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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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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看见塔伦还守在我的床边,傍边有一位巧克力色的大婶,阿尼塔。艾维被塔伦辞了,我说其实不怪她,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我求塔伦带我去看看宝宝,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婴儿箱里有块烤乳猪似的,浑身插满线头的小东西在蠕动。他眼睛紧闭,浓密的卷发倔强地乍奔儿着。他那么小,小得让人心疼,他那么陌生,以至我怀疑这块肉究竟跟我有毛儿关系。都是我不好,让他受苦了。泪水就要掉下来,可我听说月子里是不能哭的,忍啊忍。我还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应该在母亲家坐月子,因为只有亲妈才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女儿,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猪蹄儿大枣儿汤了。
塔伦仿佛看出我的心事,伸手把我揽在肩头说:“看他多漂亮,将来肯定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他神情专注地看着我的孩子,我想说几句感恩的话,然,大恩不言谢,吐一字都苍白。
我儿子确实不一般,生命力超人的旺盛,两个星期后,我开始带他去中心公园儿晒太阳。Helios长得很像吉奥,高高的鼻梁,上翘的嘴角,深色卷发,深蓝的眼睛,那白里透粉的小脸儿,跟刚出锅的大寿桃似的。看着这陌生的小人儿,没人能体会我中头彩似的悸动,骄傲和满足溢于言表,觉得这辈子已经拿下了。照顾初生儿是个非常辛苦的活儿,他们能吃能喝能拉能尿,我不仅白天要打理这位祖宗,晚上还得定时起来喂奶。由于疲劳过度,我在夜里常听不到闹钟响,要是没有阿尼塔,我儿子早饿死好几回了,唯一赚点便宜的是,Helios很少哭。尽管塔伦极力推让,我还是把他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了他,孩子又不是人家的,凭什么让人家出。自己的儿女被谭雅带回英国后,塔伦难得见他们一面,他太久没享受过天伦之乐,现在热热闹闹冒出一小人儿,他也显得比以前开朗了。我忙的时候,塔伦会带孩子出去撒步玩耍,Helios常在他怀里咯咯地笑,胖胖的小手儿对着恩人的脸一通乱抓,塔伦更是开心。
真想告诉吉奥:你有儿子了。他要是看见这小鲜肉儿,一定更激动。可我没有告诉他的勇气,我担心Helios会因为此难以平静地成长。已经一个多月都没有吉奥的消息,基赛的电话也打不通。我想问问吉奥爸爸,可西西里大屋的电话也永远没人接。该死的直觉又让我陷入极度的不安,我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天花乱坠,直到被恐怖的洪水吞噬,惶恐到麻木,麻木到惶恐,再卷土重来。如果吉奥出什么事,我和Helios怎么办?我掐指一算自己和吉奥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俩月,搁别人的想法,即使他就此消失,我既不用担心怎么还那大笔钱,还赚了个得以养老的大胖小子。可我真不那么想,鸟类的大脑简单吧?那也知道大难临头麻利儿各自逃命去,我估计我都不是一般的鸟。有一种感情,即使在生命中只停留过片刻,却能让人怀念一世;有的人,在你生命里只惊鸿一瞥,可无论过去多久,那张脸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何况吉奥是我孩子的父亲给。
我努力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我的小宇宙昼夜不停地旋转翻腾。担心如一只庞大的火球不停向前滚动,热烈的火焰烧得我近乎狂乱。吉奥,Helios,未来,一切仿佛都在夏天开始褪色时变得模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学孟姜女。最妥当的路线恐怕是先去西西里,就算找不到吉奥的父母,我也可以去找安东尼,再不然,乡亲们至少也能提供点线索什么的吧?虽然这个决定有点异想天开,甚至冒险,但是我已经顾不上许多。对我儿子来说,这样做有点儿自私,然,爹之不保子将何焉?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塔伦,他没听完就极力高声反对,说我对自己对孩子对家人太不负责了,要是我出了事,Helios就小白菜儿了,说人要往远处想… …。我说您别操那闲心了,要是吉奥真出了事,我不知道将来怎么生活下去,我必须要找到他。理论讲了大堆,直到教授口吐白沫儿干瞪眼,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丫要当傻逼这样儿是不是过了点儿啊?后来,塔伦坚持要陪我一起去。我说不行,我没空照顾你。我苦口婆心求他留在洛城,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还指望他把Helios送回中国交给我父母。听了这话,塔伦终于不再坚持。
Helios比出生时候强壮了不少,我不在的时候,经验丰富的阿尼塔和干爹一定能照顾好他。纵使心如刀割,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拥抱了塔伦和巧克力大婶儿,无数次亲吻我可怜的宝贝,然后拎个小包儿就上路了。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心情随飞机一起颠簸,愈接近目的地愈紧张。在西西里等待我的是什么呢?我真不该把未来构想得那么完美,极度的渴望才会让人极度彷徨,之所谓患得患失。有时候,当你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被突来的变数楔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有时候,当你站在疼痛的边缘近乎崩溃,忽一转身就掉进福窝儿里。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赌博,肩头的天使和长了箭头尾巴的小鬼儿,时刻在互相撕咬煽风点火,运气好的话,天使终会占上风。可我长这么大,连五毛一锅儿的麻将都没和过几回。
一路上我不停祈祷和忏悔,祈祷自己是第二种“有时候”。祈祷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悔恨的泪水狂涌:神啊,请宽恕我,我小时侯掐死过五只小蜜蜂儿,砸死过长相丑陋却心地善良的癞蛤蟆,我剁过壁虎的尾巴,闷死过小蝌蚪,用树叶烧过毛毛虫… …还有,我背叛过一个叫马克的男人,请您惩罚我,保佑吉奥吧… …。看着Helios的照片,我在想:只要能见到吉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日日夜夜盼望他的不止是我一个人,还有他没见过面的 “香火”。
我搭上一辆路过的小卡车,司机情绪盎然,用方言跟我唠嗑儿。当我告诉他要去的人家,他突然就闭上嘴陷入沉默,脸上是我在西西里见过的谨慎。看来他知道凡诺家,至少我不用担心被劫财劫色了。道声谢,我掏出一张欧元大钞给那伙计,不想,卡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溜烟儿开走了。我一路顶着太阳,向海边的大屋挺进,路边风景依稀,到处都是吉奥的影子。餐馆,杂货铺,还有那间好吃的冰激凌店。记得吉奥跟冰激凌大婶儿说,若有“奈美冰激凌”肯定热销,后来店里还真的出了一款蓝色的“海浪”冰激凌。我进了家咖啡馆,想喝点东西歇歇脚,稳定一下一百八十几的心跳。咖啡馆里昏暗潮湿,老板我见过,但我不肯定他是否也记得我。
克莱门打一进门儿就认出了我,他亲自送上一杯冰咖啡,坐在对面试探着问:“您… …来度假?”
我惊喜万状:“您还记得我?我来… …拜访吉奥的父母。”
“哦上帝,我当然记得你,我的孩子。全世界都知道你救了吉奥的命,上次他命真大,可… …我真抱歉。”
“鹅?!”我长大了眼睛。
克莱门见我如此反应,有点慌神儿:“那个… …你没通知吉奥说你要来吗?”
“没有,我好久都没他的消息,这次就是来找他的。您见过他吗?为什么要抱歉?”别跟我逗了成么。
轮到克莱门郁闷了:“哦这个… …我… …没见吉奥回岛上,您还是先去他家里问问吧… …。”他脑门儿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没工夫儿跟他废话,我脚底板儿一抹油飞到大屋前,心里有个定时炸弹,滴哒作响。大门紧闭,屋内的窗帘全部垂着,叫门没人应。空落的院子安静异常,只有那叶白色的秋千,在骄阳下随风悠荡。到了黄昏时分,我几乎已问遍见到过的每一个人,可无论基赛妈妈,餐馆伙计,超市老板,还是镇上的瞎子大叔,都一致摇头说着三个操蛋的字——不知道。我有点中暑,疲惫地瘫坐在吉奥家门前,欲哭无泪。天黑了,街上人声嘈杂,灯火妖娆,我好像到了灵界的千与千寻,惊恐不已,呆若木鸡,准备就这样不吃不喝在原地等下去。偶尔有车辆驶过,减慢速度,有贼眉鼠眼的男人伸出油头张望,三更半夜独坐街头的单身老娘们儿,必须可疑。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我被刺眼的车灯唤醒,看不清是什么人走过来,他把我扶到车上,车里的冷气真体贴。奇怪的是,我并没因为这个陌生人感到紧张,只是努力张大眼睛辨认。是张我不认识的脸。
“我是保罗,凡诺先生让我来接您。”机器人儿说话了。
“吉奥?您是说吉奥吗?”我的瞳孔骤然放到比“靴子猫”还大。可机器人儿光剩下手眼还灵活,再他问什么都跟没听见似的。
路深,几乎看不到灯火,应该是到了很偏远的地方。到了一幢小楼前,保罗向四周看看,对我说:“到了。”
开门的是吉奥的妹妹,她看见我吃惊极了,还没等我开口,就一把我拽进去。机器人儿被关在门外,都还没来得及谢人家。只见吉奥妈妈飕儿飕儿跑出来,拉住我不停上下打量,一边抹泪一边抱了又亲,然后卢吉出来了… …再然后,就没然后了。满怀的希望落空,落差太大,我就象刚蒸完桑拿又掉进冰窟窿里,牙齿咯嘣作响。起初他们都假装阳光,唠家常,挤笑容,对我察言观色。我忍,我忍无可忍,操!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拨去。
我问卢吉: “吉奥在哪儿?”
我一句话就把演出结束了。卢吉带我进了书房,他点燃一支雪茄,尽量平静地慢慢开口道:“吉奥遇到点麻烦,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道… …我一直反对他替我父亲做事,就是因为担心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可这孩子太固执… …也太自信了。”
“那,他… …他他他他他他… …”一辆拖拉机突突地撵过我的舌头。
“吉奥被人出卖了,发生了枪战… …现在我父亲把我们安排到这里避一避… …。”卢吉眉头紧锁,被雪茄呛到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卢吉继续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吉奥这孩子… …他从来不跟我说心事,他知道我不爱听,知道我会埋怨他… …都是我的错。我已经这把年纪了… …吉奥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我看见卢吉眼里有痛苦的泪水隐约。
“吉奥还… …还活着对不对?我要去哪里找他?问去谁?”我更无助了。卢吉连连摇头,说就连这点消息还是从保罗那儿知道听来的。一座巨大的冰山开始在我的胸口膨胀,它变得胖胖的,胖胖的。
“奈美,你是个好姑娘,吉奥爱你,我们全家都爱你,可他… …现在是死是活都… …你不要去找… …这太危险,别把自己也连累进去好吗?”
我笑了。我对卢吉说:“其实,我已经是吉奥的妻子了,我们就在巴黎成的亲。他发过誓… …永远都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这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不会死… …否则,我不会原谅他。找不到他我会继续等… …也请您… …请您和我一起等下去。”
卢吉非常意外,别说已经当了爷爷,就连自己有了儿媳妇都不知道。卢吉还想说点什么,我没给他机会,怕自己崩溃,怕他的话让我崩溃。我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醒来就发呆。天涯人海两茫茫,我去哪儿找一个根本不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呢?圣音锁在上天口中,它不断折磨和考验着我脆弱的神经,希望与绝望在瞬息间反复交错。痛苦,到底还要有多痛?我,却不觉疲惫。许多年后,我给了自己一些惊喜,没料到自己还能如此渴望一个人,如此爱一个人,一生想求一次美丽多不容易啊。吉奥一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重复:他活着,肯定还活着,他不会丢下我们。
与吉奥的家人依依惜别,望着他苍弱的双亲,我心底一阵悲凉,他们应该比我更难受。至少我还能出去找找吉奥,而他们只能留在那个偏僻简陋的房子里苦等消息。卢吉亲吻我的额头说:“奈美,不管以后会怎样,西西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听他这么说,我想到了儿子。是的,我的亲人,多想让你们知道Helios的存在,可我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往赌桌上加码了。我留下在洛城的地址和电话,让他们有消息就通知我。
再见罗马,心如在死灰中绝望挣扎的星火。哀伤的达芬奇机场啊,一九八五年的圣诞,这里发生过一场血肉横飞的恐怖袭击,此刻我像一个鬼魂,在劫后的硝烟里穿梭呜咽。我拿着卢基给的地址,想去巴勒莫碰碰运气。去洗手间的当儿,有个男人尾随我进来,丢给我一张纸,撒腿就往外跑。我脑袋里第一反应就是:肯定跟吉奥有关,必须逮着丫的!我立刻冲出去,玩儿命直追到机场大门外,可那厮已逃得无影无踪。我呆呆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看见地勤拎着一只鞋朝我走过来,问:夫人,这是您的吧?
我哆里哆嗦打开纸,上面只有一个简短的地址:普罗旺斯,某某庄园。我欣喜若狂,吉奥跟我提过那个庄园,直觉告诉我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背下地址,把纸条撕碎丢进马桶冲掉,然后,靠在墙上舒一口气,任心狂跳不已。经过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我当天转机去法南。千山万水在一夜之间走遍,初秋的普罗旺斯,阳光普照天色蔚蓝,阿尔卑斯山洁白的雪峰触目可及,另一边,就是蔚蓝的地中海。普罗旺斯曾出现在很多名人的画作里,在巴黎的时候一直想着来看看的,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搭上运葡萄酒的小卡车去往字条上的庄园,微凉的空气,静寂的山野,大片大片盛开的薰衣草芳香袭人,大自然的妩媚令人砰然心动,。
没有发现人迹,只看见远处有幢白色的小楼,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穿过庄园的拱门。也许下一秒,就在下一秒,我的爱人会出现在小楼的门口对我微笑。一阵犬吠,我看见一只大白狗远远奔过来,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下,忽地窜出条大狗真吓人。它跑近后忽然变得乖巧,亲热地摇着尾巴在我周围绕来绕去。我定睛一看,这不是背上长着冒号的“希望”么?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希望”是吉奥送给我的纪念,我告诫过他“要是你把希望丢了,咱俩就没希望了”。我更加确信,吉奥就在这里。我惊喜地蹲下身抱住希望的头,任她一边高兴地添我的手,一边流哈喇子。这时,有个男人提着猎枪急速朝这边走来,看他走路那架势,我断定是基赛。
基赛远远定住喊一句:“别动!”当他看出是我,愣了。他站在那儿,头光光的,胡子邋查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和意外,只是傻乎乎站着。我的心咯噔一下,继而向他打开了双臂。吉赛先是不知所措,然后他慢慢的,迟疑地靠进我,猛然上来将我抱个满怀,泪水落在我风尘仆仆的肩头。男人的眼泪啊,怎么会如此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