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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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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
张烨邀请我去她家吃饭。
我一愣,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好啊。
她的邀请来得过于突然,我慌了神。我好像从小学后,就没怎么再去朋友家做过客,更别提吃过饭。面对张烨突如其来的热情,我不好意思拒绝,但又不免为此诚惶诚恐。回顾我此前的人生十八年,我几乎没有朋友,初中时代有两三个关系不错的女生,但随着我们分别转学去了不同的城市,渐渐断了联系,偶尔在社交网络上看见她们的动态,比起怀念,陌生占了绝大部分。而我小学的发小也早已形同陌路。这些年来,我的社交圈基本上只包括了比我小五个月的堂妹,还有比我大五岁的表姐。
我此前从来没有和朋友出门逛街过,因为我没有朋友。
自从我和张烨熟络起来,从每次英语课后一起吃午饭,渐渐习惯了每天都相约在食堂见面,有时候张烨下课晚,她会来到我宿舍楼下等我。每当我收到她的消息,拎上挎包,下楼,推开门后,都能等看见她站在树下,背着看起来比她的身板都要大的背包,冲我笑得灿烂,就像洒在这僻静山谷中的每一寸暖阳。说来奇妙,我和张烨既没有相似的生活背景,连爱好的重叠也仅仅是一小部分,她喜欢运动,会跑半程马拉松,还博览群书,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神游天外,毕竟活着对我来说都是一件辛苦事,没什么运动的激情,也鲜少有绘画的雅致。
张烨还有写日记的习惯,而我自从小学后就没再动过笔,因为觉得未来的我看到我今日的烦恼与琐事,很可能会觉得此时的我是个大傻蛋。
类似于我表姐在高中时期,懒得搭理尚且停留在小学的我。
但我们总能在众多心水的冰激凌口味中,同时喜欢上薄荷味和咖啡味,在手机上两百多首歌曲中找到同一首,在提起某个女演员时惊觉两人都曾看过同一个剧,在奶茶店永远都点原味珍珠奶茶;都喜欢抹茶味的拿铁和草莓乳酸菌饮料,都喜欢散步,都喜欢图书馆,美术馆,还有博物馆;看见别人掉在路上,未开封的三明治,联想到某个倒霉蛋发现自己的午饭不翼而飞后的窘迫场面,莫名其妙地笑到前仰后合。
两人此前毫无交集的人生中存在众多的少量相似,正如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张桌子上填写银行卡申请表。
当张烨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吃晚饭时,我们两个正逛完超市,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蔬菜和饼干,坐在超市对面的车站等公交。
贴在玻璃棚内部的时刻表显示,工作日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车,但等候的间距在周末会拉长,变成了五十分钟,漫长到可以在车站闷头睡个午觉。我习惯了老家十分钟一班的公交,张烨习惯了上海来去匆匆的地铁,两人在得知下一班公交在三十五分钟后才抵达时,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两人周末也没什么要紧事,干脆在站台的玻璃棚里落座。
我们去了一个比较远的大型超市,除了食物和日用品,也有不少家用电器与炊具。张烨想要买一个咖啡壶,她似乎一天不摄入咖啡/因,她的大脑就开始罢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她也时不时会失眠。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小孩子是不会失眠的,因为小孩子怎么会有心事呢?我和堂妹一样,从少年时代就拥有了“失眠”这项大人的特权,直到真的成年后,我甚至很难说清究竟是因为心事而失眠,还是失眠变成了一种习惯。
尽管等公交的初心是为了节省开支,偶尔的等候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透过玻璃,云层在山谷间缓步,有如来自朦胧的梦境,梦里梦外滴落下的靛青色颜料,在水渍中晕染出远方山脉的剪影。风在轻声低语,在万籁俱寂中流淌。
我们两人沉浸于各自的思绪中,不知对方是否同样不忍打破这喧嚣人世中的短暂安宁。
张烨比我大两岁,是从上海转学来的,在校外和不怎么熟络的室友住在一起。因为转学前后的课程不完全匹配,她的学分大打折扣,本该上大三的她又跌回了大二的水平线。她不喜欢传媒,但碍于艺术生的身份,她没有办法转去非艺术类专业,于是才选择了出国。想要做更多尝试,想要有更多选择。有一天吃午饭时,她偶然间提起了这些事。
“我家经济条其实也不是特别好,能让我出来读完大学,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她当时一边吃点心,一边说,“那只能好好学习咯,把花掉的钱全都学回来。学多一点,就赚一点。”
张烨这么说着,严肃的神情中透着决绝,仿佛已经走投无路。
我很难想象发生了什么,但赶在我追问前,她将话题岔到了食堂的甜甜圈上。
回忆起过去,我在幼儿园的时候整天嚷嚷着想要成为飞行员,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猫一阵狗一阵也是常态,我的志向在六七岁时就迎来了180度大转弯,我那时自豪地向周围所有人多次郑重宣布,我以后会成为有名的漫画家。直到初中毕业前,我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虽然小学后没再有美术课,我只得利用起课间与自习,还将家人之间一些奇怪又可爱的小事画成图画,细碎的涂鸦挤满了四五个笔记本。尽管我因为自习课上画画,多次被老师点起来,以“玩物丧志”为由,罚站半个下午。
彼时的我颇有种一路走到黑的架势,直到我再也画不动。
对一个内敛的孩子来说,绘画更像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但小孩子总有不想表达的那一天。
张烨似乎正打算闷着头,一路走到黑。
思考着这些,坐上公交后,我有些困倦。
在这个山中小镇,周末的公交车并不拥挤,我们在车的后部的靠窗位置坐下,怀里抱着水果,青菜,酸奶和点心,以及小小的咖啡壶。她紧靠着车窗,静静注视着车窗外掠去的光影。艳阳下,流云穿梭在通透的碧空之下,草地闪烁着金色的光。公交车晃晃悠悠地穿越过林间,沿着上下起伏的笔直公路,驶向山坡另一侧,望不见的尽头。
不再想当漫画家的这几年里,我似乎逐渐习惯了这不知何时会袭来的疲惫。
我的宿舍比张烨家要近得多,当我快到站时,张烨拉开背包,塞给我了两个芒果,还有一瓶酸奶。“下周六记得来我家,给你炖牛肉吃。”她这样说。
“我需要带点什么吗?”
“记得把你自己带过来就行,不要在半路走丢哦。”
公交车不紧不慢地在展台前停稳,我抓起背包和手提袋下了车,在过马路前,隔着车窗,向张烨挥了挥手。有时候,张烨的热情总让我猝不及防。她并不是那种活泼热辣的性格,反而更像是早春清晨的热茶,不会将人灼伤,悄悄散发着暖意。
我以前也遇见过类似的人。
但是,我还是不太擅长回应他们的好。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表姐的跟屁虫。
我的表姐叫阎桃夭,“桃夭”这个名字出自《诗经》,听起来像是俏皮可爱,和桃花一样灿烂温婉的女孩子。只不过,她的性格和诗句的寓意可以说是天南地北。她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鲜少生气,还是个极致的慢性子,很少把事情放在心上,大事小事都能一笑了之。然而,就算太上老君拿捏得了孙猴子,也休想猜出这个好脾气慢悠悠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鬼东西。一声不响地逃课、冲进男厕,把班里调皮的男生揍到哭天喊地、从两层高的平房屋顶一跃而下、上山、爬树、翻墙、用黏糊糊的面筋捉知了、把逮住青蛙和螳螂养在蚊帐里……诸如此类,罄竹难书。
我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刚上初中的姐姐就想方设法去捉弄我。她把捉来的蚂蚱塞进了我的衣领;她在午休时冲我做鬼脸,逗得我咯咯笑,她却立即闭上眼装睡,因此妈妈被吵醒后只来凶我;她还骗我说蚕宝宝会变成漂亮的蝴蝶,当我满心欢喜地打开饲养蚕宝宝的纸箱后,成群结队的大扑棱蛾子直冲我的脸飞来,我当即被吓到嚎哭不止。
很多年后,姐姐甚至都忘记了这些事。
高中时期的我偶然间提起蚂蚱一事,姐姐虽然不记得了,但也没有否认。“感觉像是我会干出来的事,”她慢悠悠地说,一脸诚恳,“因为我大学时,这么整蛊过我室友。”
我觉得她室友没和她绝交,简直是人间的温暖。
兴许是她的行为太超脱常规,惹得二姨头痛不已。对于说教,姐姐听了,但好像又没完全听,隔天换了种方式,继续弄得一身灰头土脸地回家。偶尔二姨父也会陪着她疯闹,然后和姐姐一起被罚打扫卫生。
同样,兴许是她的行为太超脱常规,就算我因为被她作弄而哭到昏天黑地,在我眼里,姐姐仍旧无所不能。
我上了小学后,姐姐反倒经常带着我出入各式小卖部,用不多的零花钱,买来花花绿绿的奇怪糖果。一毛钱换一块糖的物价,至今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我和姐姐特别中意藏在小树林里,建在学校一侧的小店,人行道和店门口之间,还有一段飞跃过水渠铁板桥,夏季的暴雨天过后,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汇集在水渠里,成为一条小小的河。而秋季,金色的银杏叶会将水渠填满,绚烂又脆弱,有如破碎的梦。小店里的糖果装在透明的罐子里,摆在货架上,泡泡糖机里的糖球只是长得漂亮,花里胡哨的色彩背后是平平无奇的甜,口味并不好。黏牙糖也只是外表靓丽,晶莹的糖片像是五光十色的彩玻璃,但后来被姐姐拿去抓了知了。
明知我吃不了酸,姐姐还是会哄骗我吃下最讨厌的酸味糖豆。
这大概是我那时最大的烦恼。
在我印象中,姐姐唯一一次发火大概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当时,她带着我在姥姥家旁边的小树林玩耍,那里有一个儿童公园,秋千,跷跷板,滑梯,应有尽有。小树林的盛夏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灿烂的童年似乎也永远走不到终结。那一天,一个高年级的小学男生把我从梅花桩上推了下来,我摔了个大马趴,沙土嵌进我的膝盖和手心,渗出点点血丝,可我并不认识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呆呆跪坐在地面上时,姐姐冲了过来,大声呵斥着,动手打了那个男生。
对我来说,姐姐就是这么无所不能。
小学时,姐姐会为我打抱不平。初中时,姐姐对参加完葬礼的我说,她会永远爱我。高中时,姐姐收留了因父母吵架,而不愿意回家的我,那一阵子,姐姐每天都会为我准备好早饭,尽管我说过自己随便吃点面包就好,尽管她及其不擅长做饭,尽管她平日里甚至都不吃早饭。姐姐总是捉弄我,但姐姐一直在关注着我。
张烨和姐姐有点相似。
但张烨不会闷不作声,毫无来由地抄起抱枕,冲我脑瓜子抡去一闷棍。
一周很快过去,我坐上了赴约的公交,张烨一再坚持让我什么都不要带。因为对路线不熟悉,行车期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然而,张烨告诉我的地址却被我误认成了车站,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望着窗外空旷的草场,我无比迷茫。公交车在街边一个站台停稳,我赶紧下了车,害怕被载到更远的地方。
说来好笑,张烨什么都不让我带,只要我把自己带去就好,但我把自己搞丢了。
这就挺离谱的。
山区里的网路并不怎么通畅,我手机上的地图一直处于加载状态,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我在哪里。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给张烨写了条信息:“我迷路了,地图一直连不上。”
一番挣扎后,居然顺利发了出去。
不一会后,张烨回复说:“你把你现在的位置拍张照,发过来。”
我对这草场和不远处一排低矮的建筑拍了张照。
“你在那里等着。”她说。
我站在站台旁,打量着这陌生的街区。草场位于一片低地,低地的中央是一排矮房,可能是大型超市之类的购物场所,建筑的面前一整片都是停车场。停车场的尽头,马路对面似乎有个小公园,然后是老旧的公寓楼,藏在隐隐绰绰的树影背后。张烨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十多分钟后,她穿过了停车场,穿过了草地,黑白色的帆布鞋踩在沿街的石板路上,她冲我挥挥手,一脸无奈。
我有些尴尬,极力躲避开她的视线。
“你是小笨蛋。”在把我捡回家前,她这样说。
虽然张烨和姐姐有些相似,但张烨不会叫我“大傻瓜”。
张烨的舍友很少在家,平时也都是半夜才回来,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几乎没有交集。当我抵达时,她的舍友早就出了门,留下一地散落在门口的鞋。今天的晚餐出乎意料地丰盛,丰富到让我后悔真的什么都没带来。一下午的时间,张烨准备了米饭,满满一大锅炖牛肉,还有和午餐肉炒在一起,在山东叫“油菜”的上海青。我真的该买些点心之类的再登门造访,吃白食的感觉多少让我有点内疚。我如此腹诽的同时,她递给我一大碗米饭,装在和我的脸一般大小的碗里。
“拌肉汤可好吃了!”张烨说。
牛肉炖得软烂,肉汤不咸不淡,午餐肉被翻炒到微微带着点焦褐,青菜还保留着一丝丝甘甜。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邀请她来我宿舍,但考虑到单人间多少有些无趣,况且隔壁还有张牙舞爪的五人间,这个想法刚在脑海蹦出来两秒,就被我悄悄否决了。
这一顿我吃得很饱。就像是我小学时在奶奶家午休,还不等我吃完,奶奶又会往我的碗里夹更多的菜,塞更多的肉,有时候干脆扔进来一大块,足以罩住半个碗的锅饼。奶奶家的碗,也和我的脸一样大。每当这时,我会觉得吃饭也是一项体力活。张烨做了饭,我主动请缨去刷碗,但被她撵到厨房的门口,死活不让我靠近水池半步。
上次我拥有这种饭桶专属待遇,还是在奶奶家。
张烨比我多吃了两年干饭,最终成为了奶奶的样子。
等我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为了防止我走丢,在校园里转上一整晚也摸不到宿舍门,张烨“特意”把我送到了公交站。
“记得在哪下车吗?”她问。
“记得,在材料科学实验楼。”我回答。
“小笨蛋终于记住自己住在哪了。”
“你是大笨蛋。”
“大笨蛋不会迷路,小笨蛋会。”
很快,车来了。临上车前,张烨嘱咐我说:“记得到宿舍后跟我说一声。”
我靠窗坐下,借着街边朦胧的灯火,看着站台,以及站在站台边的人。张烨一直站在车旁,直到公交缓缓开动,驶入黑暗后,她才离开。
在我刚上初中时,冬日放学后,黑色的天幕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担心回家路上不安全,爷爷总是会穿着厚重的黑色呢子大衣,带着黑色的毡子礼帽,脖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站在路灯下,等着我放学路过此处。爷爷说,那样不管多远,我都能一眼看见他。直到我和爷爷打过招呼,又向前走了很远很远,回头望去时,爷爷仍然站在那里,直到从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挡住了我的视线。
张烨和我认识的很多人,有众多的少量相似。
回到宿舍后,我把今日晚饭的照片发给了姐姐。
不一会后,姐姐回复说:“你自己做的?”
“同学请我去她家吃饭。”
“你们用脸盆吃饭吗?”姐姐又问。
“那是碗。”
“你朋友做饭看起很好吃呢。”她说。
不知怎么的,我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你很坏,吃粑粑。”
随后,姐姐发过来一张小狗的贴图,看起来满脸茫然与忧愁。
“我睡了。”我对她说。
我关了灯,钻进被窝,用被子遮住半张脸。在黑暗中,我点开通讯录,在最底端找到了爷爷的号码。我面对这一串数字发了会呆,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打过去比较好。退出通讯录,我发现有两条未读消息,都是姐姐发来的。
“晚安,婷婷。”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