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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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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
凌晨两点四十一,无法入眠。
都说失眠的时候不要看时间,越焦虑于时间的流逝,反而越难以入睡,可是我有时候也会好奇自己躺在黑暗中究竟过了多久,我勉强睁开酸涩的双眼,迅速瞥了一眼手机。隔壁宿舍的欢闹声一整晚都没停息,女孩们大笑着,尖叫着,时不时高歌一曲,毫无倦意。相比之下,住在单人间的我,就算是白天也巴不得将时间全部投注于睡眠,反而颓唐得不像十八岁该有的样子。
隔壁宿舍吵闹已经持续了半个月,我三番五次拜访舍管,得到的只有对方的困惑。
就算我试图用手机录音,记录下来的更多是模糊不清的嘈杂,尽管在深夜听来无异于防空警报。在舍管的认知中,这样的“闺蜜夜”远算不上吵闹,但她还是琢磨了几天后,建议我去买一个白噪音机器,既然没法让隔壁闭嘴,只能用更多的低频率声波来自我隔离。
究竟是哪个“天才”能想出来把单人间放在五人间隔壁的馊主意。
我一边在心底嘀咕着,一边抓起扔在床头的手机,眯着眼,确认了一下物流。
凌晨两点五十五,在白噪音机器到来前,我还必须和耳塞共处四天。煞白的手机屏幕晃得我眼晕,我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四年前,我有了失眠的毛病,即使是得以睡着,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把我惊醒。更别提几天前我再也受不了时,凌晨四点敲响了隔壁宿舍的门,门打开后的一刹那,五人间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十来个人的场面着实过于震撼,硬生生让我已经挂在嘴边的责难忘了个精光。
“我靠。”一刹那,我差点这样脱口而出。
我向来及其不擅长应付人多的场合,人潮和噪音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头痛,眩晕,焦躁,难以呼吸,就像是在我的神经末梢架起了火药桶,燎灼着皮肉与血管。
“对人过敏”,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形容更贴切。
我也说不上来这样的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只知道要比失眠早得多,早到浸润了我早年记忆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叫蒲巳木,巳时出生,家人格外中意于一花一木,甚至奶奶家还有过一颗我出生那年栽培下的芦荟,寓意我的人生能和那颗芦荟一样恣意且张扬。平日里大家更喜欢叫我“婷婷”,取自“冉冉梢头绿,婷婷花下人”。然而,和诗意盎然的期许不同,我在街坊和学校老师的口中,是那个安静到孤僻,总是发愣的怪小孩。
可能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理想永远是无比丰满的。
正如我天真地期望过,耳塞能解决一切由噪音而起的烦忧。
隔壁的秉烛夜谈已然成为常规日程,派对是偶尔为之,更多的则近乎于晚间焦点访谈。但和主持人平和的播报不同,隔壁的话题总能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话锋一转,所有人瞬间变得慷慨激昂。人们可以在新闻电视音中入睡,但在大一新生的深夜畅谈中,每个临近的住户都能在午夜某一刻,从浅眠中惊坐而起。
早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头疼欲裂,像是被人抡了一闷棍。
划开手机,宿舍群里在抱怨五人间的吵闹,发消息的人应该来自她们另一侧的隔壁。
五人间的一个很像维京海盗的壮实女生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看起来极其不屑。
另一侧的隔壁直接骂起了脏字。
之后的一整页都是海盗女生的脏话。
我看着这及其丰富的词汇,一时有些语塞。我想起来高中时期,纪委和一个大小姐曾大吵一架,这两人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也是舍友,她俩吵完这一架后,几乎两个月没说过话。这件事说来也匪夷所思,大小姐平时比较邋遢,行事大大咧咧,有一次吃完酸辣粉没有把醋瓶拧紧,就直接丢在了她们放置杂物的空床板上。结果醋瓶不知怎么翻倒了,陈醋浸透了床板,滴到了位于下铺,纪委的床上。下了晚自习的纪委回到宿舍,面对的是被醋腌入味的被褥,还有她新买的毛衣。
当时纪委气疯了,说大小姐的小窝是垃圾堆。
大小姐既心虚又委屈,干脆在宿舍里号啕大哭,眼影和厚粉底花得像脸谱。
后来,纪委和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挤在小床上,将就了一晚。大小姐又急又气,也忘了洗脸,第二天早上也忘了化妆,早读照例迟到。纪委也和往常一样公事公办,在对方的考核评分上,以“迟到”为由扣了一分。按照平时,纪委扣完分后,总会提醒大小姐定闹钟,但她这次什么都没说,径直从对方面前走开了。大小姐是当地一个小老板家被宠坏的独女,性格娇纵,哪受过这种委屈。正当她在走廊罚站时,班里一个男生恰好路过,看着对方花掉的妆容,满脸的不情愿,欠嗖嗖地唱起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大小姐的脸当时气得通红,真的有点像关公。
纪委和大小姐的矛盾更像是玩闹,而此时的海盗女生和发消息抱怨的女生是实打实地想掐死对方。脏话仍然在群里持续更新,直到舍管姗姗来迟,将两人禁言了。
然后,我隔壁传来一句惊天动地的“操”,咒骂又持续了一会后,才偃旗息鼓。
趁着难得的安宁,我慢悠悠地清空了我的行李箱,将大衣挂进壁橱,把茶叶放进新买的收纳盒,最后把行李箱上锁,陈列进壁橱的深处。我潦草地梳了梳头,背上单肩包,锁上宿舍门时,隔壁的海盗女生突然冲出了房门,对我嚷嚷:“你他妈的小点声!”
我瞥了她一眼,直接忽视了她。
见我没理她,她又骂了一句。
和她不一样,比起斗嘴,我更倾向于直接动手。我双手揣兜,打了个哈欠,站在电梯边。电梯的金属门映出我的影子,黑色上衣,黑色短裤,黑色布鞋,黑色背包,黑指甲油,还有黑眼圈,细碎的头发差点要盖住半张脸。半截暗红色的短发,还有挂在右耳的两个金耳环,才让人感觉少了些沉闷。尽管我本就是很沉闷的一个人。不多时,电梯门开了,我慢腾腾走了进去。身后又传来海盗女生的怒骂埋怨声,不过不是对我的,而是对另一侧的隔壁。
在群里被禁言后,这两人干脆当面骂了起来。
这都跟我无关。我要去享受我的周末。
大抵是因为位于山区,人烟稀少,这个学校很大,大到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穿越整个校区。我沿着林荫道一直走,走过成片的花圃,在钟楼前驻足了片刻,钟楼蓝灰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显得斑驳,在寂静中,洞穿了时光。据说这里发生过严重的火灾,现今的建筑也是彼时重新修葺的。我是一个很恋旧的人,对一切古旧的东西都抱有莫名的好感。姥爷做的秋千,姥姥的碎花棉被,爷爷的老式脚踏车,奶奶一直在用的新华词典,虽然已经泛黄掉页。这些物品好像承载了历史的一部分,从和我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不光记录着与我相关的回忆,同时也静静描述着我无从得知的过往,以一种我无法察觉的语言。
或许,一年前,十年前,一百年前,也有人和我一样正凝视着这个钟楼,以及这一片天。
这样想来,有些不可思议。
正当我这样想着,往前走了几十米后,街边一隅使我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座一百年前的坟墓,这所大学的第七任校长长眠于此。墓穴被沉重的石板封起,四周芳草茵茵,坟墓前摆着几束鲜花,不知是校长家的后人放的,还是路过的学生放的。
我静静地注视着坟墓。
恋旧,也许是害怕某一天遗忘掉某些人。
坟头长草,在中国文化中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寓意着没有后人祭拜。但相比于草地,我倒是觉得寸草不生的坟墓才更为荒凉,裸露的土地,风化的墓碑,诉说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独与绝望。死亡并不会偏袒脆弱的生灵,当野花野草被前来祭拜的人连根拔起,孱弱的根茎发出悲号,紧紧勾住的泥土散落一地,而几秒钟前还鲜活的生命便被人随手丢弃在一旁。偶然间风吹过,扬起的尘土和化为灰烬的冥币向世间抛出邀约,在半空撕心裂肺地起舞。尘归尘,土归土,这就是生命的终结。
我听说有的陵园会种植诸如松柏之类的常青树,我猜,或多或少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万古长青,死亡也显得没有那样悲伤。这棵树仿佛正在代替亡者而活,代替亡者体会着人世间。
就算仅仅是个心理安慰,总有一些事不想忘记,总有一些人不想忘记。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林荫路的尽头,校园仍旧顺着马路向前延伸,只是没有了树荫,灿烂过头的太阳将路面晒得发烫。阳光里,白色绣球花绽放于绿叶的簇拥下,于盛夏的尾声,反射出阳光的温度,如此夺目。它正骄傲地活着。
不想回到宿舍,于是我在绣球花旁边的长椅上坐了好久。
碍于宿舍四起的硝烟味,我在外面消磨了一整天,在绣球花边上发呆,在超市和小卖部转了好几个来回,又去食堂磨磨蹭蹭地吃了个晚饭,临走前还顺便从冰柜里剜了两个冰激凌球。我特别喜欢薄荷味的,绵密的冰激凌中混杂着黑巧碎,在清新冰爽的感官上叠加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苦涩和醇厚。整个夏夜仿佛都不再浮躁。我拿着冰激凌,在宿舍楼外面转了一圈,坐在街边的长椅,透过朦胧的街灯,遥望不远处,可以称得上巍峨的建筑。那是材料科学的实验楼,像是一个伏在地上的暗红色巨人,潜伏在群山环绕中。
为什么要选择材料科学这个领域呢?
因为爸爸从事这个领域,专攻高分子化学。来到这里后,我总是这样自问自答。当初选择专业时,我放弃了从小进修美术的志向。并不是由于来自家人的压力,只是我迟疑了。大概四年前左右,我就很少画画了,失去了画画的动力,学业也日渐繁忙。我临时选择了材料学,也仅仅因为我化学还不错,而我家里刚好有一个搞高分子的,不妨一试。
美术也好,材料科学也罢,从两者中,我都看不清我的未来。
而我究竟为什么要选择出国呢?
我也说不清,因为试试也无妨,所以就出来了,正如我选择了材料学一样。
我坐在长椅上,等待夜色的降临。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在昏暗的环境中格格不入。是我高中同学发来的消息,但我和那个女生关系不算近,实在想不出她在毕业后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
“老大,你现在忙吗?”她问。
“不忙。”我回复道。
“老大”是我高中的外号,说来惭愧,那时的我虽然算不上不良少女,但也是个问题青少年。先不论染发,带耳环,还有涂指甲油,翘课,顶撞老师,脾气阴晴不定,有一次还在社团老师面前一拳锤上了墙,突然而然的狂躁把对方吓得不轻,此后都不怎么敢和我说话。那一次,我的手也肿了两个月,但我一直死鸭子嘴硬。
“成绩好,但不服管”,“稳居级部第一,但是喜欢为所欲为”,行政那边的老师这样评价过我。当时,我的班主任对行政老师很生气,觉得她们说话刻薄,她认为我不是无缘无故就会暴怒的孩子,我捶墙那次也是因为新来的社团老师突然布置下任务,让我们临时筹办活动,结果仓促中,活动并不理想,她就开始拿我的级部第一说事,说我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倒是对行政老师的话表示无所谓,还将其当作褒奖,她们越膈应,我越开心。
我回复后,那个女生立即发给我了四五张图片。
“能告诉我怎么算这些题吗?”她说。
我点开图片,题目清一色全是如何计算利润,不由得眉头一皱。材料科学和商学院的授课安排八杆子打不着边,我不知道她究竟对我抱有怎样不合理的期待,无语的同时,我回复说:“我没学过,你还是去问你同学吧,或者助教。”
“嗯,好吧。”
这次的聊天就没有然后了,就像高中三年来的每一天。
我很喜欢我的班主任,因为只有她每次都会在班级聚会时,问我来不来。尽管她知道,我一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