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将尽》白雪泥

1、第一章 白树

　　一夜之间，刚铎的白树繁花尽开，每一朵都是盛妆的笑脸。
　　晨曦微现，久经恐慌战乱的刚铎城终于得以一次宁静的安睡，还未能醒来。空气中似乎流动着若隐若现的歌声，放松、祥和而恬静。
　　一抹淡绿的影子在王者之树下，如一笼轻烟，却久久不散。
　　白城里千万个窗户中的其中一扇窗户后面，一双灰色的眸子安静的打量着这个浴火重生的王者之都，城下绵延无边并已渐渐透现出生机的疆土，城中虽仍有杂乱但已逐步恢复的民居，那遏止不住欢喜绽放纷繁花朵的白树，还有，树下那不知何时静静伫立的身影。
　　他一夜未眠吗？目光有些怔忡。他当然知道精灵是不需要入睡的，精灵拥有永不枯竭的生命与精力，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这是黑门大战后的一夜，经历了恐惧、伤痛、疲惫、绝望甚至死亡，历劫归来，任是谁也要休整一下自己重负过后的身与心吧？

　　骁勇而灵巧的精灵在那一战中也一定耗尽了全力，毋庸置疑。敌众我寡，悬殊过巨，巫师、精灵、矮人、人类，每个人都在那场战斗中拼尽了全力。他们并肩在一起酣畅淋漓的战斗过无数次，惟有这一次，充满了疯狂，还有绝望。
　　是的，绝望！战斗之前他们考虑的就不是有多少胜算，不是为了卫护自己，不是为了打败对手攻下魔都，而仅仅只是为了吸引魔眼的注意，为持戒人转移魔都重重的警戒力，他们像一群扑火的飞蛾。
　　被汹涌而上的魔军冲散开来，每个人都要招架前后左右无法计数的狞狰面孔，自己更是责无旁贷的冲在最前锋，呐喊、咬牙、挥砍，机械一般，直到麻木。
　　被摔飞在地的刹那他几乎失去了知觉，早已伤痕累累，他并不知晓接下来的危险是什么。死亡吗？死亡是怎么样的一种危险？他麻木的下意识的摸索寻找跌落在地的长剑。
　　那个可恶的食人妖居然将他踩到了脚下！顿时胸口一窒，几乎清楚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音，他愤怒的拔出匕首，用尽气力扎进那只巨大的脚背之上。食人妖痛苦的嚎叫，可是并没有移开他肥厚沉重的脚，反而因疼痛而弯腰前倾更加重了压力。他疲惫了，几乎就要找不到力量维持口鼻间急迫需要的呼吸，头脑一片昏沉。
　　直到一声呼喊贯进他的耳膜，远远的，却无比清晰的，愤怒的，惊痛的，恐惧的，绝望的。
　　“阿拉贡！”
　　他模糊的感觉到，在这一片混战中，这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遍被唤起，似乎，他被食人妖撞飞的那一刹就有人这样充满惊慌和痛苦的在呼喊了。可惜，他没有注意到，他以全副身心在战斗。直到此刻，几乎失去所有支撑的此刻，时间、空间、敌人、刀剑，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凝滞住了，只有那一声唤，隔离所有，撕痛心肺。
　　他偏首，转眸，眼光怔怔的看着那个远远的拼命挣扎着想要冲过来的身影，一双睁得大大的澄澈的蓝瞳，还有那眼中许多许多无声的言语，许多许多，多到已不能再说什么。
　　此身此心，都没有了气力再说什么。

　　“莱戈拉斯，请你，不要这样……至少，我还活着，我们还活着……”他凝视着下方朦胧晨霭中的影子，嘴唇细微的噏合，几乎是心语一般的喃喃。
　　树下的淡绿身影忽然轻微的动了动，一张精致纯净的面孔缓缓抬起来，湛蓝双眸望向刚铎城万千窗户中的其中一扇。
　　那张面孔上没有惯常的温柔的笑，只是一片淡漠，夹杂着些些的困惑。时光仿似回退到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表情，精灵第一次看到长大了的人类。
　　在他将近三千年的生命里，自然见过不少人类的成长与衰老，一切并不希奇。这个名叫埃斯特尔的家伙，他第一次在林谷见到他，还是小小的抱在母亲怀里的两三岁大，有些畏生，不肯说话不肯笑，却在看到他的时候扬起嘴角，伸手去触摸精灵浅金色柔顺的发辫。再次相见的时候，精灵一切如初，小男孩却已变成一个身材高大、行动迅捷的成年男子，他再次对精灵扬起嘴角：“我记得你！”
　　刚刚结果了一群半兽人的精灵淡漠的看着他，一瞬间联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小男孩。这真奇怪，他一边疑惑自己怎么如此敏觉，一边也困惑于这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别，那样一个弱小的小人，怎么忽然间就变成眼前这个体形比自己还要健壮，战斗能力也几乎不亚于自己的游侠来。
　　而今，时间又倏忽去了数十年，那个拥有远久的精灵血统渊源的人类，仍然健壮高大，仍然迅捷勇猛，相对于普通人类，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这当中又有了巨大的不同，他已由一个四方流浪的游侠演变成一位归来的君主。
　　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位王子，但精灵的世界本就不像人类世界那样有压力，况且他的父亲，幽暗密林的精灵王尚健在，不需要他操心什么。这个身份给他尊贵，却并不给他桎梏。
　　人类就不同了，索荣灭亡是一个伟大的结束，更是一个沉重的开始。刚铎急需一位君主即位，统领中州，复兴中州，繁荣中州，而除了这个带领他们冲向黑门的疯狂的人类，伊西尔铎的后裔，别无其他选择。
　　他的负担，永不能减轻，甚至失去游侠时代流浪的自由。
　　他，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行影相随的游侠。
　　精灵为此而困惑，时间怎么会走向如此？

　　那张脸年轻的不象话，淡漠中含着困惑，有一种稚气隐隐的纯洁。他聪敏、灵动、骄傲，然而骨子里总还是有一种孩子气的敏感，给那双蓝色的眼瞳蒙上天真忧郁的气质来。
　　窗户后面的灰眸紧紧的盯着白树下的身影，看着那张脸抬起来，多年的知交，那么熟悉。可是，此刻没有微笑，只有淡漠与困惑，然而这比他看到那张脸上露出惊慌、悲痛更加让人无措。
　　因为无法安慰，不能解答。
　　精灵忽然又动了动，伸手自肩膀上弹去一瓣白花，动作轻柔、优雅，带着怅惘。
　　人类心头一动，倒吸一口气来，蓦地转身离开窗边，飞快的走出房间，敏捷的穿过走廊、花园、宫殿，三两步跨下台阶，直奔向王者之树。
　　可是，不过片刻之间，树下已经没有了任何身影。白树之花热闹纷繁的开着，笑着对他招摇，可是没有精灵，那个淡绿的身影，似乎根本没有在树下存在过。
　　一轮红日自佩兰诺平原的远处地平线升起，很快天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