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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浪荡子与女荷官 ...

  •   五年后的复活节。
      两辆人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靠近福隆新街的“荣升赌场”前停了下来。
      车里两两坐着一对男女。其中三个是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还有一个中国男人,也是轮廓深刻,仿佛有把刀顺着他脸上线条雕凿出五官,每一刀都精微到极致,出来的是张堪比大师所铸青铜面具的脸。这人就是燕兆青了。
      燕兆青今年二十岁,理当是求学年龄,但自他二哥辍学后,他也不甘落后,因几件更不名誉的风流韵事,被校方踢出了大学。
      他整日在外胡混,因他血统的关系,近来还和葡萄牙人腻在了一块儿。
      另一辆人力车上坐的葡萄牙青年,是现任总督维克多科斯塔的长子罗伊,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货。
      车上两位女士虽是外国人,却并非名门淑媛。说出来不大好听,乃是这哥儿俩新近搭上的大寨妓女。
      澳门人嗜赌,有赌之处,必有烟馆娼寮。本地人都知道,澳门妓女分四等,称“四寨”。最末等的叫“流莺”,在赌场中窜来窜去找散客。三等的叫“企街鸡”,顾名思义,是在街上拉客的。二等就比较高级了,住在通商新街一带,须客人上门拜访。头等的是高级妓女,集中在福隆新街和怡安街处,她们大多色艺双全,有的更卖艺不卖身,客人上门前须预约,等专门人士调查了客人身份背景,同意才放入。
      燕兆青和罗伊此时带的两个,便是大寨中人。她们自己说是纯血统葡人,但罗伊瞧着都像杂种人。他当然不会追根究底,因为他的朋友、那个中国少爷,也是杂种人呢。
      他们这晚吃过饭,本来是无所事事在街上兜风。路过荣升赌场前门时,罗伊见霓虹灯闪闪烁烁,变幻出一个色彩鲜艳的世界,乍一看,像是儿童乐园。这顿时触动了他的好奇心。
      罗伊叫车夫停下车,探身出去问燕兆青:“青,这是你们家开的赌场吧,怎么你从不邀请我们来玩?”他身边冬妮也想进去,笑说:“青一定是不好意思,怕我们赢钱,家里亏本;我们输钱,朋友面子上过不去。”
      罗伊跳下车,大声说:“这能有几个钱输赢?走,我们进去。”
      燕兆青也从车上下来,见罗伊和冬妮已经进去,只好替他们打发了车夫。
      这位总督的儿子也不知是真的粗心大意,还是贪图小利,经常喜欢在这些小事上“讹”朋友一把。
      罗伊不懂赌场规矩,进去就被人拦住了。燕兆青买了四人份的最低限制泥码,充当门票,把他们带了进去。
      赌场的巡场、杂务和师爷都认识燕兆青,但见他身边是新面孔,就只淡淡点头,打个招呼。
      罗伊也和他所有同胞一样,一到热闹地方就如鱼得水,兴奋地东张西望,拉着燕兆青的手问这个怎么玩,那个怎么玩。
      荣升的赌式不复杂,基本是三样:骰宝、番摊和牌九。
      骰宝最简单,就是三粒骰子摇点数猜大小。四到十为小,十一到十七为大。
      罗伊小心地取了一枚泥码,压在“大”上,一会儿功夫就输了。
      罗伊撇着嘴,不大高兴,尤其冬妮压“小”赢了。他撇下冬妮,在人群中穿巡。
      他很快发现大堂中央有张赌台,比其它台子都要大要威风。人头像海浪一样,一波涌过,又是一波。罗伊挤到台边,惊奇地发现这台子的荷官,是个女的。
      罗伊平时也听自己的朋友说过,似乎是中国老板迷信处女的身子能带来好运,所以专找些年轻处女来当荷官。
      他眯眼瞧眼前这个女荷官。她穿着月牙白绸夹袄,腰部一圈大红色裤子的边。她梳了条麻花辫,随意盘在头顶,高高的,像他父亲家里收藏的中国人物画上宫廷仕女的发髻,又有一圈密密的流海,虚笼在眉毛上方,让她在精干之外,多了几分婉约的气质。
      “买大压大,买小压小,压定离手。”女荷官清脆的声音在赌台上回荡,她喊完,一个个核对客人的下注结果。
      “这位先生,”女荷官乌黑湛亮的眼睛在罗伊身上一停,忽用葡萄牙语说,“是第一次来吧?压大还是压小?大家都等你了。”
      罗伊脸一红,觉得一股湿热的海风从眼前吹过。他将一手泥码都压在“小”上。
      压完他就后悔了,觉得“大”才符合他身份。但女荷官连问三遍,周围中国人群情激奋地大喊“不改”,他也不好意思再要求改下注。
      女荷官开始摇盅。罗伊自是琴前牛,于此一窍不通。但这里有的是久经沙场的老赌客,一眼瞧出这姑娘好本事:只见她一手抱住盅盒,运力让骰子在里浪跳,忽地停手揭开,稳若泰山,轻如浮叶,之后,又一口气报出点数,也是干脆利落。
      罗伊见这次是“小”,很是高兴。女荷官杀了泥码,按赔率给他筹码时,对他微微一笑。
      罗伊伸手想抓她手,她抽手极快,他只抓到自己的筹码。罗伊腆着脸笑:“这是什么?”
      女荷官波澜不惊地说:“这是筹码,出去时可以换钱的。”
      罗伊从未见过这样的东方女孩,正要再搭讪,忽听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这不是罗伊吗?”
      罗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父亲政敌之子、他在学校的死对头西科。
      罗伊如果长得像只小母鸡的话,西科就是只老火鸡,皮粗肉厚,满脸血丝。
      西科看看罗伊拿在手中准备下注的几枚泥码,拉开嘴角一笑。他跟身边一个姑娘嘀咕了几句,那姑娘不太甘愿地拿出一只金丝织就袋子。西科将里面泥码倒出,粗粗一算,也有几千块。
      罗伊脸色变了。西科冷冷一笑,随手拨了堆泥码,压到“小”上,又对罗伊摆了个“请君下注”的手势。
      若在平时,罗伊说两句场面话,就溜走了。但这时很多异国人看着他,那大眼睛、尖下巴的女荷官也一眨不眨看住他,他手心不由滋出一把汗,觉得关系到国格荣誉,不能退让。
      他吞吞吐吐,要说什么,忽听身旁一阵泥码砸桌子的响声。
      人们回头,燕兆青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这张桌旁。他买了一盆泥码,放在脚边,刚才随手抓了两大把,压在“大”上。
      这一来,大家知道有好戏,一传十、十传百,都聚集过来。
      燕兆青让旁边一只流莺替他点了支烟,眼神穿透烟雾,吊儿郎当地看着西科。他说:“他今天没带够钱,我替他赌。”西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狠狠瞪了他一眼。
      女荷官开口问大家下定了没有。
      “慢着。”西科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只银烟盒,里面一排六支褐色雪茄。他缓缓拿出一支点着,说,“你爸爸是这赌场的董事长,我跟你下。”说着把泥码也移到了“大”上。
      他自以为这招很聪明,哪知周围的中国人却给了他一片嘘声,觉得他未斗先示弱。
      燕兆青问西科女伴:“玛花,这人平时就这德性?”
      玛花一对淡绿色眼睛对着他笑个不停,说:“还好。”
      众人有听不懂他们的话的,但看明白了意思,见风使舵,也将注改下在“大”盘上。
      女荷官问了三遍,不再有异议。她摇盅开注,是“小”。荷官通杀。
      西科很是懊恼,见燕兆青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也极力做出不在意。
      下一回合,燕兆青仍压“大”。西科跟着下注,结果又是“小”。
      众人一片抱怨。女荷官笑说:“大家怎么了?自己不会压,跟着别人瞎掺合什么?”
      燕兆青将烟叼在嘴里,双手举起盆,“哗啦啦”将泥码全部倒在“大”上。
      西科脸色都变了。
      罗伊虽然为朋友叫好,却也担心:“他哪来这么多钱?他是为我打抱不平,万一输了,不会上门找我要钱吧?”
      其他人这时已经收手,看燕兆青斗西科。
      女荷官在旁煽风点火:“难得三少爷今天给我们送钱,这位客人不知在犹豫什么?买定离手,一切听命,玩的就是胆气。要是害怕,何必进赌场?搂着小姐,逛逛街、看看戏,太平岁月,可有多惬意?”
      旁边一些会葡语的流莺和杂务也有一句、没一句附和她。
      这次轮到西科进退两难了。他见罗伊站在燕兆青身边,只到他肩膀,一脸心惊胆战的孬种模样,让他看着来气。他忽然心中一动,想:“这人既是这里董事长的儿子,自然不怕输钱。输多少,他们都会还给他。我跟着他下,真是太没脑子了。”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泥码,不够数。他将身上一只怀表和剩下的雪茄给赌场的人,要他们再兑换点泥码来。这次,他全压到“小”上。
      燕兆青似笑非笑看了西科一眼,对女荷官说:“摇吧。”
      西科心里忽然充斥了不详的预感。
      女荷官开注,是“大”。
      西科腿一软,在众人欢呼声中差点瘫倒在地。玛花艰难地想要扶住他,扶不住。赌场马上来人,将他架到一边休息。
      罗伊抱住燕兆青又跳又亲,冬妮和他自己带的女孩也一个劲扯他,就连玛花都在对他抛飞吻。胜利者总是万众拥戴的。
      燕兆青将自己的一盆泥码推给罗伊,让他用这些好好玩。他今天第一次来,算他请客。他赢来的筹码他也不要,让赌场的人买香烟酒水,分给客人们。
      这里的熟客都知道燕兆青一贯作风:钱大把进来,大把出去,当真是千金散尽如流水。他只图个高兴,眉头也不皱一下。
      罗伊还没从朋友的慷慨中回过神来,燕兆青已经离开了赌场。
      ××××××××××××××××××
      次日,一早下了点雨,雨停后,天气阴白。
      叶琬拐到荣升赌场后一条小街,走没几步,见一间小屋,墙上挑出一面旗,旗上一个“押”字。小屋的门是左右合拢成的半截门。
      叶琬推门进去,看到一个高高的柜台,上面围着铁栅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正在栅栏后算账。
      听到声音,少年一抬头,见是叶琬,他便笑了:“琬姐,你来了。”
      叶琬问他:“三少爷在这里?”“他刚起来,吃了饭,在里面看帐呢。”
      叶琬马上到里面去找燕兆青。
      燕兆青并没在看帐。他的确刚吃了早饭,沾了牛奶沫子的玻璃杯和满是面包屑的盘子还摊在桌上,他一边看《大众日报》,一边从一只水晶盆里抓葡萄吃。他的亚麻布白衬衫敞着领口,浓黑的头发还没梳理过,乱蓬蓬翘了一头,让他看上去乖巧了些许。
      他已经听到叶琬的声音,并不抬头,也不招呼,自管自继续看报。
      叶琬拿出一张银票给他,笑眯眯地说:“你这个月的酬金。”
      燕兆青瞥了眼银票,拿水晶盆随意压住了,他问:“罗伊昨天输了多少?”
      “你给他的钱全输了,他自己又贴了几千。”
      燕兆青“唔”了一声,眼睛快速扫荡着报纸。
      叶琬在他对面坐下,半个身体趴在桌上,她随口说:“你昨晚干么又这样大方?你给赌场拉生意,赵伯伯才贴你几个钱,都不够你自己花的,还拿去摆场面,便宜那些不相干的人。”
      “唔。”
      “最近你的押店赔了一笔钱,我以为你该收敛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唔。”
      押店这生意,本来风险不小,燕兆青开这店不到一年,开始几个月都是他自己充当朝奉来鉴定押货质量。但他开押店的事瞒着众人,他不方便从早到晚逗留在店里,所以新近找了个叫辛义的小伙接他班,就是刚才外面那个了。但辛义认货不准,才上任就被人骗了两次,损失了一大笔钱。燕兆青倒是不追究他的责任,继续留他办事。为此,叶琬已经和他口角了几次。
      不过现在她想通了。燕兆青爱怎样便怎样,她反正已经提醒过他,既然他不听,她也不必再说,跟着他就行了。
      燕兆青看完一页报面,换另外一张。他久没听到叶琬声音,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正捧着脑袋对自己发呆,目光还在他脸上,神思已经不知飘忽到哪里去了。他咳嗽一下,问她:“你还有什么事?”
      叶琬被他唤醒,仔细想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她说:“你几天没回家了,我怕你忘记。大哥已经到家了。今晚燕伯伯在陆军俱乐部请客,给他和赵南琛洗尘。你别忘了过去吃饭。”
      燕兆青忽地放下报纸,目光灼灼地看着叶琬:“南琛回来了?我还真忘了,亏得你提醒我。”
      看他这样高兴,叶琬不由得撅起嘴,不大服气。她想:“赵南琛出去几年,也没听你提过她一句,大概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忘了,怎么一听她回来,就这样高兴?哼,她有什么好的。”
      燕兆青自顾自高兴了一下,一低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还在?”
      叶琬“呼”地一声站了起来:“这就走!”偏偏这时,楼梯一阵响,有人从楼上下来。叶琬好奇回头,看见昨晚西科的绿眼睛女伴正揉着眼睛慵懒地下来。
      叶琬也不打招呼,气呼呼地冲了出去。辛义的声音说:“这就走了?琬姐,琬姐……”
      玛花靠在燕兆青身上,低头吻了他一下。燕兆青老大不乐意,心想她不知道刷了牙没有。玛花问他:“刚才那人是谁?她怎么了?”
      燕兆青重新拿起报纸,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妹妹。小孩子而已,不用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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