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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

  •   ——与奸夫私通苟合。

      被挡在公堂外的秦大娘几乎背过气去,哀哀戚戚哭叫了几声。这回她三个儿子却没闹腾,硬着头皮问:“你有什么证据?”

      章弼之容色寡淡,心中却郁结。

      人死后一了百了,再将人生平掀出来叫万人唾骂,实在有辱斯文。只是小秦氏生平之事与此案关系甚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折回身对上秦家人,目光沉静:“你家是在元光四年与冯家定的亲,收了八抬聘礼,却没将姑娘嫁过去,而是拖了一年有余,每回冯家来催,都要推三阻四。其间小秦氏与红鲤庄一男子形从甚密,村里有许多知情人。这人,就是红鲤庄最富的地主朱大户之子——朱新延。”

      与案子相关的证词都是严捕头和赵捕头手下的人去搜罗的,闻言,严捕头也不惊讶,提声道:“将人带上来。”

      冯三恪上公堂这么久,总算有了些动作,他回头望了一眼。

      老远就听着一阵嚎啕,衙役押上来一个矮胖男子。这人年纪不大,生得白胖,神色惊惶,被押到门前一看这阵势,竟扒着门柱死活不进来,扯着喉咙哭爹喊娘的。

      衙役往里搡了一把,朱新延被门槛绊了下,几乎是滚进来的,就着这姿势也没起身,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刘伯父救命啊,我爹这些年可从没亏待过你啊!”

      “住口!”县令面红耳赤,啐道:“浑说什么!上了公堂有证词摆证词,胡言乱语杖责五十!”

      朱新延哭哭啼啼不敢作声了。

      虞锦皱紧了眉。她在外行商的这几年,也算是见过不少人了,这朱新延明显是个面团性子,和她想象中该心狠手辣的凶手有些对不上。

      县老爷慌里慌张四下望了一圈,却见堂上所有人都盯着朱新延看,没一人望向他,仿佛都没听到朱新延这话似的。

      他按捺住心虚,迟疑须臾,问堂下的章弼之:“这人就是杀害冯氏一家的凶手?”

      “还不是他。”章弼之摇摇头:“此案由来曲折,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冯、秦两家是由媒人说和成的,两家都是外来户,在各自村里都受些排挤。冯家提亲之后,秦家却拖着女儿不让嫁,正是因为朱新延瞧上了小秦氏,要她进门作妾。朱新延我问你,这话可真?”

      朱新延脸色更白:“都是那贼婆娘勾勾搭搭,今儿送点吃食明儿送块帕子的,一口一个好哥哥叫得亲热!要不然我怎么会看上她,我与我家娘子恩爱得很哩!”

      “朱新延你嘴上生疮,不得好死!”外面的秦大娘哭叫道:“明明是你贪我家娇娘年轻貌美,说是要休了家里婆娘,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的!”

      两边各执一词,严捕头听他们掰扯了两句,察觉与此案并无关系,一拍桌子:“行了行了,往下说!”

      章弼之接道:“彼时小秦氏已许了冯家,却还未嫁,朱新延与她私相授受半年有余,却一直没抬她过门。秦家渐渐着了急,去朱家催过几回,却也没个结果。直到有一日,小秦氏开始恶心呕吐,似是有孕,秦氏心里一咯噔,这就带着家里人去朱家闹事。朱大户养尊处优,也算是斯文人,见他们竟敢闹上门来,让下人打了出去,且放话道:绝不会让小秦氏进门。”

      说完他问朱新延:“此话可真?”

      朱新延恨恨道:“我爹是没同意她过门,那婆娘不守妇道,许了两家,骑驴找马,自己还嘴碎见识短,除了一张好皮相,再不剩什么了。要是这种女人进了我朱家的门,我家祖宗都能从棺材板儿底下爬起来抽我嘴巴子!”

      章弼之又问:“随后秦家死了心,匆匆将小秦氏嫁到了柳家村,是也不是?”

      朱新延点头。

      “小秦氏那流掉的头一胎可是你的?”

      朱新延惊叫道:“我怎么晓得!那婆娘勾三搭四,谁知道她肚子里是不是我的种?”

      闻言,秦家人又在公堂外破口大骂,两边嚷嚷个不停,衙役好不容易才震住人。

      章弼之道:“我就当你不知。可其后四年,你每月都要与她来往,你认不认?”

      朱新延又慌了神,咚咚磕头:“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又不是我摁着她的脑袋逼她点头的。”

      当真是粗鄙不堪,章弼之眉尖拧得更紧,继续往下说:“今年五月中旬入了夏,兴许是天热中了暑气,小秦氏又觉恶心作呕,不敢告诉旁人,心惊胆战地回了趟红鲤庄,他家人又去你家闹了一回,要你家给个说法,不然便将这丑事抖出去。你爹娘松了口,说此事要从长计议,才将她好生安抚走。结果小秦氏回了柳家村没几日,冯家便出了事,是也不是?”

      这些是朱家奴仆和女郎中沈梅华的证词,朱新延驳不得,只能点头。

      章弼之环视一圈,话锋突转:“朱新延有一结发妻子,小周氏,乃是红鲤庄唯一一个秀才的闺女,她过门五年,只得了一女。但小周氏待人宽和,又因其父身份不一般,颇得公婆爱重。半年前,小周氏与朱新延和离,回了娘家。”

      堂下人愣愣听着,不知这案子怎么越扯越远了。

      直到章弼之沉声道:“因为买|凶|杀|人的就是她。”

      “你浑说什么呢!”

      朱新延挺着脖子嚷道。他与小周氏和离已有半年,却至今没想明白媳妇为什么要与自己和离,言语间颇有袒护:“我媳妇那是读书人!平时家里杀鸡杀鱼她都不忍看,怎么会买|凶|杀|人!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给人泼脏水?”

      章弼之道:“我是三日前到的陈塘县,前天跟着衙役去了红鲤庄拿人。原本我只当这案子是因为小秦氏要挟朱家,朱家恼火,所以买|凶|杀|人。当天叫衙役拿下朱新延带回衙门,还没来得及拷问,小周氏便主动站了出来,将杀人罪揽到了自己头上。因是昨日才得到的信儿,证词还没来得及写,叫她亲口说便是。”

      朱新延猛地瞠大了眼睛,像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发不出声了。

      门外又有一个女子缓步行来,穿着一身素净衣裳,身量与朱新延差不多高,与陈塘所见女子大有不同,举手投足仿佛是朵清凌凌的山茶花,只是面色苦了些。

      这便是小周氏了。她与朱新延半年前和离,如今两人一同跪在堂下,一个含胸缩背,一个落落大方,从哪儿看都不像是一家人。

      章弼之道:“你说罢。”

      小周氏轻吸口气,仿佛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言行间半点局促也无。

      “我是十五岁那年嫁到朱家的,与夫君一个村里长大,打小就认识,嫁过去之后夫妻和睦,公婆体贴,也算是好日子。然好景不长,村里渐渐有了些传闻,说夫君与小秦氏眉来眼去,传得煞有其事,他却一遍遍告诉我说那都是谣传,我便信了。”

      “那年清明前后,我已怀胎九月,小秦氏却来了,说她肚子里也怀上了一个,是夫君的孩子。那时我已快要临盆,她家趁着这当口上门来闹,几乎是要我的命。”

      朱新延被她说得眼圈通红,握了握她的手,小声喊了声“媳妇”,被小周氏挣开了。她看也没看旁边的男人一眼:“好在那时公婆与我一条心,不许小秦氏进门,叫她将肚里的孩子打了。小秦氏打没打胎我也不清楚,随后,她家便匆匆把她嫁去了柳家村。”

      “如此一来,时间便合上了。”章弼之道:“妇人恶心呕吐,起码已怀了月余,再不嫁人恐遮掩不住,秦家便匆忙操办亲事,想将这孩子充作冯家的。至于小秦氏那头胎是喝药打掉的,还是真的摔了一跤摔没了,与此案关系不大,并未去查证。”

      他抬手,示意小周氏继续说。

      “这四年里,夫君与小秦氏一直没有断了来往,我再三忍让,一直忍到今年五月。这回又是因为她上门来闹,说自己又有了身孕,要夫君休妻,要我给她腾位子。”

      小周氏苦笑道:“我过门五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公婆渐生不满,这回竟动了给夫君纳妾的心思。”

      “可你竟也同意了。”小周氏转头盯着朱新延,声音由婉转变为狠戾:“一个勾三搭四的贱妇,毁了我们夫妻情谊,如今竟连我的东西都要抢,我哪里能不恨?”

      朱新延瞳孔遽缩,倒吸一口凉气,嘴唇都在哆嗦:“……真的是你、你杀的人?”

      章弼之旋身,面朝县令拱手道:“昨日小周氏已供出凶手三人,全都捉拿归案。这三人都是红鲤庄的恶霸,昨日已由严捕头手下衙役拷问过,证词全在此处。为首的朱厉招认,确实是小周氏指使他们去杀冯秦氏的,至于冯家爹娘和二子,乃是被牵连的。”

      仿佛被人迎面抡了一记重锤,冯三恪脸上半点血色也没了,怔怔发问:“牵连?”

      章弼之眼神闪了闪,他经手过这么多案子,早已波澜不惊,这回却难得生出两分恻隐之心来,一句话说得缓慢。

      “他们说在你家中杀小秦氏时,你爹娘和兄长以身相护,惹恼了恶人,以致灭门惨案。”

      以身相护。

      冯三恪听着这四个字,喉头涌起一股子腥甜。

      下首坐着的虞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这么高的个子,跪在地上都比旁人要高出大半个头,却仿佛一下子被人打断了脊骨似的,伏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于是她心中也跟着涌起一阵巨大的悲怆。

      小周氏膝行着转了个方向,“民妇本不想伤害无辜性命,这半年来心中愧悔,夜夜不得安眠。”说罢,她冲着冯三恪当当正正磕了三个头。

      章弼之又问她:“奸|淫之事可是你指使的?”

      小周氏抿着嘴不说话,半晌伏在地上,眼角落下一行泪来。

      这是认了。

      “你……”朱新延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媳妇,就算知道他背着人跟小秦氏勾勾搭搭,也从没当着他的面红过脸,活脱脱的泥人性子。可她竟敢买|凶|杀|人。

      他再瞧这半年来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樱桃小嘴,出门沾了点唇脂,乍一看盈盈动人,可细看,仿佛吸过人血似的。

      朱新延猛地一哆嗦,往旁边膝行几步,跪得离她远了些。

      小周氏恍若未觉:“那几人都是村里的恶人,知闻官差来查案,吓破了胆,跑来与我多要百两银子,不然就要将事情抖出来,我哪能拿得出来?只能隔三差五地,偷偷拿些金银细软去堵他们的口。一来二去的,叫公婆知道了此事,他二人听得前因后果,生怕儿子丑事败露,也怕官差查真凶时连累了自家,便买通了柳家村里正,叫一众村民做伪证,算是为我的罪行遮掩。”

      朱大户和他夫人跪在堂下痛哭流涕:“是老朽糊涂,看官差将冯三抓走了,索性将计就计,给柳家村里正送了好些东西打点。可这事与我儿没得关系!买|凶|杀|人和做伪证都与他没半点关系,求县老爷明察啊!”

      柳家村一众族老乡亲急了,纷纷啐道:“血口喷人,俺们啥时候收你的银子了?”

      可人堆中的里正却支支吾吾不言语,脸庞涨得通红。旁边的族老不可置信道:“您真的收他家银子了?”

      章弼之又道:“半年前过堂时,柳家村交上了一十四份证词,都说冯三此人惯爱寻衅滋事,素来与爹娘不睦,不孝不顺,家中时常吵闹……全是无稽之谈,乃是因为里正发话,柳家村全村一姓,本就瞧不起外来户,知道冯三杀了人,自然全听里正的。都是些与案子关系不大的证词,却以此断言冯三有杀人动机,就这样将冯三送上了死路。”

      堂上再没人说话了。小周氏神情平静,一旁的朱新延跟傻子似的萎在地上,他爹娘和秦家人跪在堂前呜呜流泪,几排衙役都被这案子绕得脑子恍惚。

      陈塘县极少有这样的大案,该如何定罪还要翻翻本朝刑典和往年县志。

      趁着师爷和几个文书翻书的空当,县令自己理了半天,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通透,却有一事没想明白。

      他问堂下跪着的小周氏:“那你为何主动跑来认罪了?”

      查到小秦氏生前与人苟合之后,嫌疑自然就指向了朱新延。出事前,秦家以“将丑闻公之于众”作要挟,朱家也是有杀人动机的,总得抓回来拷问一遍。

      就算朱大户和他夫人将事情真相抖出来,因他二人爱子心切,证言也是不能作数的。要是小周氏咬死了不认,不把凶手供出来,人证物证可就一样没有,谁也奈何不了她。

      她却主动跑来认罪了。

      县令着实想不明白,瞧这对夫妻也并不同心,且都和离半年了,难不成还有这般深情厚谊?

      小周氏又沉沉磕了个头:“民妇自知逃不过一死,只求县老爷救我无辜女儿。事情败露之后,公婆见我心狠,怕我连他家儿子一同杀了,就逼着我写了和离书,却无论如何不让我带走女儿,也不让我再见她。可怜我四岁的媛娘,半年没能见我一面,有时我隔着院门站着,都能听到她在院里哭。”

      “公婆对我有怨,朱新延成日游手好闲,将来还会再娶妻生子,必定不会善待我女儿。请县老爷将媛娘送到我家,我爹娘必会好生教养。”

      县老爷还在权衡利弊,严捕头便出了声:“好,明日叫衙役带着你去领人,叫你看过女儿,再回来受刑。”

      小周氏哽咽道:“民妇谢过官爷。”

      刑典厚厚两册,重罪在最前边,也算好找。师爷和文书通读两遍,又问过几个捕头的意思,总算能定刑。

      “秦家违悖媒妁之约,包庇淫|妇,杖三十,罚银二十两,退还冯家全部聘礼;朱新延有妇,却屡次与人私通,杖三十,罚银二十两。”

      “小周氏买|凶|杀|人,逃避罪刑,念其因由,杖三十,于县牢关押二十年;红鲤庄朱大户收买柳家村里正,做假证一十四条,包庇真凶,扰乱案情,各罚银百两。”

      “朱高、朱光被人收买杀人,关押三十年,逢大赦亦不免刑;其中朱厉奸杀妇人,罪行恶劣,斩无赦。”

      “冯三恪无罪,销去案底。因受冤半载,县衙发放抚恤银二十两;另退还保银一百二十两,还其自由身。”

      ……

      积压半年的一桩冤案,从清晨一直审到下午。

      兴许是阵仗太大,到下午时,公堂前已围了不少人,听完最后的判刑,俱是一片议论声。

      大多是来凑热闹的,也有给冯三恪叫好的,喊他“真汉子”,说什么“沉冤得雪,无愧祖宗”,各个冲着他笑,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冯三恪跪了一整日,双腿几乎没了知觉,被弥坚几个搀扶着走了几步,待能抬腿,便将人推了开。

      柳家村几位族老领着村民等在县衙大门前,各个面有惭色。冯家三条人命,也只得了他们只言片语的安慰,后头说的才是正经话:“这罚银百两,村里头咋能拿得出来?里正一甩手走了,这……”

      罚钱财的都是小事,若当事人点了头,私底下就能打个马虎眼。

      旁边的族老叹道:“这百两银当真是拿不出来的,当初柳家村收容你们一家,也算是有恩,不如……”

      冯三恪眼睛都没转一下,绕过他们,踉跄抬脚,往来路走。

      生意场上没脸没皮的商人见多了,可生着一副慈祥面孔的恶人却是头回见。虞锦差点喊护卫将这一群老不休的打死,冷笑道:“你们也说了他是外姓人,这十来年没受过你们半点照拂,屋舍是自己辟的,田地是掏钱买的。一家三口人没了,也没占你柳家村半寸地儿,冯三还差点被你们害了性命,哪儿来的恩?半夜不去你们家里勾魂索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虞锦匆匆落下这句,也不看他们表情,抬脚跟了上去。

      今日本是坐了马车来的,冯三恪却像忘了似的,一步一步走得踉跄。虞锦就陪着他走,身后全是府里的护卫仆从,缀了一长串,没人说话,也没人笑。

      大雪纷纷扬扬,倒像是一场别样的出殡。

      从衙门回府里这条路变得尤其长,走啊走,仿佛没个头似的。

      冯三恪手里拿着一包银子,是朱大户的百两罚银,已经给了他——怕儿子被牵连,这罚银交得爽快得很。

      银子没多重,他提在手里,一路掉了好几回,又弯下腰哆哆嗦嗦捡起来。

      他穿得单薄,脸是青的,唇也没半点血色,手指已冻得不能屈伸,旁人要给他拿,他还不让,仿佛手里攥着的是爹娘和二哥的命。

      只是走在众人前头,发了怔一般絮絮低语。

      好半晌,虞锦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可真冷……”

      虞锦上前一步,将那包银子拿在手里,另一手攥紧了他的手腕。

      肩并肩地,陪他走完了这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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