着将生命力注入其中。而就在同一时间,无数晦气人形突破了顶楼不甚结实的木门,进入了这狭小的房间。似乎真的被花灯余烬挡住了,密密麻麻的人形一个挨着一个,紧紧挤压在半球形的结界壁上,露出了喜悦又古怪的笑容。
——是的,那些晦气人形确实是在笑,尽管他们并无可以做出“微笑”这个姿势的五官,但那满溢而出的恶意和兴奋几乎让旭凤窒息。
肯定有哪里不对。旭凤伸出手想要烧掉这些怪物,但他刚刚抬起上半身就又倒了下去。阵图上的法阵像是一个有着无穷吸力的黑洞,贪婪地将旭凤全部灵力吸食殆尽,随后竟连旭凤的神魂都摇摇欲坠起来。
不对、这根本不是吸收生命力的法阵……!
旭凤竭力挣扎着,但每当他几乎脱离法阵时,周围的花灯余烬就会突然亮起,将他狠狠击回。此时,旭凤便是再迟钝也能发现事有蹊跷了,但他已无力挣扎。终于,旭凤又一次脱出失败,“嘭”的砸在了地上,陷入了设局者为他准备的幻境。
而就在同一时刻,外界结界也在晦气人形的不断攻击中破碎,无数人形蜂拥而上,一口口撕咬着旭凤的血肉。而随着与晦气人形的直接接触,无数记忆也瞬间涌入了旭凤的神魂。
被骂克夫的寡妇蹉跎半生,终于在第三次婚姻找到了自己的良人。那人有着憨厚朴实的面容、胆小怕事的性格,却肯为了她与欺辱她的前夫家里人打架。那天晚上,鼻青脸肿的男人后怕连连,捧着她的手说要搬家,可第二天她被邻居嘲笑时,他竟又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的面前……他们的日子是苦,可寡妇的心里有了盼头。他们找到了新的居所,她的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灯光下他们精打细算,琢磨着过两天找个秀才选个好名字。
可他们没有以后了。怀着孕的寡妇先得了病,她男人慌乱地背着她四处寻医,最终病死在了求药的路上。几乎成型的婴儿从妇人隆起的腹部挤了出来,她秀美含情的双眼绝望地望向天空,死不瞑目。
还未及冠的少年日夜苦读。父亲早逝,他的母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浣衣妇,在搓洗摔打声中,他一点点长大。娘的手开裂流血,一到阴雨天便痛得发抖,少年的手却细白干净,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少年疯了似的求学。他要得功名,要他一辈子直不起腰的娘吃得起白面、做得了老封君,他要回报这无私无尽的爱。下个月便是童生试了,少年知道以他的能力他很可能中举,他满怀期待。
可他没有以后了。出身穷苦的少年在进考场前发了病,害怕瘟疫的人们将他生生活埋,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少年想起了考场朱红的门墙,那本是他一生的希望。年迈的母亲扑倒在坟前,抽搐着失去了意识,脓水和污血从她身上流出,渗进了少年葬身的土丘。
年仅五岁的小姑娘长于富贵,从小父母宠爱,亲戚娇惯,生平最大的烦恼是晚上的糕点不能多吃一块。她甜甜地撒着娇,要娘亲抱抱,要爹爹亲亲,说今日的功课便歇一天吧,小囡囡要给娘亲做荷包。荷包绣的歪歪扭扭,小姑娘红着脸扭捏地藏起来了,却被爹爹笑嘻嘻地抢了佩在腰上,日日寻人炫耀。娘亲看着爹爹傻乐的模样拍桌大笑,却捏着她胖嘟嘟的小手心疼地红了眼。小姑娘悄咪咪地想,我以后还会做的更好呢,我要做天下第一的荷包给爹爹和娘亲,一人一个!
可她没有以后了。城里起了瘟疫,金银已失去了作用。小姑娘脸上生了瘤,娘亲带着她在医馆前长跪不起,女孩儿哀哀哭着,不知哪里出了错。父亲似是知道了什么隐情,打晕了崩溃大哭的娘亲,带女孩儿回了家,一口口喂她吃下了带着砒霜的糕点。爹爹说,吃了就不疼了。模糊的泪光中,她看到醒来的娘亲尖叫着冲爹爹扑了过去,被爹爹一剑穿胸。最后的最后,爹爹也吃了糕点,抱着她哭着说,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这是天意吗?这是天意吗?
天意让他们活该受死,天意让他们任人践踏?
旭凤不知道,他无法思考。
旭凤的意识被扔到寡妇身上,亲身经历过她的悲喜,在婴孩从腹中流出时,他痛不欲生,随着寡妇怨恨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寡妇死去,旭凤又入了少年的身,满怀希望地排队检查,激动又紧张地望着代表着未来的考场,再被泥土生生掩埋,不甘又痛苦地死去;女孩儿患了病,他便也感受到病痛折磨的滋味,孩子不懂父亲的绝望,旭凤却绝望至极,亲眼目睹家庭破碎,所有温馨化为乌有。
他是寡妇,亦是她的丈夫;他是少年,亦是少年的母亲;他是女孩儿,亦是女孩儿的父母。春山城有上万冤魂,他便要尝尽他们的辛酸苦楚,他们的悲痛怨恨,他不得不一一体会。
一个两个尚可,百个千个也能勉强承受,当数字逐渐上升,便是一界之尊的神魂也难以承受。凤凰泣血,琉璃真火爆发,却被全城人积累千年的怨恨生生压制。
厉鬼撕咬身躯的痛楚被放大了千倍万倍,神魂在不断穿梭附身的过程中也产生了撕裂般的痛觉,旭凤发着抖,近千年以来,他久违的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谁来救救我?谁能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来自外界的伤痛渐渐消失了。
旭凤将神魂缩成一团慢慢恢复着自己,不愿睁开眼面对外面的世界。好一会儿,他才凑足了睁眼的力气,便在这睁目的一瞬,旭凤一直忍耐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条银白的龙盘旋在他身周为他挡住了所有攻击,兄长并不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鲜血淋漓。
原来不是他已受完所有的苦,而是剩下的苦都被兄长替他受了。
见旭凤醒过神来,润玉转过身来,勉强露出一个笑,他摸摸旭凤的头,轻声说:“对不起,兄长来晚了。”润玉苍白的面容被厉鬼撕咬的残缺不全,见旭凤呆呆地流着泪,润玉赶忙运起灵力恢复了面上的创伤。
“尊上,你快恢复,这里怕是个假穴,真正的位置应当不在这里。”
见润玉满身是伤,旭凤回过神来便运起火焰要将这些恶鬼通通灭杀。润玉见他抬起手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干脆上前一步搂住了他。
“尊上别急,就快好了。”润玉按住旭凤的手喘息着说,他已痛得神志不清了,却还是勉强解释。
“兄长!”旭凤又急又气地喊了一声,神魂受损使他头痛欲裂,“你伤得这么重……你别拦我,我把这些鬼东西都杀了!”
“尊上莫急,”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逐渐上升,润玉赶忙说:“尊上,我进来时就看到您周围撒了一圈‘通魂香’,你刚刚是否与这些魂魄相同,看到他们的记忆了?若是如此,万不可攻击这些鬼魂,否则恐会有损尊上神魂。”
旭凤神情一怔,再想询问时又听到润玉低低的语声。
“更何况,”润玉痛得低喘了一会才慢慢接上,“这些‘人’应当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如今也算是我还他们的。”
“兄长胡说些什么!”旭凤又惊又怒地反驳,他用力挣扎起来,“这些人怎能和兄长相提并论!凡人位卑又善生育,死了一茬很快又会有更多的出现,如今竟敢对我们出手已是大不敬了,有什么资格让兄长赎罪!”
润玉伤重,被他一推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但他的白龙真身却仍然环绕在旭凤身侧,为他挡住了愈发凶猛的攻击,也将旭凤牢牢缠住,不让他有机会放出琉璃净火。
“尊上,”润玉倒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恍惚了一会才醒过神来,他哑声说,“万物有灵,您刚刚不是体验过了吗?凡人亦有喜怒哀乐,他们无辜遭难,难道不该有人负责吗?”
旭凤被润玉困在原地,欲要挣脱却觉一阵头晕目眩,竟又摔回了地上。他想起了油灯下寡妇带着喜悦的笑脸,想起了贫家少年满是希望的眼睛,想起了富家女孩肉嘟嘟的小手。他浑身发抖,那些刻意压下的痛苦和不甘重新涌上了心头。
旭凤大口喘着气,泪水从他面上滚滚而下。他闭了闭眼,像是说服润玉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过是挥手间便会化为灰烬的凡人罢了。况且这些人本就是受了天罚,他们犯了错母神才会派岐黄仙官来降罪,我都看见了。”
“犯了错?”润玉扯了扯嘴角,苦涩地问,“犯了什么错?就因为见到了来人间游玩的天帝之子就该全城死绝吗?”
“是他们做错了事……”旭凤犹自抱着头不断说服自己,润玉的话却像是惊雷一样打在了他的耳边,他浑身一颤,怔住了。在血肉撕裂的声响中,润玉低哑却坚定的语声却显得格外清晰。
“尊上,弱小不是原罪,没有人天生就该被践踏。”润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他垂着头,声音低不可闻,“尊上刚刚说我不该赎罪,其实我也觉得我不是最错的那个。”
“也许是我不孝,可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若说错,该是下达命令的母神错了,是放任母神任意残杀的父帝错了。”
旭凤怔怔地望着满身狼藉的少年,他的身影仿佛与数千年后先贤殿里执着赤霄剑的天帝重合了。
当时的天帝目露讥讽,语声铿锵有力:“他们带给这六界的只是永无止境的杀戮和只手遮天的压迫。……旭凤,这几千年来,你心安理得地在父帝与母神的羽翼之下做着你的天之骄子,你可曾真正睁开过你的眼,看清楚你置身其中的究竟是何等天界?”
而眼前的少年润玉还在继续。
“是,他们既弱小又无力,相比漫天仙神,他们似乎不值一提。可他们亦是父帝治下的子民,他们该有自己的公道!他们的性命也只有一次,怎能随意践踏?若不能庇护自己的子民,天何以为天?”
旭凤听得牙关打颤、痛不欲生。他克制不住地想:若真是如此,我混混茫茫度过的近万年又算得上是什么?锦衣玉食地在别人血泪里打滚,肆无忌惮地过着我的幸福人生?
“天何以为天?”旭凤含着泪冷笑了一声,“天就是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就该如此。”他虽这样说,心里却明白润玉说的才是对的。可若不这样说,他又该如何面对父帝母神,如何面对他自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故万物本无高低、贵贱、尊卑、优劣之分。”润玉惨笑一声,“我出身卑微,实力低贱,那我是不是活该被践踏?”
“兄长!”旭凤大吼一声,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横行一世、从不低头的魔尊几乎是哭着哀求:“你别说了,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可旭凤能想什么呢?想润玉身上狰狞不堪的伤疤,想锦觅黯淡失望的眼,亦或是荼姚死前恶毒愤恨的话语?想为何这百年来他寻药途中每每遇到的都只是冷眼讥嘲、便是从未见过的撮尔小仙都对他避之不及、心存恨意?
旭凤不愿去想,可他经历过的无数记忆、体验过的近千人生却都在他神魂里发出怒吼,问他:公道何在?
公道何在!
旭凤痛得惨叫一声蜷缩起来,他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仿佛这样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可外界的声音听不见了,他心里的声音却依旧振聋发聩,他在问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这么多年,你还想做多少年的聋子、瞎子?
润玉见旭凤如此痛苦不堪,便知那些冤魂留在他身上的怨气恨意发作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旭凤身边,抱住他,一下下轻轻拍抚着旭凤的背。一时间,润玉竟有些怨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直白,他亲了亲旭凤的额头,又心疼又后悔。
润玉轻声诱哄:“尊上莫怕,你想想之前幸福的记忆……什么都行,让你感觉快乐平静的回忆都可以。”
旭凤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润玉的话,他下意识执行了润玉的命令,在记忆之海中寻觅起来。旭凤先是想到了与锦觅在魔界游玩的场景,但很快又想起了如今锦觅与他形同陌路的事实;他又转而回想起以前被父帝母神宠爱着的日子,可不知怎么的,他看见那双慈爱的面庞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段记忆。
终于,在一个久远又陌生的记忆里,旭凤找到了真正的平静和安宁。房间简陋却雅致,看起来莫名熟悉,旭凤却无心去管这熟悉感来自哪里。他像回忆里那样扑进了那个瘦弱却可靠的人的怀里,带着哭腔撒娇:“……他们都欺负我,我身上好痛,你亲亲我吧。”
见旭凤的颤抖渐渐平息了,润玉松了口气。他的真身仍环绕着旭凤为他挡住所有攻击,自己则暴露在了疯狂的晦气人形中。啃食了他血肉的一些晦气人形已经褪去了晦气凝聚的外壳,重新显露出来了魂魄透明的五官面目。
润玉用无神的双眼幻视四周,趁旭凤顾及不到外界时,他低声说:“当年种种全是因我一人而起,旭儿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们该恨的人是我才是。我愿承担一切后果,若有惩罚请全冲着我来。”
见那些透明魂魄仍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润玉继续劝说:“旭凤身为火凤,一身灵火可焚天煮海,与他纠缠过深不但无法净化你们身上的恨意晦气,反而有魂飞魄散之危。”
润玉的话还未说完,就有魂魄低吼出声,凄厉阴森。
润玉忙说:“应龙之血可润泽万物,我自愿献出血肉赎罪。这本就是我之过,你们何必非要拼到魂飞魄散。天帝重开鬼界,你们也有了另一次机会,放过自己吧!”见对面久久没有回应,润玉定了定神,又说:“之前我曾滴血于穿城河畔,靠近河畔的魂魄便仍能保持些许神智,这或许能证明我说的话。”
在他说话间,蜂拥而上拼命攻击旭凤的晦气人形渐渐止息了,所有人形都转过头来,默默瞧着他。下一瞬,无数人形扑到了润玉身上,润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倒退了一步,抱着旭凤的手也不得不松开了。在润玉灵力感应中,甚至有十几个虚弱的魂魄带着点点晦气从旭凤身上脱离,冲着他慢慢飘来。
润玉身上挂满了黑色的人形,他忍着痛张开手臂,对那些虚弱得快要消散的魂魄柔声说:“来,到这边来。”
或许是那些冤魂厉鬼感他心意,他们并未像撕咬旭凤那样狠厉卓绝,他们只是贪婪地吸吮着润玉伤口处的血液,只有伤口发白挤不出血时才会咬掉一块肉获取新的血液。
痛到极处,润玉竟感觉自己的神魂似也离体了一般,昏昏沉沉又无比清醒,原本失去的视觉也回来了,像是身在高处俯视着这一室狼藉。忽地,润玉心有所感,举头上望,冥冥中他的视线竟穿透了屋顶的阻隔,与无穷远处的另一个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熟悉却清冷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明澈得仿佛无有一丝情感。润玉看着那双冷静又冷漠的双眼,慢慢扯出一个惨笑,心里茫然又痛苦地想:你果然是忘了……可你怎能如此对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一个对视,润玉原本飘忽拔高的视角便猛然下降,润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像是被猛然按回了自己的躯体,疼痛如潮水般涌来,眼前也重回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一切停息了。满室满楼的透明魂魄围着润玉和旭凤静静站着,半晌让出了一条通路。
润玉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而后走到旭凤身边尽力背起了他。因内丹上早有裂痕,润玉体内的灵气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向外溢出,如今倒是方便了他催生血肉,将自己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也让他仍有余力背着旭凤往下走。
数不清的魂魄目送着他们离去,润玉的灵力慢慢扫过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眉眼,愧疚让他不堪重负地低下了头,他连声说:“谢谢、谢谢……”
魂魄引着润玉走到了楼下,只见底楼原本平整的地面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幽深的地道,润玉站在入口处稍一感应便知地道的另一头才是晦气聚集的真正位置,高楼附近的冤魂是被此处的晦气长期浸染才会渐渐失去了理智。
润玉背着旭凤慢慢走入了地道。
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可怕,只有润玉的喘息和脚步声不断回荡。忽地,润玉背上的旭凤似乎说了声什么,让有些恍惚失神的润玉惊醒过来。
润玉靠着粗糙的洞壁喘了几口气,柔声问:“尊上,怎么了?”旭凤却又不说话了。润玉猜想他可能只是在说梦话,他怜惜地轻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神魂之伤与肉身之伤不同,极难恢复愈合,若放着不管很可能会继续恶化,发作时更是痛苦不堪,致死的可能性极高。如今的润玉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了,但他还是逼迫自己仔细思索如何处理旭凤的伤,担忧旭凤的同时也是借此逼迫自己坚持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旭凤忽地又低喃了句什么,润玉侧耳细听,终于捕捉到了那含着无限依赖与信任的语声。
旭凤说:“……鸩羽。”
他的呼唤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与甜蜜,在空荡的地道中回荡。润玉的嘴唇颤了颤,他怔怔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托着旭凤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了过来。登时,他脚下一乱,一个不稳便摔在了地上。
润玉趴在地上,痛苦潮汐一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窒息而亡。原本便已处处裂痕的内丹终于承受不住地崩裂开来,又被他以灵力强行按回原处,勉强维持着原本的样子。润玉狼狈地趴在地上,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在离开眼眶的瞬间便化为珠玉,坠入尘埃。
润玉背着旭凤慢慢起身,明明泪流不止却忍不住地低笑起来。鸩羽、鸩羽……润玉的脸上犹带着笑,他嘴唇开合间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心里却想着:若是上次给她下的不是慢性致死的寒毒就好了。
地道不太长,润玉却像是流干了今生的泪,也幸好地道不太长,否则润玉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地方。
地道的另一头竟是在春山城外,看得见月明星稀、芳草萋萋,出口的不远处便有一个明显的玉石祭台。润玉让旭凤靠着祭台的一角坐着,自己则蹲下身拭去了泪痕,打理了下凌乱的鬓发。
旭凤靠着祭台一角的石壁昏睡着,到此时才若有所觉般勉强睁开了眼睛,小声问:“兄长……到了吗?”说着,他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我来保护你。”
润玉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带着血迹的脸。旭凤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他迷惑地回视过去,试探地唤了一声:“兄长?”
润玉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他,忽地把按旭凤回了原位,自己半跪着搂住了他。润玉把头枕在旭凤胸膛上,又轻又柔地诱哄:“尊上,你现在神魂受损,是无法动武的。我有一个可以修复神魂的法子,我们试试好不好?”
旭凤迷茫地点了点头,润玉便冲他露出一个温柔又悲伤的笑,而后仰起头与旭凤额头相贴。
“别怕,不痛的。”润玉半个身子都偎在旭凤怀里,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神魂出窍。几个呼吸间,银白的龙形神魂便透过他们相贴的额头缓缓进入了旭凤的身体。
龙凤相鸣,抵死缠绵。旭凤下意识将自己的火凤神魂靠近那条白龙,彼此绞缠中,他只觉得自己与兄长从未如此贴近,近得仿佛要融为一体。又清凉、又舒服,旭凤忍不住反客为主,对那条清澈干净的水龙予取予求。
神交时有着远超□□的快乐,润玉克制不住地喘息起来。他闭着眼,与旭凤十指相扣,孤注一掷中有了说不出的痛快。好在润玉还记得自己身负任务,他低吟一声便要抽身而去,却被犹不满足的旭凤拉回去又亲热了好一会。
“兄长,这是什么……”旭凤一手搂着润玉的腰,一手按着润玉的头在他颈边轻嗅,“好舒服。”
润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是一种禁术,尊上万不可与旁人说。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我借助这个仪式把我的一些记忆分享给了你,尊上可以查看一下,或许对您恢复神魂有帮助。”
旭凤信任地“嗯”了一声便又陷入了沉睡,润玉抚摸着他的俊朗的面容,像是要把这个人深深刻印在心中。他轻声说:“对不起,尊上,我错了……可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记不住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不要忘记我。”
“这世上,人人都对我避之不及,便连以后的‘我’都以现在的我为耻,但我不想忘,我不想消失。在这天地间,至少该有人知道我曾存在过,记住我们曾经……记住我曾、我曾……对你心存仰慕。”一滴泪从他眼中直直落下,打湿了旭凤的衣襟。
在旭凤身周设下结界,润玉缓步走上祭台,他五指化为利爪,撕裂了自己的胸膛,从心脏处割下一小块碎片放在祭坛中心。感应到祭台上刻画的纹路逐一亮起,润玉不由松了口气,放心地催动灵力恢复伤口。
这样果然可行,润玉想。
一片蕴含生命力的死物亦可催动阵法,这更加印证了润玉的猜想。润玉站在祭台边缘,运起灵力强行更改了体内疯狂破坏的咒文的流动方向。按照施咒者的本意,受刑人应最先失去视觉,而后逐渐失去听觉、语言、触觉、嗅觉;但在润玉灵力冲击下,他下一个失去的变成了触觉。
折磨着润玉的痛觉一下子消失无踪,润玉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勉强适应了仅凭灵力操控身体的状态。祭坛中央渐渐聚集起晦气,一头庞大血腥的怪兽出现在了润玉面前。润玉化出长剑,挡在那片心脏之前,喃喃自语:“抱歉了,未来的我。我现在还不能死。”
“我不求长久,便是一天、一个时辰、一瞬间都没关系。我只想再看一眼我的旭儿,在此之前,我绝不能死。”
晦气孕育而生的怪物并非少年润玉能够应对,便是他状态完好时都无法相持,更何况此时的他早已气息奄奄,全凭一股执念苦苦支撑。润玉也未曾想过能战胜这不死不灭的怪物,他只是想靠自己回光返照般的恢复力拖时间罢了。
到底要什么时候旭凤才能将全部记忆接收完毕?
恢复了记忆的魔尊还会变成曾经的火神旭凤吗?
晦气何时才能引流完毕?
润玉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只是在赌,用自己的命去赌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一次又一次被击飞,润玉趴在地上,甚至不知自己断了多少根骨头,但既然旭凤还没醒,他就再一次爬起。
又一次倒在地上,这一次的润玉却没能立刻起身。尽管失去了触觉、痛觉,来自生命本能的危机感却依然让润玉发现了自己的情况:他已经快要碎了。
赌输了吗?
润玉他歪着头吐出一口血,正不甘又无奈地要强行唤醒旭凤时,一股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那不是□□层面的感觉,更像是有人与他魂魄相触,带来属于死亡的森冷。
润玉一怔,像是验证他的猜想一般,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微弱的灵力也后知后觉地做出了反馈。
“小恩人,我们来了。”透明的魂魄摸着润玉的脸露出了娇媚的笑容,一如千年前的模样。
润玉上次见他还是春山城尚有人气的时候。那一年的青龙节,润玉和旭凤偷偷下凡到春山城看灯游玩。戏楼昏暗的灯光下,毛躁的少年按着润玉小狗似的一顿好亲,却被不识趣的戏子打断了。青年有着不分性别的美丽容颜,穿着一身柔美的戏服。他见了羞窘不堪的润玉便不着痕迹的把他往身后拉,护着润玉到了无人的角落才悄悄问:“那富家少爷可是强迫你?不怕,哥哥在呢。”
灵力感应中,青年的笑容一如当初。润玉的眼眶有些发酸,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润玉愣愣地看了青年半晌,忽地反应过来,急急地扩大了灵力感应的范围。果然,在青年的背后,无数魂魄山呼海啸般涌来,生生阻住了怪物攻击的步伐。
怪物实力强横,举手投足间便有不少魂魄被打散。润玉一懵,下意识想要抓住青年的袖子想把他拉到身后,却抓了个空。“快停下……”润玉发着抖,他冲着前赴后继的魂魄们大喊,“别去了!快停下!”
“为什么?”润玉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青年拦住了,他嘶声低吼,“会死的!你们会真的消失的!”
“你们不恨我吗?明明是我、明明是我……”
“怎会呢?”青年微微一笑,“小恩人,愿您今后平安无忧、事事如意。”像当年一样,青年亲了亲润玉的额头。他挥起袖袍,用涛涛鬼气将旭凤和润玉送远了,而后便头也不回地投入了战斗的洪流。
——纵是鬼神,亦知恩义。
小公子,谢您如此身份,却愿为我等屈身相求;谢您河边施血,保我等留存千年,谢您舍身饲魔,还我等清明神志。
谢谢您的公道与悲悯。
润玉和旭凤被鬼气轻柔地放在了荒原上。远处的鬼气如此惊人,便是润玉成了瞎子也能清晰感应到那些魂魄是如何奋不顾身地一遍又一遍向着怪物冲去,又是怎样一点点裹着怪物冲回了鬼界。
润玉早已伤重得站不起来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往前爬,可到底也没能能抓住逝去之人的一片衣角。
待最后一缕鬼气消隐无踪,润玉伏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