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同归 ...
-
“不,我不喝猴脑汤,宁可病死也不喝……”绿珠将碗推走,一碗乳白色的参汤全泼在蚕丝锦被上,又沉沉睡去……
绿珠听得一阵压抑的抽泣之声,她艰难地睁开双眼,见秋云正在床前拭泪;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脑子里依然昏昏沉沉的,便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秋云自从六年前被王辅霸占后,也不知怎么样了……
“七奶奶醒了?”这是竹清的声音。那竹清一条小命都是靠绿珠求情保住的,从此收了轻慢仇恨之心;此次机缘凑巧,竟由她来服侍绿珠,故此格外尽心些,并时常向她透露些石府的隐私,渐渐成为绿珠的心腹。绿珠气息微弱地淡淡说道:“哭什么,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女子,病死了也不值得可惜的。”
“奶奶又说笑了,这么点病有什么打紧,将息两天自然会好的。”竹清责道。
石崇因见绿珠病卧在床,难以与她共享床笫之欢,便借口公务繁忙,暂回洛阳城府中寻另几个姬妾去了,不过每隔两三日派一个家丁来问候罢了。绿珠反倒落得个清净,将养了大半个月,方渐渐好了。
绿珠闲暇时节在山间走动,见那金谷洞已安上两块厚重的铜门,门口日夜有侍卫把守,门前那一小块平地又密密地栽上花草荆棘,渐渐将那洞口隐蔽起来,一时好奇,便欲上前去看个究竟。
绿珠刚靠近铜门,两个表情已有些惫懒的门卫立即挺直了腰杆,变得庄严起来。一个门卫道:“七奶奶请留步!卑职有公务在身,任何人不得在洞口逗留,否则格杀勿论!”这门卫似乎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绿珠沉下脸来:“连我也不许么?你可知道,只要我在石大人耳边吹吹风儿,你的项上人头都不定保得住呢!”
“这……”那门卫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语气仍十分僵硬,“军令如山,卑职不敢不从,还请七奶奶见谅!七奶奶若真想进洞也不难,只要手持石都督的令箭即可。”
绿珠终于想起他就是去年在洛水之宴上被石崇责打的家丁田锋,难怪不给她好脸色看了。“不必了,一个破山洞有什么大不了的,请我还未必去呢!”绿珠一甩帕子,袅袅婷婷地走了。
绿珠暗中向竹清打探这金谷洞有何蹊跷,竹清一个劲儿地摇头:“七奶奶,那地方以后切不可过问了!你道那霰绮是怎么死去的?她自恃老爷对她恩宠有加,便越发上头上脸起来。有一天老爷依了她同去那洞中玩耍,不知怎的,她哭缠着要试穿一件什么衣裳,老爷自是不许,说还不到时候,即便到了那一天也不一定轮到她呢!她竟敢威胁老爷,说如果不让她穿就去告发他谋叛。老爷一声怒吼:‘臭贱人,你敢……’洞内先是尖叫,后转为扭曲嘶哑的喘息之声,渐渐的气息弱了。过了半晌,老爷板着脸出洞,说霰绮心病复亡身亡,命家丁埋到后山上去了。老爷杀人比捻死一只蚂蚁还随意,谁还敢劝阻一句?”
绿珠又想起石崇酒后对她说过:“若我石季伦今生也能成为九五之尊,一定封你为贵妃。”他又极是多疑,次日醒来后问绿珠:“我昨夜睡梦中可曾说过什么话?”绿珠泣道:“老爷连梦中都惦记贱妾的病,问下人们贱妾喝完参汤没有。老爷的大恩大德,绿珠即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转眼又到清秋,一枚桐叶在空中左飘右荡,为整座山林传来秋的讯息。绿珠本欲命竹清购取蝎子粉,听说那毒粉下在饭食里无色无味,且不会立时亡命,只是至今无消息,心中正暗自着急,孙秀忽托人带来密函一札:
绿珠姑娘:
姑娘还记得江城孙秀否?孙秀存于世间二十载矣,除姑娘之外,早已别无挂怀,而姑娘竟忍心骤然离去!但见香闺中物事全非,而姑娘之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孙秀左右。秀痛彻肝肠,几欲挥刀自裁,之所以偷生至今,实欲再见姑娘一面,死亦瞑目!
秀如今在赵王府上用事,颇受赵王青睐。石崇老贼素来贪婪狂悖,目无君上,深为皇上所忌。数日前,皇上秘密授意赵王加紧搜罗石崇老贼罪状,以正国法。秀主动请缨担此重任,私意不过欲恃机解救姑娘于狼窟。
秀与姑娘相会之日不远了!石崇老贼授首之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时,请姑娘勿忘寒芳亭之约!
见信速回,免我挂念。
孙秀字
那帛书上还有几点渍痕,模糊了几个字。绿珠早已不奢望与孙秀长相厮守了,生命的资本和人格的尊严均已被剥蚀得干干净净,即便孙秀不计较这一切,她又有什么颜面面对他呢?她只回了寥寥几句:
老贼的谋叛证据全在金谷洞中,孙郎若能替绿珠手刃此贼,报得杀父之仇,绿珠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至于贱妾之微躯,一时玉石俱焚,恐难逃过一劫。聚散皆随缘,孙郎还请善自珍重,勿以绿珠为意。绿珠字
秋气已深,萧杀的秋风撼得整座金谷山呜呜作响,犹如鬼哭;漫山的落叶随着风乱舞,不知何去何从。惜玉楼便在这个清晨被赵王的兵马突袭了,一个兵丁将石从暖和的锦被中拉出来,给他带上沉重的脚镣手铐。他每走一步都要比平时多付出两倍的力气,而且经常被绊倒,感到很不适应。他惊惶失措,茫然地扫视着楼中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似想用眼神将它们全带走,最后目光落在绿珠身上:“这楼中的一切都抵不上你,可惜再也不能与你共赴仙境了,也不知谁有福得到你!”石崇凑近绿珠,想最后一次嗅一嗅她的气息。忽然觉得脸上一热,已挨了绿珠一巴掌。
石崇看看绿珠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脸,不相信似的问道:“方才是你打的我么?”绿珠冷冷答道:“是又怎样?”
石崇又惊又怒,骂道:“简直没王法了!你这个贱婢,平日里对我何等温柔,如今眼看我势败,竟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举动,我若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有你好看的!”
“老贼,你以为你还有翻身的机会么?六年前,陈家满门六十余口被你所害,你大约不会忘吧!”绿珠从箱奁里取出那副琉璃妆镜台,“不让你看看,你就算死也得做个冤死鬼。”
“这不是去年中秋之夜,我送给你的礼物么?”石崇依然不解。
“多亏大人送给我这件礼物,才使我知道自己的仇家是谁。”绿珠以手指向石崇,怒骂道,“这六年来我飘零于粪窖之中,受尽侮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是拜你所赐!想不到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呸!”
石崇昏黄的小眼睛狠狠地钩了绿珠一下,目光充满了怨毒之色:“真没想到我石季伦一世基业竟毁在一介娼妓手中!我今日因你而死,你将何去何从?”
绿珠早已将生死看得淡了,仍被这眼光钩得身子一哆嗦,她稍稍咬了一下唇,右腮上又现出一个浅浅的梨窝,将一颗小黑痣正好盛进去,她绝然道:“绿珠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孙秀从旁催道:“绿珠姑娘,何必跟这狗贼啰嗦,到时王爷自有公论,你还是速速收拾好衣物,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绿珠尚未开言,已先淌下两行铅泪,她决绝地摇了摇头:“公子的一片深情,贱妾只有来世再报了!绿珠命薄,今生没这个福份侍候公子,公子保重!”说罢纤腰一扭,轻盈地向窗口跨去。
“绿——珠——”孙秀尚来不及阻拦,绿珠已似一片落叶从惜玉楼头飘然而下。
“哈哈哈……我石季伦享用不到的女子,其他人也永远得不到了!”石崇望着窗口狞笑起来。
孙秀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叨念绿珠的名字,疯狂地跑到楼下寻找,一个兵丁慌忙来报,惜玉楼已被齐王司马冏、大将军王敦、中护军羊琇层层包围了。
司马伦正加紧到金谷洞中搜索石崇聚敛的奇珍异宝,竟外地发现还有新制的皇冠龙袍霞衣凤帔,倒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他大喜过望,正欲试穿是否合身,闻得洞外有人骂阵,便出来看个究竟。司马冏一马当先,怒斥司马伦假传皇上口谕,妄诛有功之臣,有图谋不轨之心。
石崇的希望又被燃起,高喊道:“齐王救我!若能逃脱今日之厄,我愿将家财的一半赐给齐王,不,全部奉送……”话未落音,一支冷箭直直射进咽喉,石崇还来不及看清射箭之人,便咽下了气。
司马冏冲身后挥手断喝:“放箭!”一时间乱矢如蝗,飞向司马伦、孙秀及其手下兵丁;惜玉楼中的一干仆从见主人已亡,见机早的作鸟兽散,走得迟的便被乱箭射杀。
孙秀身中数十箭,已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想,我没有违背与绿珠的诺言啊,怎么乱箭还是要射我?蓦然,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酷似自己的脸,那人也是一身戎装,左手握弓,右手持箭,正与“中护军羊”旗下的一个身穿银盔银甲、五短身材的首领交谈着什么。
“你终于讨回债务了!”孙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他艰难地爬到绿珠身边躺下,眼前便渐渐黑下去了,“绿珠,我们很快就会相聚了。”
金谷园中从此秋来遍地堆黄叶,春去无人扫落花。后人有诗叹曰: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注释:
〔1〕两晋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自西晋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贾后乱政开始,爆发了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使西晋百业凋敝,未铸新钱,在流通中主要沿用汉、魏五铢钱和各种古钱。古代货币的大致兑换公式: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铜钱=10000文铜钱。
〔2〕关于寒芳亭的传说,笔者拟将另文撰写。
〔3〕按照现代的科学观点,这是光污染。当环境中光照射(辐射)过强,对人类或其他生物的生理机能产生紊乱,乃至严重影响其生存与发展的现象即为光污染。
2007年9月16日晨于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