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飖今

8、第 8 章

　　阮知迁坐在地上。

　　阁楼的门窗紧闭，无法透过阻隔看清屋外的情景，阮知迁却隐约记得外边正在下雪。

　　他飞快地扫视过窗纸，上边有落雪投印出的模糊的阴影，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圆窗的底端堆积，明明该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偏生一点都感觉不到冷，阮知迁低下头收了收手臂，将怀里的孩子抱的更紧了一些。

　　那是一对双生子中的姐姐，即便被限制在狭隘的楼阁之中，平时也精力旺盛的不像话，只要阮知迁一下没看住，就能让她领着自己的胞弟上蹿下跳，把屋子闹得乱七八糟的，被逮住时却又能装的很乖地认错，使得阮知迁管教起来非常头疼。

　　阮知迁还记得自己在十几日前为她庆祝了五岁的生辰，才丁点大的丫头已经开始爱美，央着送吃食的侍女偷偷藏了几条颜色漂亮的发带进来，撒娇使软地要兄长替她编发，阮知迁被求的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她的请求。

　　他从前没有侍弄过女孩的细辫，没轻没重地将小姑娘扯疼了好几次，可就是这样她也开心，一直耐着性子摇晃双腿，等到阮知迁觉得勉强能看了，才在胞弟面前转着圈地显摆炫耀，惹得另一个也想要跟着绑两条细带儿玩。

　　小丫头自那之后尝到了甜头，便天天都要磨着阮知迁给她弄，还难伺候的不想要重样，把阮知迁祸害的苦不堪言，直想早日长到离阁的年纪，摆脱这个黏人的小东西。

　　可若是早知如此，阮知迁宁愿自己能每天换着花样地打扮她，等她再长大一些了，便精巧的钿花也好，华美的细簪也好，什么好看给她弄来什么。

　　阮知迁失魂落魄，茫然地伸手去摸小丫头的头发，那上边原本精心绑好的彩绳早就被挣散了，又黑又软的长发落下来，将那令人看着心酸的苍白面容遮去大半。

　　女孩气息低弱地哭，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无助抓着兄长的衣袖，阮知迁知道她疼的厉害，服下后没能被压制的毒性已经开始在表面显露，使这个幼小的孩童身上呈现出大片大片的深色斑痕。

　　“知悯乖，哥哥在呢，”

　　阮知迁听见自己在颤声轻哄，他用手安抚地拍着阮知悯的后背，却无法阻止对方在又一次发作时因为疼痛绝望嚎哭，小孩声音嘶哑地往他怀里缩，语无伦次地喊着兄长和弟弟，阮知迁一声声回应她的呼唤，没敢让她知道自己的胞弟已经不在了。

　　阮知迁其实清楚这个妹妹应该也要保不下来，他心里空洞洞的，只记得捏着袖角去擦阮知悯脸上的泪痕，然而还没能擦干净，就见一颗水珠啪地滴落在她的额头上，阮知迁愣了一下，茫然地抬手揩拭，结果却控制不住地越落越多，这才发现是自己在哭。

　　痛楚到了这会终于追上他了，难言的悲戚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又沉又重，疼的阮知迁如同刀割，他用力抱着这个孩子，一会说知悯别怕，一会说知悯不痛，不知停歇地反复承诺，直说到最后也不肯松手。

　　。

　　阮知迁睁开眼睛。

　　他满眼泪水，不远处燃烧着的柔和火光刚落进视线里，那些温热的液体就再次沿着脸颊迅速滚落。

　　太过久远的记忆因为梦境历历在目，阮知迁意识恍惚，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滚着烫意，软绵绵地用不上什么力气，连移动一下手指都很费劲，他呆呆看着陌生的山洞顶壁，很快就又有泪水涌上眼眶，将视野弄得一片模糊。

　　阮知迁隐约感觉到有人靠近，对方将他额上的布巾取下来，接着又换了一块凉的上去，阮知迁眨了眨眼睛，在满盈的泪水尽数流出后，总算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但却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他因为发热并不清醒，脑子里的记忆又乱的不行，于是盯着对方辨认了好半天，才迟钝地回想起自己现在在哪，以及眼前这个人是谁。

　　影九毕竟是影卫出身，哪怕忘记了大部分的过往，历经磨练的身体也能在荒山里找到可以落脚的山洞，只是阮知迁给自己划出来的伤口有些深，又为救影九赔出去了不少血，竟在露宿当晚就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地像个火炉，让发现这个情况的影九心急如焚。

　　所幸山洞附近有条小河，影九从自己衣服上比较干净的位置撕了几块下来，又在河里认真清洗过，才运着轻功来回弄湿拧干，给阮知迁敷额头擦身子降温。

　　若只是这样，影九也算应付得来，只是阮知迁后来似乎是被噩梦魇住了，闭着眼睛止不住地落泪，把影九弄得手足无措。

　　阮知迁可不知道自己害人紧张了大半个晚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影九不放，等想明白这个人是自己救回来的之后，还陷在梦里情绪的少年再次湿了眼睛，

　　“影九…”

　　影九听见主人唤自己时声音沙哑，便准备找水来喂他，阮知迁挣扎着想要起身，影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倾下身体给主人搭手，阮知迁也不客气，借着他的力道慢慢坐起来，昏昏沉沉地靠在影九身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仿佛给予了一个虚幻的拥抱，影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高大的身影当即变得有些僵硬，只是等他犹豫着想要去搀扶主人，却听见阮知迁在他耳边低闷地开口，

　　“…影九，你可别死了，”

　　影九准备伸手的动作蓦然定住，阮知迁靠着他的肩膀，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漫出来，将那上边的布料打湿浸透，洇出一片温暖的水痕，

　　“这世上除了你，已经没有谁是我能够救回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