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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亢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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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当年千里奔袭,二十四日擒杀孟达的再现一样,司马懿此次征讨王凌,神军密发,仅仅历时九日便抵达甘城,其来势之迅猛远超王凌意料,让他丝毫没有准备部署的时间。
武丘,骄阳的直射令整个江面上都泛起刺眼的粼光,司马懿眯起眼盯着江水对岸缚手而立的人看了片刻,对身边正低声念着什么的副将打了个停止的手势,“王彦云的动作倒是快,老夫大军未至,他这请罪书就送过来了。”
猜不到他对此作何想法,副将只得询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把视线从江对岸收回,司马懿转身看了眼副将手里连同请罪书一起被送来的印绶和符节,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王太尉诚心悔过,老夫岂可辜负?去吧,把这些都送还回去。”
王凌眼看着江那边一行人在一番交谈下各自散开行事,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好在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使者带着印绶、符节前来平复了他的忐忑。随着绑缚的绳索被松开,王凌的精神也松懈下来。一面活动着重获自由的手,一面和使者寒暄着,他近乎自得地打量着江对岸毫无出兵之势的司马懿大军,在心底暗赞起自己审时度势的高明来,殊不知,此时此刻,江对面那位老太傅不过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表面不说,却不代表他不想将王凌挫骨扬灰——早在王凌与令狐愚图谋另立楚王曹彪为帝时,司马懿便有所觉察,他虽年老,可并不颟顸,故而必在有生之年拔除朝中毒刺。
自认逃过一劫的王凌穿戴整齐打算渡江去跟司马懿叙叙旧,不想乘船驶到江中心却被不知哪里来的船只挡住了去路。站在船头抬眼看了看那船上挂着的旌旗和满载的水军,王凌心下一慌,可还是故作镇定地朝着江边喊起了话,“太傅直以折简召我,我当敢不至邪?而乃引军来乎!”
并不急于做出回应,司马懿再次向待命江边的战船下达了驶往江心的命令,而后一步步登上战船的甲板,沉声道:“以卿非肯逐折简者故也。”他苍老的声音粗糙得如同老树干一般,那么沧桑,却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势。
一字排开的战船不断围拢过来,王凌终于如梦初醒,恼羞成怒地冲着司马懿吼道:“太傅负我!”
心中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司马懿的目光由浩淼烟波眺向遥远的天际,青天白日,一碧如洗,映在他浑浊的眼里却成了比穹空更为宽广的寂寥。良久良久,他重新垂眸于王凌所在的船只上,出口的字句一如既往的冷硬无情,可细听来又似有沉湎的叹息意味,“吾宁负卿,不负国家。”
“哈哈哈哈……”短暂的愕然过后,王凌一扫方才的惊怒交加,仰天长笑道:“不负国家,好一个不负国家!好一个大魏忠臣啊!”
面不改色地收下了他的冷嘲热讽,司马懿神情淡漠地向左右示意将其拿下,凉声道:“王彦云,身为朝廷命官,上不为社稷,下不为万民,雄踞一方,交关诸侯,即刻押往京师听审,不得有误。”
话音尚在,尘埃落定。
沙场纵横数十载,司马懿的作战能力已是臻于化境,如此程度的兵不血刃对他而言并不值得为之欢欣一笑。他在胜利中沉默着,若有所思,若有所失。无人知晓这位老太傅的心思,只道他是将胜败之事看做了寻常,又何尝听见他满腔的惊涛骇浪——
司马仲达,你果真不负国家吗?
回师的路途被过分的平淡拉得格外漫长,倒也叫司马懿有足够的时间在这片曾许诺与谁的日月山河间反复叩问自己。然而,有些事本无所谓是非对错,纵使他追问千遍万遍也还是无果。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司马懿会产生去找王凌理论一二的冲动,问问他自己是否有负国家,但旋即他便会打消这样的荒谬念头,顺带自嘲一番。可惜,不久之后,司马懿就连自嘲地机会都没有了——大军行至项县,王凌饮鸩自尽,撒手人寰,留下的,是一句别有深意的悲呼——贾梁道,王凌固忠于魏之社稷者,唯尔有神,知之。
听完了手下的汇报,司马懿半垂着眼,情绪不明地哼笑一声道:“他王彦云是贞纯之臣,那老夫是什么?”
“这……”他身边的人大抵是都听懂了王凌的弦外之音,纷纷低头不语。
抬眼一一扫过面前的下属们,司马懿见他们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沉缓地叹了口气,“王凌虽死,但谋反之事仍需彻查。”说到谋反,有些狠戾的神色从他眼底闪过,“务必扫清此案余党,凡涉罪者,皆夷三族。”
出身儒学之门,司马懿本不执着于杀戮之事,但他的大半生似乎都驰骋在血光杀伐之间,再怎么极力避免滥杀,到底还是满手血污。他主导过的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名不见经传的,震动宇内的兼而有之,他人前的功成名就始终裹杂在他脚下的万骨灰枯中,也因此,世人诟病着他的杀孽深重。
可他此生真正堪称大开杀戒的经历屈指可数。
第一次,是征讨辽东公孙渊时,尽屠襄平城中男子七千余人,公卿两千余人。
第二次,是讨伐曹爽一党时,诛杀曹氏兄弟、何、邓、丁、毕、李、桓、张八族。
这是第三次,淮南之叛的涉事成员王凌、令狐愚、单固不仅族灭,就连死后都不得安息,尸首被人从墓中掘出,在街市上曝尸三日,受尽凌辱。而另一当事者楚王曹彪自然也难逃一死,他死不足惜,却连累了曹魏各路宗亲诸侯。司马懿一道上疏,请将魏诸王公置于邺,命有司监察,不得交关,终于将王侯们那些野心勃勃的梦彻底打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司马懿想,二十余载的戎马倥偬、阴谋阳谋到底不算白费,可能动摇这座江山的内忧外患,但凡他可以想见的,他都已亲手剔除。剩下的,便是人力所不能及的部分,他肉体凡胎,再怎么殚精竭虑也是无能为力。
坐罪者伏法后不久,太子派来的使臣就连日赶到了五池相迎劳军。紧接着又往大军回师的必经之路甘城派遣了持节重臣,策命司马懿为相国,进安平郡公,并封其孙及兄子各一人为列侯,前后食邑五万户,侯者十九人。他虽力辞相国、郡公不受,但司马家族权势滔天却是木已成舟,而这恰恰成为了流言最有力的助推。
抵达京师的那日,种种关于老太傅手腕狠毒的骂名无可避免地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只是靠在藤椅中沉声叹上一叹,懒于分辩。
他这般行事,不惜招致骂名,若说仅仅是为一时快意或是一己私怨未免牵强,但为求自保而赶尽杀绝的说法终归是摆脱不掉了。人亦有云,他司马懿救己不济世,苛待同僚,只手遮天,算不得忠良社稷之臣。他听来除去一笑置之外别无他法。并非不介怀,也不是没有怨过、恨过,只是觉得争来了无意思,所谓是非功过到底不过是他人的口舌之快。时遇如此,他只能在众说纷纭里愈加沉寂,有如亘古不变的磐石。
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
是他最后的聊以□□。
夏虫的鸣唱在深浓的夜色里渐渐消隐下去,疏淡的月光淌过轩窗,在地面汇成一小湾仿佛不断被树影搅乱的“水洼”。逐光的飞蛾流火从半敞的窗口悄声溜进屋内,在那片银白的光晕周围徘徊起舞。星星点点的萤绿色在茫白的冷光中格外引人注目,但这间屋子的主人早已深陷梦乡,因而对此一无所知。
迟暮老人的梦里没有翠叶青纯,芳气穆清这样的浪漫风物,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苍茫,正如他眼里的无味人间一样索然。他迈着迟缓的步伐向前移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片云山雾罩中看到依稀的人影,远远望去可以模糊的看出那群人的阵仗其实不算小。脚底停了一下,司马懿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迈步前行。走了约摸上百步的样子,一直弥漫在前方的雾气倏地散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骤然盛起的强光令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企图以此护住眼睛,但周遭不同寻常的寂静又令他心中忐忑,忍不住眯起眼去一窥究竟。
静。极静。
连风都是静止的。
保持着一个姿势在原地立了片刻,司马懿终于放下手,移开了遮挡视线的素净袖摆,于是,一张张他所熟识的面庞随之跃入眼帘,无论年轻抑或年老,亲善或是嫌恶。他们一如生前般尊卑有序地分列在道路两侧,神情各异地打量着他,一道道平和的、怨愤的、钦羡的、悲悯的目光刹那间全部集中在了司马懿身上。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他一边朝前走着一边与曾经的同僚、故交们对视过去,始终没有为任何人稍作停留,漠然且冷静。然而,在看到端身站在人群尽头,有着飞扬眼尾的帝王后,他长久以来的冷毅自持几乎于瞬息之间寸寸崩裂,瓦解成灰。
“子桓——”
“仲达。”明明隔着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曹丕的声音听上去却显得分外遥远,可那音调里藏着的狡黠笑意偏偏又那样的真实,“你还真是……放肆啊。”
即便没有从他的言辞间听出分毫责备的意思,司马懿的双腿依然莫名的发起软来,屈膝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缓缓跪拜下去,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人竟是形同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般不知所措,“臣……臣……”
“你想说什么?仲达。”不知何时,曹丕已走到了司马懿的面前。
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司马懿循声抬首,对上他冕旒之后的墨色瞳仁。经年不见的双眼与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深沉如夜,又隐隐闪有星辰似的光芒,“陛下,臣……”喉头发出一点类似哽咽的音节,司马懿仍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扬起拢在做工考究的衮服下的手轻缓地停落在他的肩头,曹丕浅浅笑道:“朕都懂。”看到眼前这心坚如铁的男人仅因自己的一句话便被平息了焦灼之情,仿佛一个迷失已久,终于找到了归路的孩子那样安定下来,曹丕的眼里突然就漫上了一层悯惜的神色。目光投向他身后的莽苍之地,曹丕凝神良久,最终道出了一句足以解救这个被禁锢已久,日渐衰微的灵魂的话,“够了,仲达,真的够了。”
这一刻,司马懿顿感如释重负,恍然有了种身似浮云的飘然错觉。他不无欣慰地想,仅凭这一句话,自己这数十年的劳苦、不安都是值得的,千夫指,万重罪,所为不过这一日的同归而去。
替他掸了掸肩头的尘屑再将他扶起,曹丕收回手,似要转身离去。
察觉到他要走开的意图,司马懿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脱口道:“子桓!你去哪里?”
“回我该回的地方。”低头瞥了眼钳在自己腕上的手,曹丕答得理所当然。
困惑地盯着眸眼低垂的君王,司马懿木讷地摇着头,“臣不明白……”
低笑一声,曹丕仰头望向穹空,目光辽远,“朕死了,那个天下便再不是朕的天下,而你也不再是朕的臣子。”低头重新对上他的眼睛,曹丕轻轻一叹,低回的尾音极尽诗人的缠绵,带有无限的眷恋,“放手吧,仲达。”
司马懿从不具有所谓的诗性情怀,却也清楚,深厚的眷恋往往写在别离的诗中——他面临的是再一次不知期限几何的分别,而非朝思暮想的归去。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双目,他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他清晰地感到曹丕的手腕正一点点从自己的手掌中抽离。艰难地收紧手指,攥住了那未及收回的衣袂,他发出了不甘的问责,“为何他们都能解脱,唯独我不能?”
环顾了一周四下众人,曹丕并不作答,只略微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放手吧,仲达。”
不远处有窃窃的笑声和私语传出,司马懿用余光一扫,却见王凌、曹爽之流正一脸讥嘲地冲着他指指点点,另一边则是贾逵、蒋济等人介于同情和麻木之间的样子。失去了清醒时分的理智,焦躁、烦闷随着血液奔流到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无助,“子桓!”
“放手吧,仲达。”
“放手吧……”
“仲达……”
曹丕的衣袖不知怎么还是从指间滑了出去,在空中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跟着他的主人一同远去了。司马懿呆望了片刻空下来的手掌,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却被尾随其后的群臣阻挡了去路。茫白的雾气再次汹涌而来,席卷一切,他最后听到的,是一声声如嘲似讽的尖锐笑,似乎还有曹丕留下的一句什么话,但他因为满怀悲怆而无心品味就是了。
月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头,明晃晃地照在了司马懿脸上,只听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旋即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迷茫地看着浮动在霜华里的点点绿光,他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夏日里常见的萤火。信手在空中挥了一下,那盘桓于月光边的飞虫便受惊似的扑扇着羽翅飞开了,只撒下一点磷粉继续漂浮在空中。坐起身,司马懿看着那些愚笨的小虫在房中四处乱飞就是找不对出去的窗口不觉自嘲一笑——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追逐恋慕的光芒步入绝境,一生受困,不得脱身。
一梦惊醒后的混沌逐渐消褪下去,梦里的情节清晰地浮上心头,开始一遍一遍重演。就这样,一个人,一个梦,一轮冷月,几只飞虫,贯穿了整个长夜,直到拂晓来临,天光破云。
所幸,至少在司马懿看来是他的大幸,这样从深夜枯坐到天明的经历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生命里最后一点活跃的力量终于在这个盛夏流逝殆尽,与那些萤火一起在寂静的秋日里前往最终的归宿。
那是细雨扶疏的一日,檐下雨滴,子规远啼,太傅府里众人云集,可非但不显得热闹,反而有种沉重的肃穆。
病榻之上,年逾古稀的老人将提早写好的《顾命》交给了子嗣家眷们后小幅抬了下置于身侧的手示意自己的长子再靠近一些,然后用沙哑的气声缓慢地做着最后的叮嘱,“身后葬于……首阳山阴,不封不树,不建寝殿,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
上半身向前倾着,司马师一面认真聆听他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一面思索着他为何独独要强调这句已在《顾命》中写明的话。不同于身后哭哭啼啼的诸多家眷,司马师的神情里除去悲伤还有着不可撼动的沉毅冷峻,他很清楚身为这个家族的长子应有何等的担待,于是,他郑重地叩首许诺,好让他疲惫的父亲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安下心来,“父亲放心,孩儿定当谨遵《顾命》行事。”
长吁一口气,司马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不可闻的一点声音。他的视线开始涣散,象征生命力的光彩正从中一点点流逝。
“放手吧,仲达。”
冥冥中,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与他数月前的梦境交织在了一起。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唯天下归心之志不亡不息。”
“放手吧,仲达。”
半闭的眼睛猛然睁大,迸发出不可思议的蓬勃光华,司马懿终于意识到,那一夜的梦中,他应该放开的,是身外的功名利禄,官场的沉浮虞诈,而不是曹丕的手。
他的君王早早看透的,远不止生老病死,聚散离合。
如今,他也看开了。
归去。
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回光返照,司马师又往前凑近了些,试图听清那些在他嗓子里滚动的模糊音节。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与其说是说给他人听倒更像是司马懿的自言自语,司马师凝神静静听着,若有所悟。看到自己父亲面部细微的动作渐趋于停滞,神色安详地阖上了眼睛,他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眼,许久才低沉着嗓音,轻而慢地道上了一句,“孩儿谢过父亲。”
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打在砖瓦地面上响成一片,盖过了太傅府里传出的哭泣声。远方被风雨惊扰的子规斜飞入云,声声啼鸣仿佛促人归去的咏唱。
魏嘉平三年,秋八月戊寅,司马懿薨于洛阳,时年七十三。子素服临吊,丧葬如汉霍光故事,追赠相国、郡公。司马孚表陈先志,辞郡公及韫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