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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尾声、花间又翩跹 ...

  •   又是一年江南景。秦淮河畔多春雨,栖蝶立在金陵城最高的楼阁上独自凭栏,古城旧人事被笼上一层水雾,远山如黛也似搭着一袭轻纱,一切都是淡淡的朦胧,阴冷之余倒也别有一番独特的意境。
      沐昀阁依旧当年繁华,冯妈妈却不是最初的那一个了。一年多来,栖蝶对于自己这个早已注定却接得仓促的身份,总有些恍若隔世的茫然。偶尔得着清净,一个人不免反复思量,唏嘘喟叹后,总要狠狠咒骂阿爹冯西园两声。
      说什么隐退,那是栖蝶无奈对外的宣称。实则那老小子无故留书一封,言说觅得佳人,双宿双栖,从此逍遥快活去也!
      “打个招呼当面告别能死啊?跑得鬼绰绰的,梁上君一样,现眼!”
      诚然,栖蝶是晓得阿爹的那个爱人以及他们可能的去向的,可她不想去寻访。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栖蝶望着阿爹真的能把心交出去,放在另一个温暖的掌心里呵护安歇。
      事过境迁,尝忆起七年前那个秋夜,离乱之后的重聚,自己匍在昏睡的阿爹床边哭哭啼啼半步不肯离开,怕他睡着再不起来,怕从此世上又剩孤女一人独自飘零。
      为了排遣她的忧心,同样是死里逃生了的羿伯便摇摇晃晃挪到她边上,陪着哄着,顺便讲起了好多阿爹的往事。
      那时候栖蝶终于知道了阿爹原来是将门之后了。玉门关守将冯卓一杆银枪独步江湖,其下先锋骑兵队“竿子营”也是骁勇善战,名扬关外,威慑敌胆。惜人无完人,冯将军忠君爱国出了名,爱拈花惹草也是出了名,冯西园的亲娘已是他的第四任姨太太。
      流落到过西域的舞姬,无根漂泊,官府籍册里都没记下这一人。她是黑的,也是透明的。风尘里浸染过,女子无他想,惟盼得一个虽不豪富却一心一意的有情人,平平淡淡过一生,即是善终。故此,对于冯大将军的热烈追求,她初初只在心里生出自卑又自傲的抗拒。
      可最后冯将军还是抱得美人归,只因他殷殷许一言:“我心里,你万中无一。”
      其实在将军嘴里,这话的意思就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你。换言之,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我,一个他,一个对面胡同口摆面摊的李狗娃。对于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人而言,任谁都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世人皆道冯卓当官朴拙,未料他的精灵狡猾却花在别处,尽用来应付女子了。意外那本已饱经世事的女子,居然信了!
      待得第五顶花轿进了将军府,四姨太才恍悟了当年惑人惑心的一句誓言,不过是自己独断的臆想,一个未能及时醒转的幻梦。却走不得,闹不得,因腹中胎儿已七月有余。
      论起来,冯卓倒并不算喜新厌旧的人。娶了新妇后,他对四姨太的宠爱从未减轻半分。然而情之一字求独求专,礼教拘束女子的言行,心是自己的,如何受困?未必明言去争,余了千疮百孔身,即便伤痕无形,疼是真的,泪也是真的。四姨太心结难解,难免冷淡将军些。又生怕惹她动气伤了身子,将军便也索性少来了,不过依然时时差下人来小院嘘寒问暖。一来二去,四姨太愈加以为是将军腻烦了自己,薄情而为,忧郁更添。
      及至冯西园落生后,四姨太的病状已严重到非是区区郁结可形容。先是终日一遍又一遍对着铜镜梳妆又哭泣着卸去,或者赤着足穿戴起过往糊口披挂的舞衣在房中独自舞到虚脱,更常在无人时,独自一人痴喃私语。
      冯卓担心她长此以往会害了孩子,本欲将冯西园抱去正房由大太太暂养。那时候四姨太又仿佛突然清醒了,死死抱着孩子苦苦哀求。将军不忍他们母子分离,加之原本有愧,心一软,便没再坚持。
      孰料,当夜四姨太噩梦中惊醒,望着身侧酣眠的幼儿,满腔哀怨竟都迁怒在了那张似极了乃父的小脸上。
      握着发簪的手哆哆嗦嗦悬在小西园颊上,残存的为娘的疼惜抗争着疯狂的执念,终抵不过失爱的绝望,狠狠落了下去。只刚刺破眼角皮肉,孩子便吃疼放声痛哭,一瞬惊醒了痴癫的妇人,发簪抛丢,抱起孩子厉声哀嚎。
      经此一事,四姨太彻底疯了,余生都被锁在自己的小院里。冯西园六岁上,四姨太病故,他便完全归在了大房名下,成了正室的嫡子。
      主母贤良敦慈,冯西园一日都没有遭受过慢待,反而待他好过亲生的几位姐妹。对他亲娘的事也从不避不瞒,什么都告诉他,并教他孝顺,不可忘本。懂事后的冯西园记住了主母的亲恩,同时继承了亲娘的不甘,深深怨恨自己的父亲。而左眼角那一点星状的疤痕,则被他用炭笔点缀成魅惑的泪痣,永远遮盖起了不欲人知的辛酸。
      更叫他愤懑亦感荒唐的是,亲娘病得那样竟不曾令父亲有过点滴幡然,其后一而再,又收五房。落在世人眼中不啻八卦闲趣,而于冯西园,于主母与家中几位姨娘,强颜的欢笑里真正的苦谁人问过?哪个能知?
      冯卓自己倒信誓旦旦,总说每个女人他都爱,都是心肝宝贝。诚然他确对家中妻妾一应疼爱,并无有偏向。无奈他博爱,却并非人人都如他一般“兼济天下”。
      不知是否报应,这般恨着父亲的冯西园,却是冯卓膝下唯一的儿子。十房妻妾,生育十五个孩儿,十四人倒是女儿家。对此宿命造化,冯西园自己曾恶意地嘲讽:“他不是喜欢女人么?老天爷便让他一辈子呆在女人堆里,岂不乐哉?”
      话虽尖刻,然他终究是冯家的子嗣,“白铁红缨”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废不得。即便不甘愿,面对养大自己的主母苦口婆心的劝说,冯西园倒也十分刻苦地把枪法学了个精通。只这枪法他从未用过,那杆特制的白铁枪便一直是藏在靴中,不曾示人。
      栖蝶后来问他为什么,他少见地赧然:“赌气罢了!恨屋及乌。”
      所以不愿也去继承,不见也要记住,自己是竿子营的传人,银枪不离身。
      便是如此深深敌对的父子情,少小离家十六岁以后再没回去过的冯西园,鬼门关前走一回,醒来后蓦地释怀了。
      看见羿伯满目的百感交集,冯西园抚过眼下的星痕,笑里自嘲:“他确然娶了太多的女子,到底未见厚此薄彼,亦不可完全说他辜负。我可以骂他滥情,却无法断他无情。反而是我自己装聋作哑一年年地蹉跎了姑娘们的真心,两厢比一比,实在也无资格去指摘他的为人和用情?”
      “少、少将军,”羿伯激动得手都在抖,“您这是愿意见将军了?那,那末将这就给他捎信儿去。”
      “慢来!说归说,我这头儿的心思还想理一理。何况他在任上,不便擅离。缓缓吧!等我好了,得儿空我回去,见见大娘。”
      只说见大娘,却终究是会回家,会父子重逢。便是言不由衷,又何需再计较?
      羿伯高兴坏了,连声答应:“嗳嗳,好!”一时又想起来,“也不成啊!末将还是得跟将军、夫人报告一声,叫他们知道少将军平安。对对,赶紧去!”
      说着,便瘸腿蹒跚摇了出去。懂事的栖蝶生怕他摔着,急忙跟过去搀扶,一老一少兴高采烈出了屋子。
      其后,留在屋里的凌觉和阿爹聊起过什么,阿爹又有怎样打算,栖蝶就无从得知了。
      她一直觉得一年前,阿爹留书出走这件事是个阴谋,是七年前她短暂离开的那间屋子里,阿爹和凌觉商量下的又一个劫。无奈真相如何,无论是阿爹还是远在风铃镇的凌伯伯,她都无从问起了。
      “妈妈,少当主到街口了。”
      清冽的男声打断了栖蝶的思绪,回眸略略瞥去,犹是那般闲闲靠着:“嗯,晓得了。”
      那人欠身未动:“丫鬟们已经准备好更换的衣裳了。”
      言下之意,显然是在催促。
      栖蝶支肘托腮,问一句:“跃哥哥走了也有三年了吧?”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来人不觉怔了怔,遂放肆抬眼觑了觑她,正撞进一双秋水无澜,忙还低下头去,瓮声道:“是。”
      “啧,世上的事儿啊,就是这么无常的!今天聚了明朝散,白日生来夜里头死,何妨,大家都看淡些呢?”栖蝶直身,故意在人前来回走,身姿袅娜裙摆摇曳,带起一缕香。
      “琦哥的性子我清楚。跃哥哥的死是他心上扎着的鲠刺,我们热闹起来,他瞧着心里头未必舒服,倒不如各自随遇而安些的好。”
      “……”
      “怎么了?还有话说?”
      来人默了默,似下了很大决心,终道:“您的用心,该让他知道。”
      “嗯?”栖蝶调皮地蹦过来,矮身蹲下,歪着头努力去窥探来人面上的神情,“你是震伢子么?”
      震伢子偏头避过那样的亲昵:“妈妈所言何意?”
      “我认识的震伢子对我说的话从来只有三个字的回应,‘噢’、‘嗯’、‘是’,今儿个怎么突然话多起来了?还拐着弯儿暗示我,不是吃错药了,那就是有人假扮。来我瞧瞧,这脸上可多贴了层面皮?”
      说着话,青葱玉手便朝震伢子脸上抓去。横竖人家也没躲,一下就叫她捏住面颊,两头拉扯,把好好的一张正经脸孔揉捏出各式的丑怪。
      她还纳罕:“啊呀,真的是本尊呐!那看来果然吃错药了,得找老瞿给你好好治治。”
      老瞿是坊子里常驻的郎中,妇科最专,偶尔看个小伤小痛的也内行。不过若像七年前冯西园伤的那种程度,他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至于疯癫痴呆这类脑子里的病,恐怕只能把他逼疯。当然,栖蝶也不会真要他给震伢子看病。话太正经,忒无趣了便故意打诨他一下。
      震伢子的顺从是刻在骨子里的,只等栖蝶顽儿够了,还垂首谦卑:“妈妈若没别的吩咐,属下告退了。”
      一语不解风情,言罢真就起身往楼梯口退去。
      栖蝶望着他蓦道:“你怎么知道琦哥不晓得我的用心?”
      预料中的,震伢子果然顿住,抬头神色古怪地看向栖蝶。
      “情爱之事是没有理由的。好像当年坊子里那么多姐妹,有几人不曾把心思放在阿爹身上?到头来他也都辜负了。丢丢姐姐算走得无憾了,好歹还能容阿爹抱一抱亲一亲,却也终究生不同寝死不同穴。我自幼同琦哥相识,凭他那般伶俐的人会猜不透我的心思?又没人拦着,这些年他若有心,花轿早来了,不必要拖到今日还来谈什么知道不知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我的情也已然放下了,我同他就是兄妹情分。这样说,你懂了吗,震伢子?”
      一番剖白,栖蝶该笑还是笑着,没有装点过的矫揉,没有丝丝苦涩的怅然,眸光清澈明媚。
      震伢子竟一时恍惚,回神后局促道:“属下明白了!”
      如来时一般恭敬地欠身行礼,速去了。
      目送那一方远较七年前更显高大宽厚的背影,栖蝶忽而姗然痴笑:“变了,都变了。”
      一场劫难改变了太多人的前程,有人开始新的征途,也有人正在或已然选择结束。就在阿爹决心学着去爱去追寻爱的同时,风铃镇二代当主凌觉也当真不来“行乐坊”了,更没再拜托冯西园做任何事。取而代之的是,凌家少当主凌玥琦固守着两家的传统,每年来此小住。
      他自然是成长了,功夫更精进了,杀伐决断也更不带犹豫。然而在他为自己的家族入江湖打拼的这些年里,他必然面对许多生死,这其中,便有宛如亲生手足的冉跃。影守的宿命,让少年的生命戛然在他十七岁的年华上,活下的人却将记一辈子,疼也一辈子。
      可栖蝶明白,即便还将流血流泪,人生不许逃避,各人的路只能经各人自己去一边行走着一边体味。苦乐酸甜不得假手,一点一滴都是选择后的结果,坦然与否都必须承受。
      廊下的水柱稀少成了一线,终至点滴,这雨便随之止歇了。
      恍惚听得楼下人声喧哗,探身俯瞰,大门外一列马队浩浩荡荡缓慢踢踏进来。
      历来只有凌家的人被允许驭马而入,那领头马上之人清俊的容颜,隔老远也能分辨。毫无疑问,是凌玥琦。
      只是今番栖蝶惊奇地发现,他身后又多出一个人来。三年里一直为冉跃空出的那个身位,此刻由一个少年填补了空缺。远望,他依稀一身朴素青衣,长长黑发披落肩头,两鬓拢在脑后束以素色的发带,一柄太不合衬的长剑负在背后,显得沉重压抑。
      马匹行得近了,容貌一分一分可辨。栖蝶觉得少年眉宇间隐约有些冉跃的神韵,只是他更纤弱,面色有一些病态的白,身上少了这年纪该有的朝气,瞧着忧郁多愁。
      “呀,莫不是琦哥总挂在嘴上的小弟?”
      栖蝶兀自猜踱,不意欣然,乐呵呵转身小跑着下楼。伴随她足下轻盈的灵动,颈上挂着的吊饰也雀跃地跳出领口在女子襟前欢蹦。
      小小的木牌只幼女手掌大,雕了飞蛾纹样,凝脂带光,似有人经年抚摸,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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