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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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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苟老道又带着若干道具进了宫,这次也带了两个关门徒弟,不一不二。
一来是让两个小的看看他们胡作非为惹的祸,二来也是想着万一这招魂大法若是成了,那他苟老道也算是术业专攻对得起祖师爷,还能名扬天下宣传道法,而后继有人。
郑白琅的面色不是很好,许是昨日后又忆起不少往事。
他还是坐着那把椅子,将左手腕子伸出搭在旁边的小桌上,另一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旁边的公公示意苟老道可以开始,他示意两个徒弟摆阵,布下法器,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安魂香后,用匕首对着已经结痂的手心伤口再次划下,鲜血随着指尖划过低落在虫卵身上。
不一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就是想看看,师父宝贝得不成样子的宝贝倒是是什么宝贝,只见平坦的小瓷罐里一只虫茧,遇见人血之后居然动了起来,贪婪地吸食,身上散发出五彩斑斓的颜色,看起来甚是骇人。难怪是禁术,这玩意吃的是人啊。如此一想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而后紧紧地拽住不二,不二小师弟对此自然高兴。
这一次郑白琅并没有看见杜端,只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然后到了他从未到过的西疆之域。
是战场。
正在战争、乱战的战场。
“杀···冲啊,将士们,多杀一个我们就赚了,想想身后,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朋友,我们的山河,我们的百姓。”
说话的人,是个将军,脸色血渍斑驳,仿佛一连经历了几场大战,还在继续战斗、鼓舞士气,说一句伴随着砍翻一个敌人的碎骨声。
“绝对不能让这群野兽跨过我们身后的土地,将士们,给我杀,援军马上就到,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就在此刻。”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每个士兵都明白的道理,将军的话更是激起了一群杀红了眼的人求生意志。虽然谁也不知道援军到底能不能到、什么时候到,但能活下来的人肯定是坚持到最后的人。
是王名之。
郑白琅从未见过这等模样的书生,或者说是毫无侠义肝肠只知嗜血杀戮的拜东篱。
这是在先皇二十七年,三王之乱末期,十月,王名之战死沙场的时间。
三王之乱,皇后起的因,对老皇帝下毒,太子一人京中独大,不肯退位的老皇帝召回镇守南蛮的大将军王魏闵和西北的五皇子郑白洸。
五皇子因军功回京述职,直接晋封洸王。
随着魏闵回来的还有他侄子魏漾,想不到此人死性不改,还肖想着昔日一面之缘的杜端,这是这一次杜端没有退缩,反而跨前了一步,伙着大将军王府将太子扳倒了。
其实此事若无老皇帝授意,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一来,太子并不知道他母后下毒之事,二来太子在朝中也得贤良储君的名声,与众兄弟兄友弟恭、与朝臣也是谨敏好学,朝中又有王太傅、赵氏一族等功勋的辅助。
只是老皇帝查出皇后不仅对自己下毒,连当年五皇子中毒之事也是她指使的,被太后随便找了个替罪羊顶替,就是怕他把储君之位给了最像他的五皇子。
证据确凿后,自然是要废后,废太子。
可皇后宁愿自己一死,也澄清此事只因嫉妒五皇子之母贵妃深得帝宠,太子毫不知情,绝对不能废太子。
而太子这些年在太傅与伴读正直的影响下,也相当正直起来,宁愿用储君之位换皇后之命。
如此一来,满朝风云,搞得老皇帝里外不是人了,宠庶灭嫡,昏君才干的事。
皇后当然是死了,因为她想着自己死在前头,她的太子就不能用太子之位要换她周全,可怜天下做母亲的,为自己孩儿思虑万千。
太子悲痛,被老皇帝以守孝为由禁在太子府,并未罢黜,却也浅浅地消失在众人视线外。
在杜端为了郑白琅的皇位在将军府与魏家人周璇时,他却是时常去太子府探望兄长太子,在众多朝臣看来,这位十皇子虽说面冷,太子之前待他不错,现在太子有难,这个做弟弟的时常上门探望,可见也是个有心人,知恩图报。
这兄友弟恭的戏码,这次换郑白琅来主演。
可有谁也没想到,太子府除了太子还有太子妃呢。
连与他有着肌肤之亲的杜端,也没猜想到。
也难怪日后杜大人恨得咬牙切齿。
最为年长的三皇子贬为庶人、太子被圈禁,朝臣们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了,毕竟此时老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上朝的时候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处理事务,军务方面自然是被大将军王一手揽办,政务方面王太傅几个老内阁也没放手。
有人问五皇子?
和王名之正闹别扭呢。
前两年,两人在大草原上赛马比武摔跤,性子野惯了,一句话不对头,动手就开打,谁也不让着谁,打够了又勾肩搭背地大笑着一起喝酒,同吃同住,好得比亲兄弟还好。
打起战来,也比谁战胜的大将多,一个比一个不要命地往前冲。
手底下当兵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把小兵的命当命的,于是就更带劲地追随了,于是很快就平定了西北之乱,还扩张了不少地盘。
欢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一道诏令,班师回朝。
郑白洸把圣旨一扔,二郎腿一翘,“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意思是,本大爷我还会想回。
同时拜东篱也收到一封家书,他老爹把京中形势大致讲了一遍,意思是你老子我就要被魏家弄死了,你个不孝子难得不回来收尸?
于是拜东篱就将京中形势转述了一遍,意思是,不得不回。
郑白洸看了他一眼,才百无聊赖地点头答应。
两人回到京中,一个洸王,朝中新贵,多少人巴结着,一个从拜东篱变成王名之,被王老拘在王府里,做文章。
正巧一月黑风高杀人夜,拜东篱想去杜府看看他的杜小弟,而郑白洸也是从酒席上溜了出来,两人同时对着那学士府的大墙一跃,一个里,一个外,速度太快,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遇上了刺客,两人同一时间动了招,一过招才觉着熟悉,才发现是熟人。
停在屋檐下,相视一笑。
都问了句,作甚呢。
王名之笑言:“这几天太傅把他一屋子的书都给我抱来了,这不抽空去杜府看看。”
郑白洸面无表情地应了句:“哦。”
王名之看着他带了一坛子酒,就知他是找自己喝酒来了,反正自己这墙也翻了,于是就对对面那人说了句“跟上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的是月光湖,杜端曾经带拜东篱去的。
算起来两人也有大半月没见,都说了这些日子都干嘛了。
酒也喝了不少。
王名之还是如拜东篱的习性,倒地就睡,名字改了,性子却是难改。
郑白洸看着那睡容安详的脸,自己也恍惚了。
俯了头,亲了下去。
很轻很轻。
然后把自己吓了一跳,酒醒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风起涟漪地月光湖面,还有怀里流着口水的拜东篱。
有些事情就是在不经意间产生而流出,例如,情愫,情之所动,无以明述。
郑白洸把自己吓着了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王名之,另也是因为老皇帝交了不少差事给他,虽说有他六弟郑白沐帮忙,不过六皇子和他伴读杜淳也就是个诗书礼乐的贵公子,大事上还是得他自己拿主意。
大概是半年之后,王太傅似乎也看破了人世,竟然催着王名之娶妻生子,让王家有后、香火可继,姑娘都选好了,清白世家,虽不在朝堂做官,但是礼乐之家,女子以贤惠恭孝闻名。
听到这个消息,一直没想明白的郑白洸,超级火大,于是就想明白了。
恰巧王名之也在纠结,这姑娘娶还是不娶,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面都没见过呢,万一是麻子脸咋办呢。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准备找郑白洸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先见见那姑娘。
于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翻墙,又去了月光湖,又喝了酒。
不过这一次,看起来醉了的王名之,他实际是没有醉得那么厉害。
郑白洸又亲上去了。
然后又看了一夜。
再然后,王名之还没娶上亲,就又奔赴沙场了。
走之前,王名之去看了杜端。
十五岁的杜大人,风华正茂、皮相正好。
拜东篱的招牌笑式:“小杜人儿,要不要跟着哥哥去草原。那里天大地广,比这小院子方块天有意思多了。”
杜端想也没想就摇头:“不了,我还是习惯京中的日子。”
拜东篱丝毫不介意是这个答案:“那你好好的,被欺负了就告诉哥,哥帮你削他。”
“好,一言为定。”
走的时候,王名之还嘱咐郑白洸,替他照看他的杜小弟。
郑白洸冷着脸点头。
没想到,再见就是阴阳永隔。
郑白洸的援军还是晚了一步。只因兵符在魏闵手里。
听到王名之被包围时,他带着自己亲卫军赶去,还是迟了。
只留了一把断剑,和被誉为西域战神的万箭穿心的拜东篱。
郑白洸一夜白头。
郑白琅召见了王玄章。
他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一心一意辅助自己的杜端死后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个男人。
如果可能他会把王名之抓来拷问一番,于是把他老爹又给找来了。
这一次王玄章十分爽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大人心高气傲,在位时就替皇上把各种明刺暗钉都拔了,他死了没几年就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可以说是他当年在刑部法治严吏地功劳。都说他是宁愿负了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他,其实错了,是天下人负了他,而他认为负的,只有一人,吾儿名之。
昔时洸王离京赶赴封地时,来老夫府一趟,收了些名之生前的物品。他说名之自愿离京去西北,只是恰巧边戎再犯,敌众我寡,才丢了边城,而名之不想与大将军王魏闵抗衡的洸王有后顾之忧,带着几百精兵偷袭边城不成,反中埋伏为国捐躯。
魏闵掌握兵符以保卫皇都安全没有及时发兵援救,那时,杜端就与魏闵魏漾子侄关系密切。
洸王拿到的兵符是杜端让魏漾从魏闵手里偷出来的。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他便一直自责不已,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将兵符交给洸王。
郑白琅其实自己也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因为王名之之死的罪魁祸首应该是他自己。
太子被禁在府,最得老皇帝看着的就是五皇子洸王,世人以将他看做储君。
除掉了三皇子、太子,还有五皇子。
可是洸王身上没有丝毫破绽。
杜端说,洸王的弱点是王名之,只要王名之离京,洸王就一定会离京。
郑白琅的奶娘一直与塞外保持着联系,那边自然是支持有自家一半血统的皇子继承天下大统,于是三番五次地蠢蠢欲动发动偷袭。
洸王再次请命,这一次老皇帝没有准许,派了王名之前去镇守。
在郑白琅的示意下,边戎发动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攻击,四面楚歌风声鹤唳,一连拿下百余城池。洸王和魏闵都受了皇命前去镇压,洸王是先锋大将军支援前线,魏闵作为护国大将军、守着皇都最后一道屏障。
敌人偷袭的地域十分广阔,先锋军队被分成若干中队前去各个击破,然后就传来王名之被困边城的消息。
魏闵与洸王嫌隙旧仇颇深,不愿发兵,洸王带了亲卫队先走,杜端把偷来的兵符给了他的亲属,如果早一天,或许早一个时辰,就好了。
洸王得到兵符后,就没有再还给魏闵,杀光了魏家所有在军中的亲信。
魏闵因兵符一事问罪斩杀魏漾,魏漾却和他爹在杜端的游说下转靠了六皇子,合力将魏闵身首异处,以此向未来的储君洸王谢罪。
洸王并未因魏闵的死而解恨,他几乎杀光了所有将军府里的人,引来朝堂震惊,一个储君岂能不分青红皂白只凭喜好随意杀人,把老皇帝气得吐血,怎么自己英明一世,生的却都是混账儿子。
然后朝里有人开始推崇默默无闻的十皇子,比如说工部郎中杜明昌。
老皇帝已然是强弩之末,也就由不得自己了啊,但把太子的禁解了。
郑白琅登上大统前的曲折历史大致就是这样。
第三天,苟老道还是在同一个时辰带着两徒弟出现在皇帝寝殿。
喂了两天的蛊虫,明显滋长了不少。
还是老样子,一见鲜血就欢。
陈小宝悄悄地溜进来时,郑白琅已经入睡,再想踏前一步时,被不一不二拦了下来,三人在旁边小声地议论,最后被福总管请到殿外。
“你为何不把他带回来?”
“为何要回来?他喜欢西北”
“可是他的家在这里,王大人还在京城等着。”
“广阔的地湛蓝的天,那就是拜东篱向往的江湖,回到这里,他只能是王名之。”
对话的人是十多年前的杜端和郑白洸。
洸王没有将王名之的尸身带回京中入殓。
杜端不打算和蛮不讲理的洸王讲理,继续说:“是我提议让他离京的,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此事虽与你有干系,念你交出兵符,功过相抵。”洸王摇头,想了想继续说:“他走之前将你托付给本王,本王此生必护你周全。”
洸王走后,留下静坐的杜端,须臾之后,嚎啕大哭,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彻彻底底地释放出来,毫无掩饰失去至亲之人的哀伤与悲恸。
郑白琅的心很痛,也跟着替他委屈,他走上去,想拥他入怀,却与他越走越远。
看着杜端的悲痛,自己却无能为力,郑白琅回醒。
他一醒,苟老道就收了蛊虫,候在殿外的太医也悄然无声地熟稔地包扎伤口。
从殿外走进来的福公公躬身禀告:“皇上,东淄临城传来消息,洸王殁了。”
郑白琅听着这个消息,回想起刚才梦境里的那个洸王,再想起十日前相见的情形。
原来在王名之离世后,他那明言喜怒的五哥就没了当年做皇子时的那份肆意妄眉飞色舞为的灵动,只是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守护,更是等待,连眉眼间都透一份温柔。
“皇上,这王爷的后事如何操办?”见郑白琅没说话,福公公开口询问。
良久郑白琅口谕:“以亲王规格葬礼下葬皇陵,其他由洸王府自己操办吧。”
“遵旨。”
洸王府的管家早就连夜将郑白洸的尸身送至关外,奔赴西北边城,在城东的榆树下,有一株长得并不是很好的连理树,没有碑没有墓,只是往京城方向的树根下葬了拜东篱,他身边早就刨好了棺位,等着郑白洸自己。
没有任何陪葬,只是一柄青铜断剑而已。
他送他的。
初见时飞扬跋扈的五皇子送给他伴读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