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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藏娇 ...

  •   距洛水之东约七里之地,有一座不太高却颇为险峻的山,山下有一可容纳数千人的洞穴,洞口是一小块平坦之地。相传曾有一乞丐曾于此掘得数斗金谷,一夜暴富,故此这山名为金谷山,洞名为金谷洞。盛夏里赤日炎炎,可怪那金谷洞中却只管透出一缕缕的凉气,直比吃了冰窖中的积雪茶还凉爽惬意;冬日里寒意逼人,洞中却又透出一股股热气,直比围着红红的火炉还温暖舒适。这里原本是附近农户的庄稼地,石崇略给他们几串钱,便霸为己有了。他又强命民夫日夜开凿山道,引来洛河之水。因山间土质坚硬,民夫劳累不堪,短短七里之途竟活活累死十余人。
      一长排秀巧玲珑的小楼掩映于青松古柏间,若不是那挂于檐角的各色彩灯,从远处几乎辨不清哪是树,哪是楼了。待到晚间倦鸟归巢,山林寂寂,这里就显出别样的风景来。几百盏各色各样的彩灯次第燃起,将那小楼楹柱上凤凰展翅拍起的云霭,二龙戏珠口吐的水泡,牡丹半开的花蕊,玫瑰滴下的清露照得一一纤毫毕现。这便是石崇斥资千万,历时两年方苦心修建起来的惜玉楼。
      绿珠身心俱疲地躺在软轿中,两眼空洞地望着道旁的松杉如梭飞去。她辛辛苦苦积攒了五年的梯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毕妈妈极力掩饰住得意之色,振振有辞地说道:“妈妈哪有不疼女儿的,我好歹养了你五年,这些妆奁我决不会动用一分一毫,只怕你年青不懂事胡乱花掉了,暂且代为保管。你放心,妈妈一定会帮你物色一个吃喝不愁的上等女婿,让你荣华富贵一辈子。”
      她深恨自己行事太不谨慎,将如此重大的任务托付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还带累她受罪,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早已明白妈妈想打发她,却未曾料到买主恰恰是她的仇人,她整整五年屈辱的生活,全是他一手造成的,连心上人也没有音信了。她突然很想见孙秀,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他的侧影也好,只有他不会嫌弃她,在谣言四起的时候敢来看她。恍惚中,他拥着她来到一片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相依为命。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在夏夜的星光下,把脚浸入清凉的小溪里,任溪中长长的水草撩得脚痒痒儿的,她温驯而甜蜜地靠着他的胸膛,听他给孩子们讲嫦娥奔月的传说……
      蓦然,泪珠儿滚滚落下!今生今世,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而这老家伙还嫌害得她不够惨似的,要随时玩弄她,这是比遭受其他任何男子的蹂躏更为煎心的苦痛。如果以前她还以无法接近他为借口而不敢复仇,那么此刻已无可回避了!她若还想苟且偷生,父母在九泉之下都会厉声呵责她不孝的!她暗暗一咬牙,她不会让他得到好下场的!
      软轿来到惜玉楼前已是掌灯时分,那百十盏彩灯早已燃起,四周无边的深黑更衬出小楼的绚丽。为了迎接新人的到来,石崇又命人在小楼前一株高约七八丈的杉木枝上,挑起一个簸箕大的红灯笼,笼内的烛身足有水桶粗,四面各贴一个大大的“喜”字,照得方圆两三里如同白昼,在夜色中显得极为炫目。
      绿珠下得轿来,默然环顾四周,早就听说石崇富甲天下,只这楼台便可见一斑。如此奢糜的建筑,定是以不义之财所建。来路不明的财物,去向必然也不正。住在这样的楼阁里,人是要折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座华丽的坟墓就会将他埋葬掉,而她不过是他众多殉葬品中的一个而已。
      一个在楼前久候的妇人挪着碎步走上前来,深深一福,恭恭敬敬地回道:“这位就是新来的七奶奶了?婢子在此恭候多时了。婢子是李顺家的,这里的丫头们都称我为李嫂。”
      突然,绿珠看到极为惊骇的一幕!成百上千只麻雀、黄莺、燕子、斑鸠、鹧鸪如飞蛾扑火一般扑闪着翅膀,尖叫着向那灯笼撞去。大约灯笼太过耀眼,可怜的鸟儿将它当作太阳了。那些撞上灯笼的鸟儿纷纷殒命坠下,后面的鸟儿却视若无睹,依然潮水般地涌向灯笼,前赴后继,一往无前。展眼之间,树身周围已积下鸟儿的累累尸身。〔3〕几只兀鹰被鸟儿的血腥引来,在杉木上空盘旋着“哇哇”怪叫,为惜玉楼罩上一层诡异乖戾之气。
      绿珠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惊叫道:“来人!快将树上的灯笼灭了!”
      “回七奶奶,那灯笼是石大人吩咐挂上去的,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动。”
      “石大人现下何处?”
      “石大人会见同僚去了,说他今儿可能晚些回来,明日做一道稀罕菜儿给奶奶赔罪。时辰不早了,七奶奶请随我来。”
      李嫂带绿珠进入小楼,地上早已铺上一层厚约寸许的沉香屑,踩上去若腾云驾雾一般松软柔,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味儿。绕过几个回廊,来到一处紧贴金谷山的厢房,房中两个丫鬟忙上前施礼,齐声道:“梅影、竹清恭喜七奶奶!贺喜七奶奶!七奶奶请更衣。”那两个丫鬟均十四五岁,头上两个牛角髻,衣饰一个大红,一个粉色,若不是一个睫毛略长,另一个香腮微瘦,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对孪生姐妹。
      “你们先下去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
      “这……”那两个丫鬟相互对看一眼,略一迟疑,齐声道,“是。”便掩了门出去。
      绿珠身心俱疲地合衣倒在以金丝为经、银线作纬的锦帐中,也无心欣赏那室内华丽的陈设。朦胧中听得一个粗得的声音喝道:“咦?这只鲤鱼跃龙门的灯笼怎么灭了?李顺家的,你是怎么安排司烛的丫头当班的?快把她找来!”
      李顺家的小心回道:“是刚来五天不到的丫鬟菱儿当班,乡下丫头手脚笨些是有的,奴婢这就叫她来。”
      不一会儿,一个丫鬟抽抽咽咽地辩道:“整座惜玉楼大大小小共有一百一十五只灯笼,不定哪只灯笼什么时候就熄了,婢子一个人常常顾此失彼……”
      “派你当班,你还敢犟嘴!来人,把她拖下去杖责四十,看是她的嘴硬还是我的棒子硬。”
      “老爷饶命……”
      “算啦,不就是一只灯笼熄了么,重新点上不就完事了?”绿珠站在门口远远说道。
      三人同时向说话之人望去,石崇忙来到绿珠身旁,关切地问道:“看你气色还不大好,怎么不在房中好好休息?”又向那跪着的丫头道:“今儿看你们七奶奶面子上,就饶过这一回。还不快向七奶奶谢恩?”
      “谢七奶奶!谢老爷!”菱儿感激地冲绿珠和石崇各磕了一个响头。
      石崇向菱儿作了个走开的手势,便拥着绿珠回到厢房,一边贪婪地凑近她雪白的脖颈,道:“自从去年中秋一睹姑娘的绝世姿容,便夙夜思念,几时得能一亲芳泽?岂料骤被皇上派往边疆平定叛乱,数日前方回到洛阳,立即命人前往凝香院探望姑娘。闻得姑娘身子微恙,而那毕妈妈对姑娘的冷暖似乎并不关心,便以八斛暹罗国的上等珍珠为姑娘赎了身。若早知姑娘受这场苦楚,倒不如当初拼着违抗圣旨拖延几天,也要接来府中再说。”
      绿珠第一次与石崇如此贴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双颊堆积的细细横肉,那对昏黄的眼睛被眼圈周围的肉挤得眯起来,冷不丁地一眨便显出几分果决,猪鬃般硬茬茬的胡子中一张阔口,讲起话来带着满嘴的口臭,大约是以香汤漱过的,所以闻起来又香又臭。绿珠娇怯不堪的身子半倚在石崇身上,垂泪道:“谢大人,绿珠本是薄命之人,不值得大人如此错爱。”
      “你太过谦啦!除你之外还有谁配得上这栋惜玉楼?不是我夸口,楼中的每一件物品的价钱都值得一个民夫忙上一辈子了。就拿那幅画来说吧——”石崇随手一指对面墙上的女娲娘娘画,“当年商纣王在太庙中祭礼,见到画上的女娲娘娘婀娜妩媚,顿生猥亵之心,竟在图画前出语轻薄。女娲娘娘一怒之下,派狐狸精下凡化作美人妲己迷惑君王,故此导致天下大乱。”见绿珠似欲昏厥,方改口道,“夜已深沉,你我还是共赴高塘,明日再一一赏玩不迟。”
      绿珠本是身弱体虚之人,又被石崇折腾了大半夜,因此直到次日午时依旧浑身无力,恹恹地不想起床。
      石崇已独自用过早膳,哄她道:“起来活动活动吧,我今日特为你备下一道活菜,你用过之后定能很快康复。”
      绿珠不便太过拂递石崇之意,梳洗已毕,便来到楼下。石崇已命人推过来一个可容四五人站立的巨大铁笼,笼内却关着七八只猕猴。那群猴子如大难临头一般你推我搡,惊恐万状地吱吱乱叫。看它们的模样,除了周身长有灰毛,两股间拖一条长尾巴之外,其脸型、腰身及四肢均酷似人类,而此刻人猴相对,倒不免别有一番感慨了。
      “大人将这么多猴子捉来做甚,莫不是看它们玩杂耍?”
      石崇得意地一笑,正欲作答,一个家丁慌忙跑来报告:“皇上来了!”
      石崇大惊道:“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还不快去拿官服来更衣接驾……”合府人立即忙乱成一团。
      “哈哈,不必了,朕今儿是微服私访,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一个沉隐而洪亮的男中音传来,随声而至的是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这便是当今天子司马衷。
      “微臣可不敢失了礼数。”石崇一面说着,一面双膝跪地,绿珠并家丁丫鬟婆子立即在他身后跪倒一大片,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从未睹过龙颜的下人们均向司马衷偷眼望去,想看看这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万方之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绿珠但见那男子五官与常人并无区别,体形也非格外高大些,头戴一块白棉布方巾,身罩一件考究的青缎长袍,颇似一方乡绅。只是浓浓的卧蚕眉下,一双眼睛的锋芒藏而不露,密密的八字胡被修饰得一丝不乱,言行举止间带有几分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待石崇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司马衷道:“爱卿这栋别院以前不是叫崇绮楼么,几时更名了?”
      石崇的脸上阴晴不定,幸而他面色红紫且皮粗肉厚,旁人若不细察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他干咳一声道:“去年初秋臣妾霰绮不幸亡故,微臣时时不能忘怀,后恐见物伤怀,过于损身,方更换楼名及楼中什物,略止悲痛。”他转问道:“今儿皇上玉趾降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整日在宫里闷得无聊,出来散散心罢了。自去年在贵府尝过人乳肥豚之后,至今口有馀香。朕后来照着爱卿所授的法子以人乳喂小猪,可惜蒸熟后举箸一尝,总比爱卿府里做的差上一等,这却为何?莫非爱卿还有什么祖传秘方,舍不得告诉朕?”
      “岂敢岂敢!微臣且问皇上,御膳房是否径将普通农舍的小猪捉来,以人乳喂大之后就宰杀蒸熟了?”见司马衷微一颔首,便道,“这就是了,人乳肥豚须从母猪上溯三代开始养,方有肥而不腻之奇味。”
      司马衷恍然大悟,又问道:“爱卿如此精通养生之道,近日又得着什么美味?”
      “皇上来得正是时候,贱内近来体虚,微臣正想为她补补身子。”石崇一指猴笼,“请皇上挑一只猴子。”
      “这次看你又要捣什么鬼!”司马衷说着来到猴笼边,围着铁笼转了一圈,里面的猴子已开始互相撕咬,内有一只大公猴格外凶悍,一连咬伤身边的两三只小猴。司马衷一指大公猴:“就点这只最凶的。”
      两个家丁同时上来,一个照看铁笼,另一个将铁笼的门打开一道缝,便欲捉取大公猴,大公猴灵巧地跳到笼子的最底里,忽将一只幼猴猛推一把,撞上门栏。那幼猴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大公猴死死按住。“该死的畜生,我就不信今儿制服不了你!”家丁将一把长长的铁钳伸进铁笼,向大公猴夹来,大公猴丢开幼猴,在笼中乱蹿乱躲,铁钳好几次都夹到别的猴子。终因铁笼过于狭小,不过盏茶功夫,大公猴便被牢牢夹住。家丁小心地将它送向铁笼门口,大公猴冷不丁一爪抓向家丁,想夺路而逃;捉猴的家丁痛得啊呀一声惨叫,那个照看铁笼的家丁见状,抡起铁钳将公猴一阵乱打。
      “千万别打死了!死的味道不新鲜。”石崇阻道。
      那捉猴的家丁脸上现出五个深深的血洞,连眼都睁不开,由人掺着下去了。
      厨师上来,将大公猴安放到一张早已备好的桌子下,桌上钻有一洞,其大小正好可伸进一只猴脑。大公猴自知难逃厄运,眼里淌出一颗大大的泪珠。厨师又将一只小小的金箍牢牢地套在猴头上,然后用一只小铜锤狠狠一敲金箍,随着一声半似人呼半似鬼号的惨叫,头盖骨应声打落,露出一片似乳液般红红白白的粘稠物;再将盐、酱、醋、姜、葱、蒜等调料均匀撒在粘稠物上,才恭立一旁。
      石崇向司马衷请道:“请皇上品尝。”
      司马衷举起金匙踌躇再三,见石崇已安然咽下一匙,方挑了一小匙送到嘴里,辨不清是什么味儿,只觉得似汤非汤,滑而不腻。他正欲舀第二匙细细品咂,竹清忽然叫道:“七奶奶,您怎么啦?”其时绿珠早已吓得人事不省了。
      “竹清,你快扶七奶奶回房,火速命顾先生前来把脉。这猴脑是滋阴壮阳、延年益寿的绝佳补品,我陪皇上用完膳再去看七奶奶。”
      司马衷方将眼光落在石崇身后那个晕倒的女子身上,他极其惊讶地将她目送到楼上,直到转角不见影儿,兀自张着嘴发怔,一匙猴脑汤全滴到桌上。
      石崇轻咳一声,小心提醒道:“皇上,请继续用膳吧。”
      司马衷缓过神来,他放下金匙,忽然兴味索然地说道:“不必了,还是留待爱卿自己慢慢享用吧,朕有事先走了。”言罢起身便走,也不看石崇一眼,四个侍卫跟着鱼贯而出,只留下惶惶不安的石崇呆立原地。
      司马衷走出老远方半转过身形,带着极大的妒意冷冷地望去,枝叶扶苏中的小楼上彩灯随风乱舞,似未将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他鼻子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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