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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思念是遗忘的记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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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黄昏,殷红泣血般的云彩,托显一轮已近衰败的暮阳,倾力宣泄无奈凄凉。
青芜远远的看着天安门旗杆顶处的红旗飘扬,风不息旗不定,竟是不离不弃的相携相依。她藏了心尖的荒芜,转身开始今日的长安街之行。
从天安门到西单,走得日子久了,渐渐静谧心思,虽是迈着步子,情绪却不知何处。那个小男孩脚踏直排轮冲到身前时,已经错过躲避时机,只茫然地望见孩子脸上的惊慌,倒来得及兴起一丝怜惜。身体承受着孩子小小躯体的撞击,以为会摔倒在地的结果却并没有发生。极快的稳了心神,感觉到身后依靠一个温厚的怀抱,鼻端亦触及熟识的味道,瞬间踏实。
小男孩站住身子,稚气地说:“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滑的太猛了。”
武遥枫往前半步,伸手揉了揉孩子的乱发,说:“小心点,别滑的太快,去玩吧。”
他回首看着表情木讷的青芜,含笑问:“你准备这样看着我,到什么时候?”
青芜略微尴尬地移开视线,环顾一圈转回他的面前,低声说:“这么巧啊。”
“不算巧,你刚才看旗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原以为你看了降旗才走,哪知你不是为了看旗来的。本来要打招呼,可你好像在想什么心思,所以就没打扰。”
青芜慢步前行,武遥枫身侧相陪。她无话,他亦无声,只有长安街上来往的车辆,喧嚣搅浑着周遭的空气。
她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你们上次提到的那个荆翔,是什么人呢?”
“荆翔,是我大学同学。-----秦青芜,你真得对我们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因为这个疑问,她停了脚步,夕阳已隐,初月未明,他在她的眼中朦胧的影子,仿佛识得又仿佛陌生:“我们认识吗?”
“98年你在武汉,那次的洪水多年不遇,你应该不会忘记。”
有些时候,人的记忆像是调皮的孩子,喜欢玩躲迷藏的游戏,一直找不到,但稍加提点,便即刻寻到准确位置,一览无遗。
“是你吗?那个救我受伤的男人?”
“不是我,是荆翔。我是去叫人的那个。”
岁月总是很随意的展示一些遗忘了的记忆,而那些以为既然遗忘了必定是不重要的记忆,又会在特定的时间里变得异常重要,重要到让人无法承受,因为这些记忆的残缺而错失了制造新鲜记忆的时机。
武汉被齐腰深的脏水覆盖的那一个星期,在青芜的记忆里是噩梦。就是在那个身边漂浮烂菜鼠尸的街道,她第一次遭遇心爱的人放弃是怎样痛苦的感觉。那也是一个盛夏,无休止的大雨,噼噼啪啪的凶狠,她的牛仔裤浸透了水,沉重地迈不动步子。五年的时光已然让她不再记得郝明瑞的相貌,但是却没能让她忘记,他的声音和他说过的话。
他声音里总有些孩子气的高昂,掩不住的任性和无辜。他说:“小青,我们分手吧。秋天我就要出国了,听说你毕业后也会去北京,我们这样分离着,不如现在就分手吧。”
“三年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也不想,但是我好担心我们分开的日子长了,还是保不住啊。我这一去也不知几年能回,我也不想让你等我误了年龄。”
“你连问都没有问我一声,就要放弃我们的爱情了?”
“说实话,跟你说分手也很难过,但是让你等我,我的负担更重,怕最后还是对不起你。小青,我们还年轻,太多的不定因素,根本给不起承诺。”
郝明瑞留在青芜最后记忆里的是一个背影,一个挺拔的理直气壮的背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她看见相似的背影都会忍不住泪沾素睫。但是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谁会对一个胆小却诚实的孩子生气呢?她只是用尽力气去遗忘那些,曾经欢笑、快乐,甚至是幸福过的时光。
青芜想不起来郝明瑞的身影消失后多久,她恍恍惚惚地上了江边的堤坝。并不是想做什么,四处都是水,连上天也一直不停歇的落泪,于是她忍着不肯哭,心惧被无边无际冰冷的水淹没,她只想找个地方踹口气。坝上来来往往很多人,她沉默地找了一个偏静的勉强可挡风雨的小亭,小亭的四周没有遮拦,虽是盛夏,但卷着雨丝的风一股一股袭来,人也慢慢冷得凄凉。她蹲下身,紧密地用双臂裹住自己,将头深埋进臂弯中,不看不听不闹,拼命承受着身体不知何处传来的颤栗,一种痛彻心扉的颤栗。
等她的身子完全麻木毫无知觉以后,她抬起头,天已黑暗,而雨止云散,远空残零的一两颗星勇敢地闪烁微光。周围寂静,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隐约的光亮和几不可闻的声音。她不觉得害怕,也许在失去生命中第一次珍贵的情感时,人会暂时丧失畏惧的能力,只余留唯一的情绪,那是可以连生命也不再怜惜的、傻瓜一样的悲伤。她瘫坐在亭边,面对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黑暗,轻轻唱起辛晓琪的<走过>:
爱能留是福爱难守该悟
这一路我走过甜蜜比苦涩多
有情时知足无情时莫哭
伤心若太多记住相爱时候记住相爱时候
你的手你的手曾那么温柔
轻拂过轻拂过我每个轮廓
无可否认我曾如此快乐走过就该珍重
无可否认我曾如此快乐爱过夫复何求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随着声音层层重叠的远去,心底锥痛的哀伤终是凝成泪珠堕入黑暗。
突然远处有人喊着:“谁在哪边?谁在哪边?”声起的同时有两束光微弱地照射过来。她举手遮眼看去,模模糊糊虚渺的影子似有似无。
“那边的是谁?说话!”一个带着懊恼的冷酷地男声叫嚷着。
“我是个大学生,我叫秦青芜。”
“你没事干啊?跑到这个鬼地方呆着,很危险,你不知道吗?在那儿别动,我过去接你。”
青芜看不清他具体的身影,远处持着手电的另一个人坚持地移动光亮配合他的前行。那个逐渐靠近的男人低声咒骂着,身体划动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终于她看见那个男人跨一步进到亭里。
男人甩动手臂,颤跺双腿,恼怒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是汛期吗?刚刚过去一次洪峰,你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被水冲走了都没人知道!”他也不理青芜的回答,转身对着远处喊道:“枫儿,你尽量把光打过来,我试着带她过去。”
青芜喃喃地低语:“我也没想到会天黑呀。”
男人抓住她的手臂,厉声说:“现在没时间听你叨叨,你听好了,从这里一路走过去有很多乱石,现在天黑看不见,又有水,我在前面试路,你紧跟着走,听懂没?”
她不敢不依,一径点头,却招来他的喝斥“听清楚了吗?”才意识过来天墨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赶紧说:“知道了。”
男人的手掌湿淋淋,但是温暖有力,紧握着她的手,两人踩进水里。走出去不远,她已经因为脚下踉跄几次扑到他的身上,他稳稳地扶住,牵着的手一刻也不曾放松,无奈地说:“别怕,慢点走,我陪着你。”
一句话引得青芜湿了眼眶,“陪着”在她听来是温柔的含意,带着浅浅的承诺。
然而一步没有踏实,她的身子猛然倾倒一边,电光火石之间,男人手腕强带将她拽入怀中,自己却承受着她的重量倒下去。弥漫腥气的江水有一瞬淹没了他们,但她清晰地听到他闷浊地呻吟,噙着痛楚。
从水里坐起身,她想站立被他止住,他低声说:“等一会儿。”
远处的光亮一阵慌乱,一个尖利地男声急促地喊:“翔子,翔子,没事吧?”
“我没事,现在太黑没法走,你别过来了,我们在亭子里等天亮。”
“你受伤了吗?”
“没事,你先撤回去吧,天亮点你再找人过来。”
渐渐地静下来,风也好像歇了。男人握了青芜的手臂,有点倦乏地说:“扶我一把。”
青芜没有察觉自己声音的颤抖变形:“你、你受伤了吗?”
“没事,你扶一把我就起来了。”
挪回亭里,两人歪坐下。她缓缓挪到他身边,问:“是受伤了吧?”
“脚崴了。”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不算什么事,别老想着。-----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黑黢黢的地方也不害怕?”
“没顾上害怕。”
“你好像在唱歌,离得远没听清,这会儿也没事儿,你再唱一遍吧。”
青芜轻轻地唱起来,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被啜泣哽咽,支离破碎。男人揽她入怀,轻声说:“真好听,就是太悲了。”
她伏在他怀中,潮湿、冰冷,但却感觉不再孤单,随着起伏的呼吸不知何处藏匿的香渐渐覆盖了她,沉沉睡去,没来得及听到他的低喃:“傻丫头,爱情有什么重要,爱自己更重要啊。”
等到噪音吵醒她的时候,已是天边轻光,灰白白一线初成,微眨眼,暗灰中添了浅红,一点点漾漫开来。有人伸手扶她,看过去是名军人,她说:“昨晚谢谢你。”
军人笑着摇头,手指前方:“你弄错了,昨晚不是我,是那个志愿者。”
她望见远处有人抬着担架,忙问:“他伤得很重吗?”
军人扶起她,半架着往前走,说:“恩,伤得不轻,脚踝处肿的都不行了,亏他也忍得住不叫痛,真是条汉子。”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们不是一个部队的。这次来了好多志愿者,根本不知道叫什么,也都拼命了,真是大灾显大爱呀。”
上到堤坝天已亮,雨丝慢慢地粗壮,又将开始新一轮的无情了。军人带她到一处临时的救助点休息,远远的一个身影挥手喊着:“秦青芜,秦青芜-----。”
青芜走出帐篷站在雨里遥看,那人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们。请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队的呀?”
“没事就好。翔子让我告诉你,要爱惜自己。”
“他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别操心了。我走了,洪峰又要来了,你保重吧。”
倾盆的雨水疯狂的落下来,摧残世间,但是却不能毁灭人们心中坚强的信念。青芜看着堤坝上无数身影的前赴后继,她的心不再疼痛,充满着感恩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