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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美人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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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亦初恢复意识时,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保持着平缓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睫毛都不曾眨动分毫。腰腹肩背的伤口似乎被裹了药,细微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他,内伤似乎已经止住,正在缓慢好转。鼻尖嗅到的空气里充满了竹叶松枝与药材交织的苦涩香气,略微湿冷迟滞,似乎是个与外界相通又很隐蔽的地方。
屋子里没有别人。
顾亦初立刻睁开眼,无声无息地迅速翻身坐起。他动作过大,伤口被拉扯得一阵剧痛,额头上立即出了一层薄汗。他的脸色已经足够苍白,现在变得更加惨白。他牙关紧咬,显然痛极,却依旧一声不出,连闷哼也没有,意志坚韧至极。
顾亦初伸手去摸自己的剑。他的剑常年从不离身,即使睡觉也放在手边,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微微一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环顾四壁,山石开凿雕琢的痕迹毫不掩饰。这是一处山洞,室内极狭小,墙上挂着油灯,靠墙摆着一张窄窄的竹榻,塌尾放着个陈旧的小泥炉。炉中炭火未熄,炉上架着一张小小的铜网,已经用得很旧了,上面摆着个圆形的白色粗瓷盏,里面搁着块黑色膏体,看不出原料,顾亦初醒来时闻到的竹叶松枝与药材的香气就是由它散发出来的。
这间石室实在太小,余下的空地只够摆上一张竹桌、一把竹椅。顾亦初似乎一下床,走两步就能摸到门边。那门也敷衍得很,只在应该是门梁的位置垂挂着一张旧麻布,权作遮挡。这间屋子里他所见的每一件物件都有些陈旧,仿佛使用多年,唯一可取之处在于干净,不是普通的干净,是不见一点蚊虫蝇蚁的干净。
江湖上神医谷的传说很多,但知道它确切位置的人实在有限。一方面是因为神医谷一脉实在低调,从不涉入江湖事务。数百年间没有门人现世,世人连神医谷还存不存在都不能确定。另一方面当然是江湖人心照不宣的刻意隐瞒——寥寥有限知道一点内幕的人,自然希望自己能独握底牌而敌人一无所知。
顾亦初知道的不只如此,他在一本破旧的手札上曾看到过记述,找到神医谷最快的办法就是桃花林、青云峰,那位前辈几十年前曾经到谷中求医,是被恰好出谷的神医带回去的,在他的手札里,描绘了桃花源般的景象。顾亦初读到这段的时候就忍不住心生向往,在他少年时期贫乏的想象里,这里是隐士高人居住的地方,远离江湖纷争,超然世外,满是不染尘埃的仙家气象。
他没想到,真的来了此地,才发现神医如此清贫。
顾亦初撑着竹榻慢慢起身,站到了地上。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边,透过麻布的空隙朝外张望。外间的光线同样昏暗,依旧是在山洞里,不知道长着什么东西,在昏暗中发着星星点点的荧光。那光的颜色也很奇怪,红色、绿色、蓝色都有,深深浅浅、明灭不定。
外间依旧没有人,他的剑也不知所踪,顾亦初反而稍稍松了口气。从他受到治疗的情况来看,谷中神医至少对他并无恶意。只是他当下处境糟糕,又见惯了翻脸无情,实在无法完全放松警惕。
顾亦初这一松懈,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倒不如说没什么不对——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红衣,时间大约过去的有些久了,衣服上的血污已经干涸发黑,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气味。
顾亦初彻底呆住,自他满十六岁,还从来没这么邋遢过。难怪,难怪神医要在塌边放上熏香,一定是嫌弃他臭气熏天,又因为守礼,不好帮他换洗衣物。他面色比方才更白,一旦注意到,就觉得仿佛浑身发痒,衣服似乎张满倒刺,让他不自在极了。
顾亦初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才重新收束心神。他伸手从墙上拿下那盏油灯,撩起门帘,走到了外间。
山洞的外间出乎意料的大。昏暗的灯光照不到太远,但这并不妨碍武林高手的视线。外间的山洞似乎是天然形成的溶洞,洞顶垂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将其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一条曲折的通道串#连其间,不知通向哪里。整个洞穴宽阔幽深,顾亦初目之所及,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如果这些东西还能被称作“花草”的话——眼前这一处洞穴里的植物全长着形状各异的毛茸茸的花瓣枝叶,层层叠叠地从地面向山壁蔓延,仿佛山洞发了霉,长出色彩各异的霉斑来。靠着通道的山壁上长着苔藓样的植物,折射着灯光,仿佛是鱼的鳞片,散发着白色的荧光。
顾亦初不认识这些东西,不敢随意触碰。他举着油灯,沿着山壁,顺着通道走。这里的空气并不沉闷,一定有与外界相连的地方。
山洞里分外幽静,只有他行走的细微脚步声和远远传来的水滴声。昏暗的地方削弱了时间感,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已经经过了七个种着不同形态的植物的洞穴,仍然没有找到出口。
顾亦初额头微微出汗。他本身重伤未愈,一调动内力丹田气海便一阵剧痛,仅靠着双脚在昏暗潮湿的环境里走了这么久,已经有点疲累。他靠着石壁曲膝坐下,将油灯放在一边,一边调息,一边打量着周遭。
正对面的洞穴不大,里面只种着一种植物。这植物非常神奇,叶子狭长如兰草,色彩浅淡到近乎透明,每一丛叶心里都长出一支长长的花箭,上面环绕开着八朵蓝色的星星状的花。在昏暗的洞穴里,花朵散发着幽蓝的荧光,高低错落、摇摇曳曳,仿佛繁星落到了地上。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股似兰非兰的清幽香气,山洞里似乎也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顾亦初眼前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水晕般扩散开来,形成一片温柔迷离的光晕。
“屏气,闭上眼睛。八宝星星花有迷幻功效,不要久视。”
一道清雅温和的嗓音在一旁响起,顾亦初瞬间回神,下意识迅速拂灭灯火,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摆脱了方才入迷的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侧不远处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人没有提灯,看不清晰面容,八宝星星花幽蓝的微光下,只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依墙站着,手里似乎拿着药罐,飘出苦涩的药味。听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顾亦初内伤未愈,但功底仍在,本不该对有人靠近毫无察觉。这洞穴中生长的植物古怪,来人也古怪,他现在无法与人动手,不敢掉以轻心。
顾亦初不动声色地戒备着。他慢慢站起身,面对来人方向。陶土烛台不够坚硬,但聊胜于无,是他手边唯一可用的器物。
宁思淮一踏进药庐就察觉里面多了个人。他建药庐已有十年光景,大多时间都花费在此,对这里熟悉到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药庐里几乎从不来外人,自然只能是他两日前救下的病人。
他没有拿灯,顺着通道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靠着山壁呆坐着的人,被昏黄的烛火着,像尊玉雕的精巧人偶。
被他一语叫醒之后,人偶忽然活过来一样灵动起来,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眼波流转,粗头乱服依旧不掩国色。来不及细看,灯火就灭了。
宁思淮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笑,依旧没有走近。他从袖中摸出火折,点燃了墙上的油灯。一豆昏黄的灯火在暗室里幽幽燃起,照亮了站在两端的两个人。他们都没动,也在灯火燃起的同时看清了对方。
离着一段距离,宁思淮温和地微笑着,说:“在下宁思淮,谷中大夫,你不必紧张。”
顾亦初靠着墙站着,衣衫单薄破旧,躺的久了,一头青丝略微凌乱,脸色苍白黯淡,显出病中脆弱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睛,仿佛不愿熄灭的火焰,燃烧着光,眼神露出一点凌厉警惕,让人哪怕看到他如此狼狈,也不会小看他,觉得他柔弱可欺。
清雅冷冽的嗓音在幽暗的洞穴里响起,如玉石相击。顾亦初略微呆了呆,又很快回神。微弱的灯火在山洞里照出一小块昏黄的空间,包裹着他们两个人。神医和他想象过的完全不同,不只是年龄不同,面容也极不同。
对面的男子年纪很轻,容貌更是超凡脱俗,长眉如岱、眼幽如潭,面容细看甚至称得上精巧昳丽。只不过,不知是他的神态所致还是气质如此,整个人身形如肃肃松、潇潇竹,映衬得如描如画的眉眼也如青山覆雪、寒梅落霜,透出一种月光般清冷、玉石般清雅的风姿。他笑起来也是冷冷清清的,整个人如霜如雪,却并不让人觉得他冷漠冷情、不想靠近。他说话时,声音也如击石碎玉,清冽中透出一点似有似无、不易察觉的温柔。
习武到了顾亦初这个层次,对自己的身体已经算得上洞若观火。他当然知道自己当日所受的内伤有多严重、所中之毒又有多复杂难解。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能有如此医术的大夫大多年过半百,从道理上来说也是如此,年纪越大的大夫见识经验都更丰富,医术也就愈发高超。发现救治自己的大夫竟然这么年轻,除了意外,他心中还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点亲近之意。他自己就是个练武的天才,自然对天才另眼相看。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放松手中的烛台。他微微侧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不住打量着宁思淮,那神态有一种单纯而灵动的美感,仿佛一只羽毛华美的鸟在打量靠近自己的人类。
他的声音无疑是悦耳动听的,绸缎一般柔和华美,微微带着沙哑,透出一点虚弱:“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在下顾惜时,少时从游记里听说过知惘山神医一脉,得知神医们隐世而居、不涉江湖纷争,很是向往。此次被迫无奈,冒昧造访,还请莫怪。”
像只警惕的野猫小心谨慎地藏起利爪,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宁思淮低头垂眸笑了笑。还知道不动声色地拿话堵人,就是不知道等会自己说完话,他还会不会这么乖顺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宁思淮缓步前行。通道一侧的墙壁上长着发光的苔藓,被灯光一照,像是夜空中点点星子在他身后明明灭灭。
一道混合着松竹与药材香气的清淡气息从顾亦初身侧经过。顾亦初浑身紧绷。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似乎更加清晰。宁思淮并没有回头,仿佛笃定他会跟上一样。
顾亦初也确实跟了上去。宁思淮是他醒来后迄今为止见到的唯一的人,他连这洞窟的出口都未找到,自然无处可去。
又回到了最初的房间,宁思淮站在门口并不进去,侧头笑笑,温和道:“这里是我的药庐,养着数千种毒物,任何看起来无害的东西都可能含有外人无法想象的剧毒。你初来乍到,不要随意走动,否则可能不知不觉就中了毒,我不一定能及时救你。”
顾亦初脚步顿了顿,乖顺地走进房间,立在竹榻旁。
“请坐,不必拘束,你内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这里是我偶尔小憩的地方,平常并没有其他人来。”宁思淮站在门边,伸手将灯盏挂到山壁上。
狭小的石室里站着两个人,显得愈发局促。顾亦初再次郑重道谢:“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宁思淮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他从善如流地坐在竹榻上,望着宁思淮。
“你不必谢我,我收报酬的。”宁思淮倚着门框,轻声道:“教主阁下,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顾亦初的身体在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就绷紧了,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握紧了油灯。他没有否认这个称呼。他日常行走江湖,必然改变容貌,见过他真实面容的人不过十数人。他爱穿红衣,但江湖上爱穿红衣的少侠多如过江之鲫,并不会成为他显著的特征。这个人语气如此笃定,必然知道寻常人不知道的内幕消息。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河面上的雾气,听不出情绪:“你是谁?要我帮你杀的又是谁?”
宁思淮笑笑,他在谷中并不常笑,与人交涉时却不得不笑,好显得平易近人一点。只是这样浅淡的笑容并没有缓解紧绷的气氛,他只好收起笑容,望着顾亦初的眼睛:“我只是神医谷中一个小大夫而已,教主不必怀疑。我之所以确定了教主的身份,只因与神兵城城主邢飞卿有仇,所以常去城中打探。无意间得知炎阳圣教,教主新制了一把灵蛇般的剑,名为‘亦初’。”
他站在原地,语气仍然温和,却让人感觉到郑重:“我并不是请教主出手杀了他,而是请教主帮我,拦住所有阻挡我、护卫他的人。”
顾亦初看着宁思淮的眼睛,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清澈见底,仿佛可以涤荡人心,看不到任何杂质。他感到又惊讶又神奇,他竟然从一个成年男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单纯到纯粹的东西。他的视线忍不住移开了一瞬,又转回宁思淮脸上,故作放松地笑笑:“你要亲自动手?”
“嗯。”宁思淮不详说原因,他语气和缓,带着一点恳切的安抚意味,“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竭力地治好你。”
顾亦初失笑:“你都知道我是魔教的魔头了,还要治好我?不怕我伤一好就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冲出去将神医谷杀个片甲不留?”
宁思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般。他好静,人又冷清自持,常年很少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现下药庐里多了一个人,简直比他师门上下加起来都要活泼灵动,仿佛少言寡语的蘑菇群里来了只好奇的叽叽喳喳山雀,又仿佛一粒暴豆滚进了冷水锅,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他有点困惑:“你既然知道神医谷不涉江湖纷争,也该明白我们自然不在意江湖评论。外界怎么称呼看待你,那是他们的事,我自有眼睛耳朵,会自己评判。”
顾亦初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有人知道他是魔教中人没有冲上来喊打喊杀。他看手札时,觉得神医谷令人向往,那自然是因为神医谷只存在于传闻中,他并没有真正看到。一旦到了这里,就仿佛从梦境进入现实,梦境再美好,他也难以相信现实中会存在这样的地方。难得的,他居然有点于心不忍,觉得这样的人未免太容易上当受伤,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你们这样容易相信他人,全无防备,太容易被骗了。”
宁思淮眨了眨眼,他居然在教主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爱。他忍着好笑,耐心地给他解释:“药庐大门从不上锁,你刚刚也看过外间了,不论进来还是出去,如果无人带领,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招。这里数千种植物,很多自身就是剧毒,还能调配出无数药与毒。这只是我的药庐,谷中师门上下,人人都有一座药庐。”
顾亦初脸上微微发烫,他方才小看了神医谷,把他们想象成了一群避世隐居、单纯好心的大夫。宁思淮这是在告诉他,神医谷的毒术也不可小觑,这是他们不必过度设防的依仗。
“此外,”宁思淮冷清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与他之前客气疏离的笑不同,像是皑皑白雪下探出的一丝嫩绿,有一种冰雪将消的气息,“比如教主你,身受重伤,如今的身体就像勉强维持平衡的空中阁楼,稍有不慎就会倒塌,至少一月之内,无法与人动手。”
顾亦初被那丝笑意吸引了视线,竟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刹那间如同牡丹初绽,即使陋室粗服,也无法减损他的光彩分毫:“一个月之后呢?你不怕我一走了之,不去帮你?”
宁思淮的目光无法移开。如果有一朵花在你的眼前绽放,不应该去分心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绚丽夺目的花,而应该纯粹地欣赏它绽放时的美丽。他不经放轻了声音,就像在花前屏住呼吸,不去惊动它的花瓣一样:“那时候,我会给你下一种毒,这种毒平日里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半年一到,不服下解药,就会武功尽失。教主,作为武林中人,最害怕的莫过于失去武功了吧?”
顾亦初有点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本该不快,然而比起他曾遭遇的防备与恶意,这点手段温和到堪称君子之风。所以罕见的,他竟然感到轻松,为这毫不遮遮掩掩、开诚布公的手段,为这近乎君子、坦坦荡荡的人。
他松开了袖子里的烛台,任由它滚落到竹榻上,向后倚着山壁,眼睛里盈满笑意:“你说的对,我们一言为定,你为我治病,我助你报仇。”
“好。”宁思淮笑笑,约定达成,他心中的大石落地,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他走进屋中,将手中拎着的药罐递给顾亦初,“把这个喝了吧,滋补解毒。”
顾亦初伸手接过,他们说了这么久话,药已经变得温热。他仰脖一饮而尽,药汁有点微苦,但并不难喝。
宁思淮从竹桌下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清淡的竹叶香气从竹筒里飘了出来。他递给顾亦初:“这是竹叶水,清清口。”
顾亦初依坐在竹榻上,捧着竹筒,时不时抿一口。清甜如花蜜般的水,透出竹叶的清香,很快冲去了药汁的苦涩。没头没脑的,他忽然说:“惜时是我的字,在外行走时常用,我真名叫顾亦初。”
宁思淮闻声垂眸看他,眼睛仿佛夜晚的星河,遥远冷清又温柔:“嗯,我知道了。可惜我还没取字,有了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