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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九天虚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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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凉亭、石桥还是原来的样子,古朴、苍凉,这一方的时间仿佛凝固、静止。石桥下那片青青蔓枝,或盘曲,或伸展,依然花骨朵也无一个。
林纷趴在木栏上,若有所思。梅墨清见状,也随她一同望向石桥底下,“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你见过?”心底隐隐透着期待。
这种蔓枝她认识,熟悉得根本无法视而不见,“掌司上仙,你来过这吗?见过它们开花吗?”三生石上,西王母在不冻泉边亲手种下的便是这个模样的蔓枝,虽只小小一株,林纷看得很清楚。
“一堆乱草,有何稀奇!”梅墨清还在考虑是否该告诉她,凤二已凑上来,替他回答道,“不过瞧这模样,倒是与你幻形前挺像的,一样丑。”一手煞有其事地搓着下巴,发出咯咯的笑声。
没好气地半个身子耷拉在木栏上,除了哀叹怎么遇上这么个爱损人的乌鸦,林纷已懒得与他计较,“走吧,大约是看错了。”撑起身子,往对岸的山涧走去。
“是真的挺像的嘛~要不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比照比照?”凤二追着她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嚷着,看到她干脆捂住了耳朵,他放肆大笑,合不拢嘴。
他们没有注意到,梅墨清的肩膀僵硬,背脊的线条绷得笔直,墨瞳中满是错愕,牙关紧咬。他为什么会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她与它明明如此相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只因,旋花从未开过花?!
九天之上弱光隐现的洞府里,第六面虚幻之镜镜面开裂,不仔细看,还以为镜面本就是由碎裂的晶石拼凑而成。梅墨清又怎会知道,在他逆天而行花时倒退之际,第六面虚幻之镜便被震裂了。现在它还能悬浮半空,发出黯淡的光芒,只是因为往生花还活着,勉强维持而已。
若是往生花的根茎枯萎,彻底死亡了,她,又怎会活到现在?往生花,花开只三日,离了枝,不须多时,便会凋谢。若不是他,特意将续命的药水涂在花瓣上,不用等到出谷,花就死了。梅墨清或许还是该感谢他的。往生花属于逐仙谷,聚九天虚境的天地灵气生根、发芽、开花,它离不开这,它的根和命都属于这。服用过往生花的,无论仙、神或妖,最后的归宿,也只能是这。
只是,他忘记告诉曾经那位少将军了,沾染了琉璃毒的往生花,仙神服用后,千年修为一夕散尽,而林纷只是只妖,轻则退化至原型,重则精魄燃尽烟消云散,从此三界再无它的痕迹。
林纷能活到现在,少将军功不可没啊。可惜,可惜,“可惜了少将军您一番良苦用心,妖只能是妖,终是成不了仙。”
被压抑的笑声,回荡在幽暗的洞府中,愉悦、欢喜,撕心裂肺。
“还不快去向主人禀明情况?难道要等着主人自个儿发现?!”
“我、我、我不敢……”
“不敢也得去啊!不然等主人知道了,你就等着变成烤地鼠吧!”
“我不是地鼠……”
“闭嘴!抬杠也不看时辰!”
距离九天下的洞府的半山腰间,已变回本体的竹鼠,肥圆的身体抱着一棵矮小的鸭脚木,欲哭无泪,瑟瑟发抖。
“放开我,你想将我折断嘛?!”与它说话的正是这棵鸭脚木。
竹鼠依依不舍地撒开两爪,尖尖的鼠嘴可笑得瘪在一起,“你成天守在这寒蝉院前,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跑了呢?我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居然硬是挤出了两滴耗子的眼泪。
鸭脚木也是奇了怪,“你哪只鼠眼瞧见我有脚了?有吗有吗?!有病!”谁说名字里带脚的就一定有脚?它叫竹鼠,也不见它瘦得跟竹子有一丁点关系?!再说了,“什么叫做成天守在这?我生来就长在这的,寒蝉院是主人来了才建起的,你有空在这儿唧唧歪歪,还不快去找那只乌鸦!”凡事都讲究前来后到,这只耗子懂不懂?!
黑不溜秋是像只乌鸦,“凤二公子是只凤凰,神族……呜啊……”解释了一半,竹鼠竟开始嚎啕大哭,他一不留神,神族仙体弄丢了,若是凤二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主人会不会也将它丢进清灵潭喂锦鲤啊?锦鲤会不会看在大家一起唠过磕的份上,不要吃它啊?
竹鼠原是奉九天下之命来寒蝉院放了凤二的仙体,但仙体也就是一具失了元神的躯壳,不吃不喝不会动弹。它伺候得可小心了,至少没让凤二公子已经够丑的仙体上受到任何伤害,可?!可这仙体怎么会自己跑了呢?!难道神族的仙体就是如此,与众不同?
“还在发楞……”话还没说完,竹鼠突然精神亢奋,一溜烟跑了,把鸭脚木看得一愣一愣,“它这是……想通了?还是去自尽了?”不知主人喜不喜欢烤地鼠的味道……
神族的仙体是否与众不同,凤二自己也不清楚,不过,当元神遇上仙体,仙体不肯听话,的确是有些……一言难尽的。
山泉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于他们脚下,芳草萋萋,香烟袅绕,无毛彩凤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佛祖佛祖地念叨不停。
佛像雕刻的是释迦摩尼法相,整块山岩雕琢而成,边缘平整光滑,双腿盘踞左上右下,右手覆于右膝,手指触及地面,双目紧闭,肃穆庄严。
降魔印。一眼,梅墨清认出了佛像手中结的法印,眉尾一挑,佛像上并无法力,若是需镇住妖魔,已也起不了作用。但不知是哪位被贬仙神,进了这逐仙谷,不供三清倒是供奉起了佛祖?瓜果香花,一应俱全。还有就是那只他们要寻回的无毛彩凤的仙体的样子—眼角余光扫向这位的元神,凤二公子抓耳挠腮,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仙体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奈何—元神被仙体排斥了?!大姑娘上轿,凤二也是头一回。修炼时元神脱壳、归位,易如反掌,可现在这是何种窘境?饶是他搜肠刮肚想遍了各种原因,还是找不到归位的办法。真想对天长叹,“佛祖啊,这是为什么啊?!”
“掌司上仙,仙体离了元神,还能有意识吗?”林纷的声音不大,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包括那只虔诚的无毛彩凤仙体。
“不会。”下意识地将她往身后拉了一把,梅墨清看了看了垂头丧气的凤二,视线又转回跪拜的身影,“不过,敢附在神族仙体上,除九天下外,我还真不知九天虚境中还有哪位的胆子如此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弄不好落得与凤二的仙体同归于尽,这神族追究起来,怕是连这逐仙谷也被夷为平地,九天虚境又如何独自存活?
“宋志通真以为自己能独霸九天下?真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还容得了这卑鄙小人猖狂多久?!”无毛彩凤的仙体站起身,金色利爪,乱糟糟的黑色鸟羽,沾着许多香灰,看来已等候他们多时了。
只是,在凤二看来—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笑。自己的仙体竟对着他们吐着鸟语,话语间满是对九天下的鄙视和不屑一顾,试图走个正形也因仙体太胖,摇摆之下将好不容易撑起的架势,毁于一旦。
尴尬得清了清嗓子,“这具仙体我还不太熟,暂且将就将就。”无毛彩凤的仙体对上凤二仇视的目光,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视线在他们之间徘徊,最后停留在梅墨清—身后的林纷身上,激动、埋怨、仇恨,情绪变化之快之纠结。
梅墨清袖袍下的手,悄悄结起了印。
刹那间,“主人啊~你终于回来了~小木头还以为,此生此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哇……”
凤二扭过头,不忍直视—自己的仙体被梅墨清定在五步开外,挥舞的翅膀扬起一阵灰尘,表情愤慨,嘴上还叫嚣着,“主人主人主人!放开我!我是小木头!你最喜爱的小木头啊!”
从梅墨清身后走出,林纷皱紧眉,“你认错人了,快点离开凤二的仙体。”说着,指向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凤二。
“主人!你真的是我的主人啊!是这九天虚境的主人!你才是真正的九天下!宋志通这无耻之徒将他—”无毛彩凤的仙体,自称小木头的这只,抬起一侧翅膀指向林纷的身侧,表情痛心疾首,“将他拿去救主人的往生花上,沾了琉璃毒!所以……所以你才会想不起自己是谁!记不得九天虚境!记不得小木头……”
啪,小木头失去重心趴倒在地,糊了一嘴的尘土,这些都不重要。禁制消失,它最想做的事是,扑进主人的怀里一诉离别之苦,“哇……主人,我好想你!”
林纷被它撞了个人仰马翻,一屁股坐在地上,它够不着她的脖子,只得窝在她怀里嗷嗷哭喊。它喊些什么,林纷已听不见,视线艰难得想挪开,可那双墨瞳之下浮现的哀伤,揪得她呼吸困难。精魄的位置发烫,胸口很痛。
所以,她会退化回原型,就算一切重来,她也记不起他是谁。即使那时,她已得到仙身。他以为,往生花只会让她修为散尽,没事,他可以助她再次修炼,她的仙身不会消失,入仙籍是早晚的事。
是琉璃毒,害她的努力全部白费;是宋志通,害他苦苦等待,等来的却是俩人相见不相识。是他的以为,几乎害死她。
凤目垂下,将小木头从她身上拎起,丢给凤二,“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称呼她为主人?给本尊详细道来,一、字、不、漏!”
负手而立,梅墨清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清澈的眼眸。曾经,林纷的眼里盛载的是无忧无虑的快乐,而现在,她的眼里除了茫然,没有其他。
附在无毛彩凤仙体上的小木头,在凤二恐吓、胁迫中,无计可施。百般无奈之下,它在林纷的面前蹲下,哪怕凤二在后头踹了自己的仙体一脚,这是它最后的让步。
眼前的女子,眉清目秀,“主人,你的模样都没变呢,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就在这里,你对着佛祖许愿,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漂亮些?”那时,它觉得佛祖都快被她烦透了,成天唠叨自个儿不漂亮不好看不聪明,“你说不漂亮就配不上琉璃的眼泪……可是,在小木头的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主人,最漂亮的主人。”
凤二从未伤心难受过,可看到一滴眼泪从无毛彩凤的眼里流下,本该再补上一脚,却不知怎么,也跟着这个叫小木头的,心中酸溜溜的。脚换成了手,意思意思拍了拍它的脑袋,“琉璃眼泪是什么东西?与那琉璃毒有何关系吗?”凤二打断了它的悲伤,这样下去,估计话没说完,它自己先把哭干了。
小木头不甚在意,它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轻轻地叹气,“琉璃不是琉璃,眼泪又怎会是毒药……主人,你以前的名字也叫,林纷。”
“以前的名字?不是……我现在的名字……”
看着林纷不解的表情,小木头是多么急切地希望她能想起来,它一字一句说道,“若有来世,你想变成一棵树,屹立于山林间,仰望璀璨星河俯瞰落花纷纷……”
垂下的凤目闪过诧异,仿佛漆黑的夜晚里微弱的一丝曙光,这句话,梅墨清烂熟于心,不曾忘记。袖袍下结印的右手,慢慢松开了。
然后,小木头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忧愁,回忆很美好,快乐得令人感到悲伤……
上上上万年前,一粒旋花种子被一阵大风刮入逐仙谷的这座山谷中,扎进土壤就此生根发芽,长出枝叶。当藤曼攀上悬崖峭壁,枝叶也越来越茂盛,可是仍未见它开花。
就在谷内一众生灵议论着,它开不了花也就说明聚不了灵力,可能注定此生普通草木一株时,旋花开了。花生两色,上三瓣素白如雪,下三瓣赤红如火。
又一万年匆匆过去,历经万年不凋不谢的旋花聚灵幻形了,就是林纷。初化人形,林纷一时不适应,整日整宿地躲在山洞里,不敢外出,除了修炼,甚至找不到可以做的事。忽然有一天,林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位置,突然就开了灵窍,兴冲冲地跑入山谷中,冲着一众生灵说道,“难道你们甘愿一辈子就待在这里?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做神仙吗?”
做神仙?想她聚灵时,它们还啧啧称奇,见她幻化成形时,它们羡慕嫉妒得差点红了眼。现在,她竟来劝它们做神仙?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大?
“做神仙有什么好的?”鸭脚木第一个提出疑问,做神仙比得上在这儿逍遥自在吗?
“做神仙当然好啊!”林纷小脸一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观点,“做了神仙,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天地那么大,比这儿好玩的地方肯定多得多!做了神仙,就不用再饱受风吹雨打日晒的痛苦,随便往云里一躺,都比这儿来得舒服!做了神仙,更不需要成日担惊受怕被哪个妖啊魔的拔去嚼着吞下肚子,只有法力强大,我们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是?!……”
林纷越讲越激动,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听得底下的生灵精神抖擞,无比向往。原来做神仙的好处,这么多啊!鸭脚木伸了伸根枝,怯生生地举起一侧枝叶,“可是,要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幻形呢?”逐仙谷内,幻形成功的,她是第一个。
“呃,让我想想……”如果林纷说自己是稀里糊涂成功的,估计很没说服力,她得想出成功的原因,才能帮助大家一块儿幻形。
她这一想,又是近千年。
在鸭脚木快把这茬给忘记时,林纷屁颠屁颠地来了,带着满满一缸,水?!它怀疑她的脑袋是不是被山石砸到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林纷的表情严肃得不像骗人。这是她每天清晨去山顶上收集的天降甘露,里面还加入了山谷里所有山涧的源头水,还有部分是她发现的一处灵潭里的水,吭哧吭哧背了一大桶回来呢。
小木头说到这里,凤二屏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一缸水也用不了千年吧?逐仙谷雨水挺充沛的啊。”还天降甘露,亏林纷想得出,不过,倒像是她会干的事。
林纷咧了咧嘴,故事还没讲完,怎么就能肯定是自己?
“逐仙谷从前不常下雨,不然主人也不会用上万年幻形,”小木头定定地看着她,“后来我才知道,除了朝露、甘霖、灵潭,主人将自己的灵力也注入了那一缸水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整整一千年。
鸭脚木被推为第一个尝试的。当它有种要被水给淹死的感觉来临之际,奇迹发生了—挣扎着脱出根的束缚,白嫩的脚掌,细巧的手指,乌黑的秀发,鸭脚木幻化成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女娃。
林纷却不是很满意,怨自己注入的灵力肯定还不够,寻来的水汇集的日月精华太少,“你还这么高兴,如此弱小的身躯怎么承受得住天劫?不怕我害了你吗……”
幻化成功的喜悦取代了所有的畏惧,小女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了又点头如捣蒜,“不怕!你给了我新生,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
“我才不要当什么主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鸭脚木这副小身板是因为她的失败,林纷不会逃避责任,保护她,义不容辞!
除了保护小木头——林纷给取的名字,她更加刻苦勤奋地修炼,采集朝露和雨水,那满满一缸水也只够小木头一人幻形。若是帮助逐仙谷的所有生灵,仅靠林纷一己之力,还远远不够。
于是,小木头也加入她的行列。每天重复着采集、修炼,修炼、再采集……小木头开始觉得力不从心,枯燥乏味得打起了退堂鼓。她想象不出一千年,林纷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一日清晨,林纷准时从入定中醒来,却没有背起采集朝露用的陶罐。她推了推还在沉睡的小木头,一脸神秘的对她说,“我们去天庭看神仙。”
小木头顿时来了精神,困意转眼消失全无,“好好好!”她早就期待这一天了!
明知谷中人烟稀少,她俩还是有种做贼般的感觉,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又忍不住高兴雀跃。直到离了逐仙谷很远,西天门近在眼前。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小木头笑呵呵地绕着西天门的擎天柱子,一个劲的打转,把林纷的脑袋都给绕晕了。
“别绕圈了,走,咱们看神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