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飖今

9、第 9 章

　　阮知迁身上的高热还没退下，这样逮着人胡乱折腾了一阵，很快就又困倦起来，靠在影九身上沉沉睡去。

　　他这次没再陷进噩梦里头，入睡后显得十分安静，被影九小心挪回草褥子上都没有察觉，只是湿着睫毛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半缩起身子踏踏实实地睡下去。

　　影九见主人没醒，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他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安稳的睡容。

　　阮知迁先前只是在赌，根本不在意影九会不会被他骗到手，因此对现在的结果也没有多费心思深究，只当是自己碰巧有个好运气。

　　可他觉得没所谓，影九却是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认的主。

　　他记得自己是名影子，却想不起该隐于何处，知道自己的命属于主人，但又彻底忘了主人的声音和样貌。

　　就是因为处在这种奇怪的平衡里，影九才会在蛊毒的误导下将阮知迁当成是主人，但在现在，他对这个结论却多了一些微不可察的迟疑。

　　即便记忆丢失的再多，影九也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十分确定这条命如草芥卑贱，绝不会值钱到哪里去。

　　然而就在刚才，这个少年叫他活下去。

　　影九零零碎碎地记得些许，如同每一日都在他耳边反复灌输的强硬命令。

　　不许后退，不许心怀胆怯，不许让主人亲身涉险。

　　这些准则要求他，不能因为疼痛和畏惧有所保留，只要主人有危险，就算是濒死，也要用身体扑上去阻挡。

　　可他的主人却让他不准死。

　　而这大概也是影九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告诉他应当惜命。

　　明明以他对“主人”的模糊印象，影卫应该是能被随意损耗的兵器才对。

　　影九思绪回转，实在想不通二者之间的矛盾，阮知迁可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在令影九感到动容的同时，还让他生出了些微怀疑，所幸血蛊带来的威慑实在足够，影九并不敢逾矩揣测主人身份，于是这点不自然很快就被影九归结为主人迷糊中的梦话，没有再徒劳倒腾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而是继续心无旁骛地给阮知迁打水退热。

　　阮知迁对此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睡到了第二日的晌午，退烧后的小少爷精神不错，他醒来时正巧撞见影九抱着满怀的野果子，毕恭毕敬地奉到自己跟前，便下意识惊讶问道，

　　“这些是…给我的？”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这样的野果子不仅个头小，果肉的味道也不怎么样，影九忐忑跪下，犹豫劝说，

　　“委屈主人先用一些，属下再去寻点别的。”

　　阮知迁坐在他跟前，让影九将野果放在叶上，从里边挑了颗看起来稍微红一些的，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

　　“伤的这么重？”

　　小少爷这话出其不意，直打的影九措手不及，他见自己隐藏起来的劣势被主人挑破，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起来。

　　影九哪知道阮知迁心思活络，又在他昏迷时认真诊过脉象，早就把他的身体底子摸透了，现在看他只能带回这种难以下咽的破落玩意，自然猜得出这人并非故意偷懒，而是实在力不从心。

　　毕竟殷长华之所以会留影九性命，本就不是出于心善，而是要他活着忍受三日欢的毒发之苦，因此只要不足以致死，那些该有的刑罚还是会按惯例往影九身上招呼。

　　等影九撑到刑罚结束，早已经被折磨的内力阻塞，脏腑伤损，后来又连着熬过三次毒发，现下能正常行动已是非常不易，轻功虽也还能勉强施展，但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那些速度矫健的飞禽走兽，更别提捉回来做裹腹的食材。

　　这事其实情有可原，照理也不该多加苛责，只是影卫特殊，严格遵循的规矩本就与常人不同，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派不上用场就是派不上用场，影九身形僵硬，紧张地几乎要渗出冷汗，阮知迁在他沉默的等待中咔嚓咔嚓地啃果子，啃到一半实在受不了了，生生停下来打了个寒战。

　　他见影九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一副等他教训的乖顺模样，就在果子堆里仔细挑选，最后选了个颜色最青的塞进影九手里，言简意赅地命令，

　　“吃了。”

　　影九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没几口就把那个酸不溜丢的小果子吞了个干净，阮知迁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酸不酸？”

　　影九担心未熟的野物有毒，刚找到这种果子就已提前尝过，当然知道果肉坚硬酸涩，绝非什么适合入口的正经食物，如今主人发难，想来也不是真的在问他味道如何，而是在借着这个由头表达不满，影九心中慌乱，忙俯身认错，

　　“是属下无用，请您责罚。”

　　阮知迁没能看到他被酸着，一下觉得没趣起来，小孩子脾气地哼了一声，影九听见嗤声愈发惶恐，接着却从余光里看见好几个小果子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身边，惶恐里就渐渐添上了一些疑惑，阮知迁重新去咬剩下的半个果子。

　　“拿去吧，那些归你了，吃完我们就继续赶路。”

　　没有斥责，也没有惩罚，影九好半晌想明白过来，对这个结果不免有些惊讶，他慢腾腾地抬起脑袋，努力斟酌句子小心谢绝。

　　“多谢主人关心，属下无妨…”

　　这野果的味道再差，也是他好不容易才寻来的食物，影九状态不佳，想着尽可能留给主人，自己能不浪费就不浪费，只可惜阮知迁嘴里又酸又苦，本就已经压着情绪，现在听到他这样推脱，火气一下子就冒了上来，随手抓了颗果子往他肩膀上砸。

　　“昨天才说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怎么现在就敢不吃东西？”

　　影九本以为等主人醒了，多半会忘记这点半梦半醒间发生的小事，就算真的还记得，也必定不会放下尊卑，主动承认自己对一名低贱的影卫说过“你别死”。

　　结果阮知迁倒好，不仅记得，还要拿出来威胁影九听话，影九不知所措，只能一颗颗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野果，一直到全部捡起来了，盯着他的凌厉视线才终于开恩移开。

　　可他分明失职，合该被主人重刑加身才对，影九小心察看主人脸色，少年显然不喜欢吃酸，两条细眉紧紧地拧着，边不情不愿地强迫自己咽下，边把他的过失抹的干干净净。

　　影九哑然，迷茫地开始吃自己那份食粮，他想自己从前大概值守外围，并未近身侍奉过这位主人，否则以少年宽容的心性，怎么可能让他在回想起“主人”时只感到恐惧，而没有哪怕一点的感激与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