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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4章 ...

  •   这份寂静没持续很久。

      刚拐进余子巷,便见府里的一群少年都挤在门口等着,远远望到他们,扯着嗓子欢呼道:“回来啦回来啦!”

      于是鞭炮就这么放起来,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今日正是腊月二十三,该祭灶王的,寻常人家都是清晨和晌午放鞭炮。别人家放了好几趟,虞府却一整日静悄悄的没个动静,这会儿时不时晌不晌地放起了鞭炮,弄得两边住着的大户人家都开了门,放了几把鞭跟着凑热闹,以为是这个时辰在生意人眼里有什么吉利的说法,也来沾个喜气。

      却不知人家是庆祝劫后重生的。

      虞锦跟对门与左右两户的老爷远远拱了拱手,这才折身进门。

      她瞧了瞧冯三恪的神色,见他尚能自持,将手里那袋银子递给他,轻声道:“你回去换身衣裳,歇半个时辰,随后去饭堂等着。孙捕头他们明日便要回海津府了,要赶在腊月二十六,府台大人封笔前将案宗送回去,如此才算结案。我请他们来家里吃顿饭,一为道谢,二为饯行,你得来。”

      旁边的弥坚听得都有些惊了,难得见锦爷这么轻声细语地说话,仿佛冯大哥是个面人似的,气大些就要吹散了。

      冯三恪长吸一口气,强打起几分精神来:“多谢主子,这宴席的钱回头我补上。”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赶紧回屋歇会吧。”

      她自己去厨房瞄了一眼,见厨嬷嬷都紧锣密鼓地忙着,打下手的仆从也挤了好几个,自己回屋去换衣裳了。

      孙捕头一行人是傍晚时分来的,严、赵两个捕头,还有手下十几个衙役,全都被请了来,还有今日在堂上代为陈情的章弼之。另有一人瞧着眼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一把山羊胡,满身书卷气,仿佛一个教书先生。

      虞锦心道:这该是孙捕头说的刀笔讼师了。案子前后错综复杂,牵涉的证词新的旧的加一块有上百份,都靠他一人整理,也是大功臣。

      她一路把人迎入客院,远远看见竹笙领着几个少年站在屋前,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齐排排摆着二十多个点心盒子。

      见虞锦望来,竹笙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已经准备妥了。虞锦便笑道:“这都年根了,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这当口把各位差爷请来陈塘县,实在过意不去。正好今儿腊月二十三,我家嬷嬷做了些灶糖,差爷们一人装一盒子带走,算是给诸位赔个不是。”

      一群衙役都受宠若惊,年轻人心思也浅,没多想,接过灶糖都绞尽脑汁憋出了几句吉祥话,算是给拜了个早年。

      灶糖一盒盒都送了出去,三个捕头踱着步子,就落在了后头。孙捕头一瞧这盒啊匣子的就心生不妙,等赵、严二位捕头进了屋,自己跟门神似的杵在门前,瞪住她:“你怎么又……”

      不等他说完,虞锦忙小声讨饶:“可别叨叨我,您那盒是真灶糖!”

      有真的,自然就有假的。孙捕头拧着眉,又一脸沉痛地望她半天,一句“贿赂官差,死性不改”几乎要从嘴边遛出来,人太多又不好说她,摇着头进屋坐下了。

      行在最后的章弼之耳清目明,瞧清两人抛的这几个眼神,眸光一闪。

      “章先生?”

      旁边的竹笙已亲手将点心盒子递了过来,章弼之含笑接过。手上这盒子分量很轻,晃一晃,也知里头装的不是灶糖。章弼之心下了然,叫身后童子收好。

      客人已齐,仆从便端着菜呈了上来,因天寒地冻,便不拿凉菜凑数,一桌菜都是热气腾腾端上来的。

      等两桌客人都动了筷子,竹笙才猛地想起一事,轻扯虞锦衣袖,把她拉到了一边。

      “怎么?”

      “坏事了。”竹笙附到她耳边道:“咱们只请了这头,县衙那头却晾着不理,传出去怕是要叫人说闲话的,要不赶紧喊人过来,我再往旁边屋里支两桌。”

      虞锦摇头:“不请,两边搁不到一块去,再说请他们来做什么?都是一群草菅人命的混账东西,请来添堵?”

      竹笙眉尖轻蹙,以为她这是气话,又小声劝道:“还是请过来吧,虽是迟了些,可总比不请来得妥当。老爷交待的事咱们还没办,这两个月总要有麻烦县太爷的时候,此时结下梁子,恐有后顾之忧。”

      这说的是他们此行回乡最重要的事,就是当财神爷散银子,各县修桥铺路建私塾,要想讨一份印了万人红手印的功名状,得县令点了头才行。

      虞锦勾唇一笑:“我绕过县衙,请府台的人来审案,就已经结下梁子了,不差这么一顿饭。”

      已经封档的案子,拿出来重审不是问题,只要有府台批下的公文,县令也是能重审此案的。可虞锦心知县衙里都是一群草包,再审一百回也没用,私下联络了孙捕头,直接绕过了县令。府衙派下人来当监审,就已是打了县令的脸。

      何况,今儿还抖出了县令收受朱大户银钱的丑事。

      竹笙没她想得通透,还要再说,虞锦挥挥手:“你且放心。刘安德那做派,这回被府衙的人查住了,缩头缩脑犹恐不及,不敢拿捏咱们的。”

      几个捕头都是习武之人。虞锦和竹笙是压着声音说的,还想着席上吵吵闹闹,离这好几步远足够了。却不知习武之人的耳力不比常人,能分辨在座二十余人的声音,将主仆间的悄悄话全听到了耳朵里。

      闻言各自抛来一眼,目光似惊似奇,又悄无声息地隐了下去。

      一个女子能有如此远见卓识,当真难得。几个捕头还只是讶异,而时常在京城走动的讼师章弼之,却比几人看得要远些。

      见虞锦倒满酒,头一个敬向年长的张讼师,随后就轮到了他,章弼之端着酒杯起身,敛去眸中深思,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以前听闻富甲一方的虞五爷膝下只得一女,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生意场上多少前辈只当是个笑话,却总是忘了后浪多出英才的教训。

      人家姑娘年岁轻,还只是锋芒初露,等再过两年,等这姑娘真正长成,还指不定谁是笑话。

      席上都是一群糙汉子,也不需旁的助兴,有酒有菜就能热闹起来。嘈杂声中,冯三恪走到主座前,给三位捕头和章弼之又行过大礼,又给主桌的十余人挨个敬了一杯酒。

      这坛子酒是虞锦递上来的,不是水酒,亦不是甜米酒,而是一口下去从喉咙一路燎到胃的烧刀子。

      彼时一拍开坛子,霸道酒香传了来,弥坚骇了一跳,小声问:“冯哥能喝得了这么多?这一坛子下去,不睡一整日是醒不了的。”

      虞锦也一同压低声音,话是对着冯三恪说的:“救命之恩,水酒伤情分。不过你也别逞能,慢慢喝,一人一小杯,主桌总得敬一圈。”

      因为没有族亲,这些年很少吃席,酒桌上的规矩冯三恪不懂,道理却听明白了。按她所说,挨个敬了一圈酒,刚过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犯晕了,喉咙里热辣一片。缓了缓,撑完了最后四个。

      最后绕回到虞锦这里来,似是还想再敬她,虞锦伸手挡了他的杯口,“我就不用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我。”

      冯三恪沉默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推杯换盏间,座次早没了章法,冯三恪渐渐被挤到了角落里去,那处支了一张小桌,挤着竹笙和弥坚几个得用的,方便照应。瞧他也过来了,知他心情不好,都没敢多话。

      衙役年纪都不大,穿着衙役服时各个是冷面煞神,脱了那身衣裳却都是人来疯的性子。瞧她这么个女子能喝烈酒,眼睁睁看她喝了一壶,仍眼神清明,咬字清晰,都来了兴致,渐渐忘了面前这是个姑娘,就这么一杯一杯地灌。

      虞锦也不辞,朗声笑道:“诸位兄弟们日后到了京城,只管去虞家寻我,寻不着我就报我的名字,自有人管吃管喝带你们玩遍京城,就是拖家带口的也能招呼得来。”

      一群衙役都卯足了劲叫好,声音响亮得几乎能掀翻屋顶,赵捕头笑道:“女公爷这话爽快。”

      角落里坐着的竹笙弥坚几个都扶额苦笑。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怎么的,冯三恪一时竟觉得眼睛发酸。他一向寡言,人再多也热闹不起来,这场本是该他做东的谢恩宴,锦爷却把欠下的人情揽在了自己头上。

      一顿饭从傍晚吃到月上中天,总算散了席,衙役们三三两两撑着出去了,几个捕头还未显醉。

      虞锦裹了件披风,要跟出去送。竹笙瞧她双颊薄红,连耳根处的娇嫩肌肤都泛了一层粉,已能瞧出媚态,忙拦下,轻声提醒:“爷坐着醒醒酒,别去送了。”

      虞锦拿手背贴了下两颊,确实烫得厉害,“好,你安排车马护卫,好生将人送回客栈。”好在手边人都机灵,不用她事事操心,多吩咐了两句。

      等绕过客院的影壁,孙捕头一晚上压在心底的大事总算有了着落。他还想着老严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要是瞧见点心盒子里边塞了银票,必定要发火的,到时候闹得不好看。

      结果一拆盒子,见里边还真是灶糖,都切成能入口的小块,摆得齐整。孙捕头不信邪地咬了一口,也没吃到金锞子一类的玩意。

      他又拍拍旁边的赵捕头,拆开他那盒“灶糖”瞧了瞧,果然是假的。

      盒里放着一块玉牌,不足半只巴掌大小,中间镂着一尾鱼,纹路精致。

      这牌子孙捕头有一块,是虞锦那回跟镖因车底藏刀之事得罪他时,拿来赔罪的。去年孙捕头还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作用,今年才偶然得知。

      鱼与“虞”同音,凡京门、直隶、东鲁、三晋、中土,但凡是虞家商铺开到的地方,都能拿着这块牌子去行个方便。

      这回她竟舍得,竟又送出了两块去。

      赵捕头瞧他沉思半晌,问:“怎么了?”

      “无事。”孙捕头放下心来。

      此时已走到大门前,他回头一瞧,就见虞锦站在影壁旁边,隔着远远的冲他咧嘴笑,声音顺着夜风吹入耳:“真灶糖是吧?”

      啧,这妮子。

      远远目送人出了门,虞锦抬脚要往自己的院子走,脚下一拐,又折身回去。

      饭堂里的炭盆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人多时满屋热闹,也不觉得冷。此时寒风从没关严实的半扇窗中透进来,还挺冷。

      冯三恪静静坐在角落里,人都走完了,只剩几个仆妇忙着收拾碗碟,他却一动不动坐在那儿。

      “睡着了?”

      虞锦探头一瞧,哪儿呢,还睁着眼睛,却是呆愣愣看着人,好半天才吭了一声。

      看模样是醉得狠了。虞锦一哂,撑着冯三恪肩膀坐到他旁边,扬声跟顾嬷嬷讨了两碗醒酒汤。

      厨房与饭堂这一角紧挨着,两碗醒酒汤很快送了上来,还有一小碟汤包。顾嬷嬷一瞧她,红着脸,眸儿水润,老妈子似的开始絮叨:“大姑娘家的,你怎么能跟男儿一样喝酒,一杯两杯的也就算了,怎么还一杯又一杯没个停的,你这人来疯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得了?”

      顾嬷嬷心宽体胖,絮絮叨叨个不停,声音又是关中那边的腔调。虞锦眼前一晃,恍惚之中,竟听成了另一人。

      她晃晃脑袋,笑着嗯嗯应着,端起自己那碗姜茶大口喝了,辣得直嘶气。

      再抬眼,却见一旁的冯三恪仰着头,乖乖喝着醒酒汤。兴许是这东西实在不好喝,他一口一口小口抿着,剩了个碗底时,仰起了头。

      因为瘦,他下颔线条利落,喉结连滚,那个小尖尖不知怎的有点诱人。

      虞锦神思飘远了些,明明他已经醉得狠了,可放下碗,照旧是冷静自持的模样。

      等他喝完,顾嬷嬷收了两人的碗,还唠叨个不停:“……就算你是姑娘里头难得的好酒量,也不能这么喝,多伤身,等回了京我就跟老爷告状去。”

      听得耳朵难受,虞锦笑眯眯道:“我怎么会那么蠢?我喝的是水里兑了酒。”

      寻常人逃酒会往酒里掺水,她却是水里兑了酒,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真的?”顾嬷嬷狐疑。

      虞锦信誓旦旦:“你现在去书房把算盘和账册拿来,我算错一个数算我喝多了。”

      顾嬷嬷这才作罢,回厨房收拾了。

      “水里兑了酒?”

      冯三恪又是后知后觉,闷笑了声,手肘支在桌上,上头的油点子都没擦干净,他也浑然不觉,撑着脑袋慢腾腾开口:“爷让我喝的是烧刀子,自己却拿添了酒的清水应付?”

      虞锦笑弯了眼睛,满屋昏黄油灯,映得她眼里一片璨然星子。

      “我跟你怎么一样?你是要谢恩的,我是主家,况女儿身多有不便,难不成还真使劲地喝,在外人面前丢丑?”

      “你瞧。”她捞过桌上一个酒壶,揭开壶口给他看:“这个叫阴阳壶,中间瓷壁将壶一分为二,一边真酒一边兑水。咱虞家的酒壶都是这个样子,一为自己打算,也为迁就客人。总有些客人来疯,喝酒时自己没个分寸,主家就得当心了,水里兑酒把人糊弄过去。”

      壶口那么小一点,两人离得近极了。冯三恪怔怔看着她发梢落在自己脸上,晃过来晃过去,痒得他想抓一把。

      却只是往后退开了些。

      他这一阵沉默,仿佛又是一碗醒酒汤,虞锦最后两分醉意也没了。倾了大半的身子坐直,问他:“缓过劲儿来了?”

      冯三恪一时无言,不知她问的是“酒劲缓过来了”?还是“心里缓过来了”?

      只听她又道:“回府以后,门房传了个话,柳家村的族老等在外头,说是你沉冤得雪,可以把爹娘的坟迁回去了。我叫人把他们撵走了。”

      冯三恪低低“嗯”一声:“若埋在那儿,我爹娘没法心安的。”

      虞锦顿了顿,又轻声问:“那骨灰罐子怎么办,一直带着也不是个办法。”

      眼前的人呼吸又绵长了些。

      “人都说入土为安,等我找着了能安定的地方,再寻个好地方让爹娘下葬罢。难为爹娘和二哥再陪我漂泊一段时日。”

      这场热闹散了,强打起来的两分精气神也就散了。他嘴边的笑一点点落下去,仿佛这张脸皮底下的人已经垮了,吹口气,就只剩一个壳子了。

      虞锦眼睛仿佛被针扎了下,也泛起热来。揉揉额角,把刚才那阵不该有的遐思挤出脑袋。

      两人许久无言。

      饭堂里只剩几个仆妇扫地的声音,扫帚刷刷刷刷,一下又一下,灯火下只余一地凄凉影子。有仆妇跟旁边人说话,不知说起什么了,叹了声:“这鬼地方真是要命得冷,等回了京城可再不遭这罪了。”

      京城。

      冯三恪想了好半天,低声问:“京城里的人,是不是过得没这么苦?”

      说得慢极了,一句话似喟似叹。

      堂堂的大晋皇都,天子脚下,旁人一提“京城”,就仿佛能从这词里品出万千繁华盛景。没去过的人,便以为那里是金雕的墙,玉砌的瓦,遍地是华服美人,千金富贾,网罗了天下状元郎,与戏折子里的仙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言语间合该是数不尽的希冀。

      他却只是问——“京城里的人,是不是过得没这么苦”。

      虞锦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微微笑道:“不苦,京城特别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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