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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九天虚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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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虚境,如无人之境,不费他们丝毫力气,鸢姑望着九天之上的某个地方,真猜不透这儿的主人何时变得如此好商量了?一路顺利地,就快走到往生花生长的第六层,畅通无阻得像是做梦。
视线移到眼前的少年上,肩不宽,腰身窄,瀑布似的长发被一根青色缎带漫不经心的绑在一块,若只看背影怕是她会笑他像个女子,瘦弱。抿了抿唇,鸢姑撇开了这个好笑的想法。在慈竹园里,她已经见识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的能耐了,上神仙者的实力。
鸢姑怨自己没能拦住他,只得亲自陪他走一趟。虽然,他并不领情,还劝她不必勉强为之。从迈进九天虚境开始,自此他便沉默寡言,她试探着问了几句,不是一个字就是点头,哦,三个字的是他的名字—梅墨清。
“罪臣叛将宋志通,拜见少将军!”
一双如天河水浑浊的眼睛,疤痕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十来米远的台阶上,九天下—宋志通双膝跪地,挺直的背脊,面向他们,声音沙哑、哽咽。
略过吃惊,鸢姑心中已是了然。瞥了眼身边的少年,他快步上前,双手搀扶起九天下,“宋掌司为何行此大礼?!快请起!”他行色匆忙,显然也未料到会有这一幕。
对上梅墨清询问的眼神,鸢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九天下是宋志通,宋志通竟是九天虚境的主人?!
宋志通和那名女子,是被天兵天将押解直谷口的,程婆婆接手了他们。逐仙谷中多空闲院落,进了谷也不再管他们,放逐自由,天条禁令中的方寸自由或许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吧。至少他们拥有了短暂的宁静。至于宋志通如何成为九天虚境的主人……鸢姑并未亲眼所见,她得知时他已是九天下了。对程婆婆问及此事时,婆婆讳莫如深,追问下去,一个字“玄”,愣是将她弄得一头雾水。
婆婆不肯说,那她就自己去亲口问问九天下咯。无关权力,实则好奇。究竟这婆婆口中真假难分的幻境迷宫,九天下是如何分辨如何打破?如何坐上九天之上的?可,鸢姑记得自己渡过清灵潭后,就在成仙路迷了路。幸得那名女子的指点,她才脱的困。
“谷主,请回吧。”女子娇弱得说句话都在大喘气,面无血色,“他让我带句话给你,九天虚境不会为难谷主,也请您别为难我们。”
女子很温和,笑得善意,“我就随便看看,你们无须多虑。”鸢姑吐了吐舌头,她和程婆婆都没打算与这位上仙对峙,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都不是闲的慌。抬脚,忽又想起一事,“我多嘴一句,请问姑娘,那些个来找往生花的……”前不久,那剩余的几位下仙,修为无法再突破便打起了往生花的主意,一入九天虚境已好多时日了,是生是死也没个信。
应该重伤未愈,女子显得很吃力,寻了块石头坐下,身形晃了晃,说道,“往生花属于逐仙谷,谷主亲自前来,我们定当双手奉上。可若是宵小之徒想借机窃取,就看他们有没有那个命了。”秀眉微微蹙起,言语间轻描淡写,鸢姑只是点头,这女子是替九天下传话的,倒也是理所当然,挑不出毛病。
那次离开九天虚境后,鸢姑这回随梅墨清同来,也只是第二回走进九天虚境。鸢姑目不转睛地瞧着九天下悲喜交加的神情,疑问的是,那名女子怎的没有在九天下的身旁?
宋志通硬挺挺的跪在那,推开梅墨清向他伸来的双手,神情复杂,张嘴想说什么,“叛将……”
“宋掌司,何苦……”再见到宋志通,梅墨清心中也是感慨,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一声叹息。
谁会想到,昔日南境威武勇猛的宋副将,曾经风光无限的天庭刑司宋掌司,如今在这逐仙谷,在这九天虚境之中,脱下战袍,卸去荣光,一头乌发已灰白,满身疮痍。
“咎由自取,不怨天不怨人。只怪自己……没有听老将军的话!”时至今日,追悔莫及已是晚矣,宋志通不禁悲从中来,泫泪欲滴。
扭曲的脸庞,诉说着那段他想忘却的过去,割不断的是内心的挣扎、痛楚。
等宋志通情绪稍稍平复,梅墨清搀扶着他起身来至一处凉亭。罕见的圆顶,三根描花立柱支撑着小小的凉亭,没有石桌,只两张石凳,鸢姑见了顿觉凉亭内拥挤,退了出来。
凉亭后,一座石桥蜿蜒曲折伸向对岸。桥下无水,密密麻麻的细枝纠结,枝上青翠的嫩叶一片覆盖一片,层层叠叠扩散开来,自上而下望去,好似碧绿的湖面。
“不知少将军为何会来这……不祥之地……”对宋志通来说,逐仙谷意味着屈辱,九天虚境就是不详。方才,能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少将军,心中自是大喜过望,可欢喜之后,思及自己现在的境遇,悲。他又有何脸面见少将军!罪臣叛将之名,怕是此生此世都无法摘得了。
一瞬不动地看着宋志通,梅墨清问道,“我来寻找往生花,宋掌司可见过?”
浑浊的双目听闻他的话后,讶异一闪而过,宋志通从石凳上跳了起来,“难道是!老将军他出了何事?”
梅墨清没有隐瞒,直言道,“不是家父,是林纷。”宋志通见过她一面,匆匆而过,在南境出那桩事之前。
“她?”神情有更多的不解,“究竟出了何事,需要往生花做甚?”往生花救死不治伤。
原来这就是他那抹哀伤的来由。鸢姑的目光在亭子里的两人之间游移,耳中听得梅墨清平淡的回答,“她受了重伤,精魄几乎碎裂,现在靠烟霞暖玉的灵力,性命暂得维系,但悬于一线。我需要往生花。”替她续命,起死回生。
眉峰拱起,一道突于表皮的伤疤由右鄂自下而上,截断眉峰,斜插至发际,宋志通抬手指向石桥,有气无力地开口,“可惜清明还未到,那些花是不会开的。”
举目望去,梅墨清并未看到像往生花的植物,正欲问个明白,宋志通已站立起来,颤颤巍巍挪动着脚步,亦步亦趋地走向石桥。他撑着木栏,俯身朝桥下扫视了一圈,背后是梅墨清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藤蔓枝叶盘根错节,连一个小小的花骨朵都不曾露头。“宋掌司,可有法子?”梅墨清知,宋志通该明白他问的是,让往生花现在就开放的办法,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宋志通面露为难地垂下了头,“少将军,扰乱花时乃是违抗天命,即使在这九天虚境中,万物生长规律也是由天而定的。更何况,我想帮,却也无能为力啊。”
“九天下说得没错,你再考虑清楚,除了往生花可有其他法子能救那位……你说的那人。”鸢姑一直走在梅墨清的身后,此时见九天下也犯愁的模样,趁这当口赶紧再劝劝这少将军。九天下一口一个少将军的喊,怕是这少年的来头不小。程婆婆的话被鸢姑奉为上谕,不与天庭为敌,不与上仙为难。
可,若是当两者必须取其一时,又该如何抉择?
梅墨清探出半个身子,依靠着木栏,向下张望了一番,“若是我有法子令它们现在就开花,宋掌司可否不要阻拦?”目光停留在一株细小的嫩枝上,嘴角抿成了一直线,轻柔细语,却语出惊人。
少年将军的执着,近乎疯狂。
一令万物苍生,二令江河湖海,三令山岳百川,春夏秋冬四季上仙听令,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今日南境梅墨清下帖,请春、夏二位上仙前来此地一会。
叶随风动,一丛报春花从山泥下钻出脑袋,“将军,有何吩咐”娇滴滴的应答声中,黄灿灿的一簇迎风绽放。
梅墨清转身看着它,“夏仙何在?”
弯下花枝,报春花像是在思考,想了一会儿,答道,“或许是,在赶来的路上。”
微微沉吟,“既然夏迟了,春,未何早早离开?”梅墨清问得不经心,却令报春花花枝一抖。接着,只听得轻声一叹,“还不速速归位?”
鸢姑不知觉屏住了呼吸,宋志通犯愁似地退至一边,报春花的花枝开始剧烈地摇摆,“小仙遵命。”陡然间,风起呼啸,潮湿的空气一挥而散,炽热的温度随之退去,烟雾迷蒙一扫而空,谷中山涧逆流而上,风中带着阵阵刺骨的凉意,初春,乍暖还寒。
“将军,”挥落掉在花枝上的紫薇花苞,报春花瞅着梅墨清,小声问道,“可对?”
梅墨清将视线移向石桥下,一双墨瞳犹如深潭,平静无纹,“这是清明节气?”石桥下,藤曼青青枝叶嫩绿,看来没受到温度突然转变的影响。
一条百脚虫一扭一扭自叶下路过,花枝拂上黄花,报春花羞涩一笑,没有回他的话。平地一声惊雷,滴嗒滴嗒豆大的雨点断断续续落下,不一会儿便连成了一线,报春花被浇灌了叫一个透彻。鸢姑早一步躲进了凉亭中,雨雾中,一个青色背影俯身专注于石桥下,一个黑色身影双手藏在袍袖下,犹如石像般,伫立在一旁未曾挪动一步。他们与四周的景象,逐渐被大雨融为了一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直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开了!”往生花开了。
雨势转弱时,黑色身影动了。宋志通挡在预备跳下石桥的梅墨清身前,“少将军,这花还是让鸢姑来折下吧。”
花,就在眼皮底下,却摘不得,梅墨清心里着急,仍停下动作不解地问道“为何?”。宋志通并没说不可以摘,而是要鸢姑去折?
“你已违反天条,不能再破坏逐仙谷的规矩了。”宋志通仰头望天,乌云散去,天界的阳光分外灿烂,可惜依然照不进这方寸之中。摇头苦笑,他瞅向凉亭里那个兀自发呆的女子,“时已至此,可否请谷主行个方便,帮忙老身一下,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将军,能否将往生花赠与他?”
往生花属于逐仙谷生长在九天虚境,九天下虽占位九天之上,鸢姑以为他顾虑的是他让那名女子答应她的那些话,或许也有为梅墨清着想的缘故吧。无论何种原因,此时,鸢姑也认同九天下的话。脚尖轻巧点地,身子轻盈的飞向石桥下,素手折下一朵雨露未干的往生花。
花色红紫,上三瓣下三瓣呈开放状,花瓣上分布着细小的白色绒毛,花萼处洁白细腻连着茎叶,叶子圆小可爱,嫩绿新鲜。
从鸢姑手中接过,看着往生花完好、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梅墨清的双手竟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嘴角抿成一直线,又仿佛松了口气,“多谢。”简单两个字包含了太多。
宋志通来到他们身旁,粗糙的手指碰了碰脆弱的花瓣,“往生花,花开只有三日,少将军,快些回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似留恋又似不舍,他又望了一眼往生花,又望了一眼梅墨清,“请恕罪臣叛将不能远送,少将军,保重。”背身而立,黑袍半湿半干,贴在佝偻的身躯上,说不出的孤寂。
“宋掌司,”望着眼前的老者,深深一眼,梅墨清恭敬地弯腰行礼,“若有他日,请回来看看,保重。”他曾是父亲的左臂右臂,即使在他执意选择离开后,南境仍记得他的功劳和苦劳。
“……好。”
九天下,不再高高在上,跌入地下云泥之别,若是能重新选择……手掌摩挲着右下鄂的那条触目惊心的疤痕,若是再选择一次,宋志通不会留下,宁做九天下。
九天虚境里发生的,不瞒天不欺地,程婆婆可知,逐仙谷一众皆知。直到鸢姑与那少年出现在谷口,只有窥探者未有拦阻的。
没有谁敢和一个已身在逐仙谷中,却公然违抗天命的闯入者为敌,程婆婆知道那些窥探者在想什么,进得来如何出的去?她也守候在谷口,等着看—看这狂妄少年,一脚迈出逐仙谷,闪电霹雳五雷轰顶,但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功德金身?!”
入谷处,雷电不间断地往梅墨清身上劈下,整整五道大云雷三十六道天雷,皆被他身上光芒万丈的金色屏障给吸收。程婆婆说对了一部分,这不是功德金身,而是由赫赫战功铸就的血腥屏障,五雷轰顶击不溃,八十一道天谴瞬时灰飞烟灭。梅墨清敢只身入谷,凭借的便是它,与天赌,他赢了。
“慢着,”当天雷结束后,程婆婆叫住了他,拖过身边失神的女子,“带鸢姑一块儿走。”
鸢姑一愣,扭头,一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婆婆,我……他……可以吗?”想问,他能答应吗?却不知从何问起。
没有犹豫,金色屏障重新发出耀眼的光芒,梅墨清向她走去,以便她能跨进屏障庇护中,“过来。”
双颊绯红,心中被狂喜淹没,鸢姑感激得冲程婆婆笑,却不禁红了眼眶。忽又想起方才九天下的话,遏制冲动,面朝一步之遥的梅墨清,然后她问了此生最傻的一句话,“擅自离谷也是违抗天命,你可认清咯?”
笑容浮现,袖袍里藏着珍惜的宝贝,梅墨清不假思索地答道,“谷主对我有恩,别的不重要。”他口中的恩就是往生花,他眼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
可是,他甘愿再受一次天雷,就是为了她顺手折下的一朵花,出了逐仙谷,她依旧无亲无故,无人依靠。他的感激,犹如一盆冷水,“你去的地方,我也可以跟着一同去吗?”鸢姑真心地希望,与他作伴应该不会寂寞。
“谷主是在担忧天庭的那些人吗?没事,”误会她在担心离了逐仙谷后性命堪虞,梅墨清认真地向她保证,“只要到了南境,你会得到自由,天庭暂时不敢找来。谷主请放心,时日一长……”
“你能娶我吗?”话,未经大脑已脱口而出,鸢姑自己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怔住,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有个伴……普普通通的那种陪伴……不用非得是……”不如不解释,越描越黑,可为时已晚,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已经答应另一人了,抱歉。”
他的眼神温柔,看的是藏往生花的袖袍,鸢姑懂了,耸了耸肩,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就没办法了,我还是继续待在当谷主吧。”趁他楞在原地,她转身挽住了程婆婆,“婆婆,外面都没人陪我玩,我会寂寞死的,我能不能还是跟你待一块啊?”
鸢姑软着性子问得嗲嗲糯糯,程婆婆只是看着她,良久,终是点下了头,“梅将军,好走,不送。”抬手,替她拭去眼角溢出的晶莹。
深吸了口气,鸢姑扭头无比严肃地告诉梅墨清,“你听着,下回你若是再敢闯入逐仙谷,我若是接得了你三招,我们就凑合着,作伴吧!”
笑颜绽开,仿佛谷中成片的鸢尾花,正艳正红正娇媚。
往事已逝,鸢尾花依旧,故人重来,自己怎会再看不透。一个不敢正眼瞧程婆婆的丫头,一个一本正经的梅墨清,装得真像。装得她,差点忽视他的不自在。鸢姑无声的,破涕为笑,“婆婆,缘分这东西,还是听天由命的好啊。”
“你啊……”
听天由命,就听天由命吧。程婆婆背手望着竹林,风停了,竹林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