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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决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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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俱乐部在南湾,红色砖头房子,冬天暖炉里快燃尽的火光似的,横向烧出一长溜。
燕兆青到的时候,其他人基本都到了。
燕翅宝包了这里最上等的套房。宽敞的房间中央一张长方形桌子,燕翅宝和赵光鼎一人坐了一头,两人家人分别挨着自家主人。菜还没上来,每人面前摆着一全套餐具。桌子中央一只厚墩墩的碧玉花瓶里,插了几支或半开或盛开的百合花。
燕兆青进来后,房里照例一亮。他打了招呼,最激动是章丽泽,又说是好久不见,已经长得一表人才。她还特意转身对女儿说:“我说那些外国人长得不见得比我们中国男人好看,你一个劲反驳我。你看看,兆青比他们怎样?”
赵南琛笑说:“妈,你忘了他也有一半外国血统了。”
这话让屋里一静,不过赵南琛自己没发现不妥。她好奇又胆怯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燕兆青。燕兆青朝她一笑,她不知怎地,别过了头,没有回应他。
鹿萦红也是很激动的,和赵太太一起叽叽喳喳问燕兆青几时吃的午饭,吃了什么,饿了没有。
燕兆青见赵南琛和叶琬坐在一排,两人间隔了两个空位,他便在赵南琛边上坐下。赵南琛下意识地往母亲身边缩了缩。
卢香与问燕兆青:“你今天见到纪来没有?”燕兆青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大家不要等二哥了,他今天要准备演讲,不能来了。”
燕翅宝冷笑一声:“他要准备什么演讲?就他那水平,也配?我看多半又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戏园子去了。”
卢香与被他当外人面数落儿子,脸上抹不开,辩解说:“你就会挑他的错,年轻人谁不爱玩呢?我想起来了,他前几天是跟我说过,要准备篇什么演讲的。”
“关于如何整顿粤伶的演讲么?呸,下作胚子。”
赵光鼎夫妇互视一眼,赵光鼎开口打岔说:“好了好了,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要干涉了。今天大家欢聚一堂,主要为庆贺平甫学成归国,顺便庆祝下小女也能平安回来。来,我先敬燕大哥和平甫一杯。”
燕翅宝和燕平甫忙站起来还礼,大家也纷纷站起。卢香与勉强咽下一口气,心里不由得委屈:“看老赵人多和善,哪像我们家这个,非要在人前给我没脸。”
说话间,燕翅宝让上酒上菜。服务生将菜一道道端上来。这里的菜式本是葡萄牙菜,但为迎合土生葡人口味,融入了中国菜的特色。沙拉、葡国鸡、烤乳猪、烧牛尾、炸马介休球、奶油耶菜……
席间,章丽泽和鹿萦红你一句我一句拉起家常。章丽泽高谈阔论这几年在欧洲的所见所闻;鹿萦红艳羡之余,也迫不及待把这些年澳门发生的事告诉她。卢香与怕人以为她受到适才燕翅宝的羞辱不自在,也强打精神插几句话。
赵光鼎和燕翅宝的声音夹杂在女人们的高八度嗓门中,谈着目前国内形势和他们的生意。
燕翅宝认为广东不会禁赌,赵光鼎大致同意,但又有点动摇。
他说:“你还记得霍廷佑么?听人说,他最近正将大笔资产移动到深圳,准备在那儿开赌场。”
“他这人没有定性,你从他身上推不出什么答案。我跟你说,你就看广东禁过几次赌,可有一次成功过?军队军饷都要靠□□征集,上头好意思禁赌?再说,真要禁,也是整个省全禁,哪会放过深圳?我认为不会。”
“你说得也是。说到军饷……”
燕兆青对周围吵杂的话语似听非听,他脸上含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自顾自低头吃着。他隔壁赵南琛和与他隔一个空位的叶琬,也都十分沉默。
燕兆青忽然转头问赵南琛:“在英国,还过得惯么?”
赵南琛似乎一直防着他,但仍没防住,他一对她说话,她竟然吓得手一抖,将一把叉子掉在地上。
燕兆青捡起叉子,让服务生换一把。赵南琛脸涨得通红。
燕兆青仿佛觉得好玩,又说:“怎么,留学好几年了,还没拿惯叉子啊?记得以前你在家里,吃饭都一定要用叉子的。”赵南琛知道是调侃她,脸越发红。
章丽泽停下来喝一口酒,正好听到了燕兆青的话,她笑说:“可不是?以前一天到晚磨着我跟我讲她的兆青哥哥。现在人大了,害羞了,看到兆青哥哥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时服务生递来新的叉子,赵南琛接过来叉一块鸡肉,“当”的一声,屋里人说话声立时断了。赵南琛强忍怒气,硬撅撅地对她母亲说:“你好了没有?怎么不把我以前换尿布的事一起说出来?就你记性好!”
“你这孩子……”
“够了,”赵南琛又用力拿叉子戳了下盘子,狠狠说,“别提以前的事。”她嘴里不知不觉间塞满了鸡肉,腮帮子鼓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这已是她忍耐的极限了。
叶琬幸灾乐祸地溜了燕兆青一眼,又有点不平,仿佛是自己的好意被人拒绝了。
赵光鼎很不耐烦地看了章丽泽一眼:“你也真是老了,总提她小孩子时的尴尬事情做什么?平甫,还是你来给我们说说,你妹子这几年在英国的情况。”
章丽泽白了丈夫一眼,心想:“你就会帮女儿。”
卢香与却很高兴,觉得原来章丽泽和她也差不多。她也催儿子讲:“你妹妹这么漂亮,在外国一定很多人追吧?”
这纯粹是恭维话了。赵南琛小时候不漂亮,长大了也不。但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自养成了一股天真娇憨的贵气,似乎高人一等。
燕平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露出笑容:“说到追求者,我们学校有个足球队员……”
赵南琛拿叉子指住他,嗔说:“燕平甫,你不准讲!”
燕平甫笑说:“奇了,我讲都没有讲,你怎么知道我要讲什么?难道这件事中间还有甚隐情?”
赵南琛咬着嘴唇,欲笑不笑的:“反正不准你讲,你要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和那个印度女孩的事也说出来。”
这回轮到燕平甫紧张了:“你才别听人乱讲。”
赵光鼎含笑看着二人,对燕翅宝说:“看看,这背着我们在英国发生了不少事呢。”燕翅宝也笑:“随他们去吧。他们自己的事,真要讲,我们还不要听呢。”他说得大家都笑了。燕平甫和赵南琛互相看了看,也笑了。
这时,服务生端上来辣大虾,一人一盘,唯独赵南琛没有。
章丽泽说:“怎么少了一盘?”要回头招呼人,燕兆青把自己的推到赵南琛面前。
燕平甫看到,忙说:“南琛妹妹不能吃辣,一吃就脸上发痘子,我给她单点了份鱼翅,一会儿就上来。”
赵南琛像推开烫手山芋似的忙将辣大虾推还给燕兆青。
叶琬实在忍不住,暗暗瞪了她一眼。
卢香与在一边笑儿子:“我养你这么大,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细心?怪道你要自己点菜,原来是有预谋的。”
赵南琛见她说得露骨,低下头不说话了。她有点想看看身边燕兆青的脸色,又不敢。
章丽泽见众人一味围着她女儿,席上另一个年轻女孩叶琬却无人问津,不禁过意不去。正好卢香与又夸赞赵南琛气质好,到底是留过洋的人,章丽泽趁机说:“气质这东西也是天生的。你看琬儿,还不是出落得气质不凡?”
屋里又是一静,好像成语接龙时遇到了稀罕的末字,一下子接不上来。
叶琬正把虾解剖好了往嘴里送,见一下子提到她,也是一愣。她还是把虾送进嘴里,然后大方地对章丽泽说:“赵伯母过奖了。”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引起了席间人对两个女孩的比较。
叶琬今天难得穿了一套洋装,大概也是她唯一一套洋装。姜黄色折褶绸裙,鸡心领子,泡泡袖,褶与褶间,夹衬着黑色里子。她几乎没化妆,也没戴任何首饰,清汤挂面,但底子好,清秀到极致,折射出别样的艳光。赵南琛今天则精心打扮,松花色短外套下是一条大红平金裙子,可当晚餐裙亦可当舞裙。她头发梳成路易十四时期的一个宫廷发型,妆面也是法国这段日子流行的,口红是标新立异、不会脱色的桑子红。她的美丽与她本人有很大差别,像是踞着她的脸画出的一张面具,但因她满身的千金小姐贵气,让人不大愿挑剔她的毛病。
燕翅宝先开口说:“各有各的好。”
鹿萦红见赵南琛撇了撇嘴,她自作聪明,补充说:“那是你们男人的眼光。依我看,还是南琛好些。琬儿的妆太素了。”
她这一番话,只有更叫赵南琛心里不舒服,好似在说:她花那么多心思,也不过胜在化妆上,且只能折服女人。
燕翅宝皱皱眉头,心里怪这个姨太太一贯的不会说话。他怕赵光鼎夫妇疑心他们一家子帮着叶琬奚落赵南琛,暗向他夫人递了个眼色。卢香与心想:“这时候想到我了。”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岔开话题,忽听外面一阵骚乱,有人用葡语吵了起来。
赵南琛的葡语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从中听到了燕兆青的名字。她心里一跳,借机朝他看了一眼。
燕兆青已经从位子上站起。
燕翅宝警觉地问:“什么事?”燕兆青扔下餐巾,没好气地说:“没事,你们继续吃,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他出去后,外面争执声更响了。燕翅宝听到人斥责燕兆青骗他女人上床,脸一下子沉下来。卢香与在旁推推他,轻声说:“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几句话,虽轻,却足以让一屋子人都听到。
叶琬也扔下餐巾,对燕翅宝说:“我出去看看。”燕翅宝一点头,她就飞快地出去了。
外面声音小了下去,一堆人大概去了别处。但燕、叶两个,都是一去不回。
赵光鼎担心地说:“这儿是葡人地方,别叫兆青吃了亏。我去找几个人来吧。”
燕翅宝说:“不用,让他吃点亏,没准还能长进些。”
赵南琛心跳又重又快,她极想出去看个究竟,又不敢当着人出去。她听她父母异口同声要去找人帮忙,燕翅宝却一味不肯,她心里越来越急。
她大着胆子问:“怎么没声了?别真出什么事。”
仿佛回应她这句,有服务生进来报告说:“外边打起来了。”
赵光鼎站了起来,对章丽泽说:“我去找人来帮忙,你们呆在这儿。”说完就走了出去。
到此地步,燕翅宝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他令燕平甫也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燕平甫应声出去。赵南琛找到了机会,也扔下餐巾,说了声“我也去看看”,就追着燕平甫跑了出去。
服务生把他们领导俱乐部的后花园,那儿围了一大圈外国人,中间草地上燕兆青正和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燕兆青也生得高大,但体力不行,已完全落在下风,连中了人家两拳。但他并不退缩,反而越败越战,越战越勇。
燕平甫看到叶琬双手拿着燕兆青的西装外套,也在一旁围观,便走过去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叶琬指了指人群中一个绿眼睛的女人,说:“她就是那个葡萄牙人的女朋友。因为她,葡萄牙人要和兆青决斗。”
燕平甫皱皱眉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声:“狗改不了吃屎。”
围观葡萄牙人本以为燕兆青来了帮手,一脸敌视地看过来,待见来的只是一个戴眼镜的文弱书生和一个女娃娃,便不理他们,继续为西科加油。
燕兆青这时情形更不好,简直是只有挨打之力了。西科一个大跳,压在她身上,抡拳往他身上揍。燕兆青双手护住头面部紧要处,身上中拳无数。
赵南琛急说:“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你们快去拉开他们。”
燕平甫也有些着急,他说:“我去看看赵叔叔的人来了没有。”说着就挤出了人群。
赵南琛怕他赶不及,拉着叶琬,要和她一起上去分开他们。
叶琬不肯去,她说:“这是决斗,只能单打独斗。我们要冲上去,他们的人也会一拥而上。他们人多,又有武器,我们怎么打得过?”
赵南琛更急:“那你让他认输吧。”
叶琬说:“又没输,认什么输?放心,那人也不是练家子,这种程度,打不死人。”说着她单手握在嘴边,大声为燕兆青鼓劲,“兆青,你在做什么?起来,给那蛮子一记厉害的!”
赵南琛吓得怔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些人,怎就没一个真正关心他死活的?”
这时候,燕兆青不知哪儿来了股力量,忽然抓了一块石头,朝西科鼻子上一敲,将他敲倒。他趁机跳起,像疯了似的朝西科拳打脚踢,一轮猛攻,让西科爬不起来。
众葡萄牙人不料这转折,但他们只爱打架和英雄,见燕兆青打不死还越打越勇,竟也有人替他叫起好来。
西科鼻上受了一击,流血不止。他碰到这样的对手,实在也有些泄气了。眼见燕兆青也气喘吁吁、浑身打颤的样子,他忽然做了个“停”的手势。燕兆青立刻停了下来。
西科看着他,也有点佩服:“扯平,怎么样?”
燕兆青点点头。
“看不出,你挺有骨气的,和罗伊那个软骨头不同。”
燕兆青笑了一下,说:“你也还行。这次对不住,我不知她是你女朋友,以为是哪个寨子里的人。下次我会先打听清楚的。”
罗伊浑身一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叶琬看燕兆青走过来,忙将手中西装上衣递给他,一脸自豪。燕兆青接过,随手挂在单边肩上。他看了眼旁边的赵南琛,不觉有些奇怪,他俯下身子,鼻子几乎碰到她的鼻子,他说:“你哭什么?”
赵南琛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大猫盯住了,她胆怯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说:“你……没受伤吧?”燕兆青清澈的褐色眸子里,有她不了解却莫名喜欢的忧伤,让她想要大胆伸手,触摸一下。当然她没有伸手。
燕兆青笑了笑,一只大手揉了揉她的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离开了陆军俱乐部。
他走没多久,总督就带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