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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阋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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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使夏侯玄千般不愿万般不愿也无法避免在上朝时撞见司马师。两人在建始殿前望着彼此,意外的没有任何要向对方发难的意思。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人身边人来人往,都一动不动,仿佛是在人海中偶遇久别的故人一般,感慨万千下却相对无言。
远远看见大殿前伫立的两个人,原本正在同人交谈的司马昭暗道一声不妙,当即抛下了身边正聊在兴头上的同僚,疾步小跑向了殿前。
眼角瞥见正快速往这边移动的人,司马师率先打破了沉默,“就别无恙啊,大鸿胪。”
顺着他眼神飘忽了一下的方向看了看,夏侯玄倏地一笑,略显轻慢地回道:“托卫将军的福。”说完,抬脚上殿,不见半分拖沓。
太初不愧是太初啊,司马师想,他身处窘境的从容与五位被历经的风雨砥砺得愈发鲜明,即便身为敌手,也不禁要为之一叹。
“阿兄!”急急忙忙停在司马师身侧,司马昭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夏侯玄已然走开了,再看他兄长,更不像是与前者有过争执的样子,他只好支吾着把就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目光转到气喘吁吁的兄弟身上,司马师觉得有点好笑,但同时心里仿佛又压抑着一股无名之火。上下打量了司马昭一番,他似笑非笑地做出了回应,“怎么?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怕为兄杀人于殿前?”
司马昭想要否认,可根本做不到,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已开始习惯性地用带有恶意的想法去忖度兄长的心思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赶过来的动机是什么,阻止司马师与夏侯玄发生正面冲突?抑或是担心司马师单方面发难?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司马昭感到罪恶。别开脸避免直视司马师好像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最终岔开了话题,“走吧,早朝的时辰到了。”
见状,司马师亦不复多言,跟着他一起进到了殿内。
早朝上,曹芳依旧和从前一样没有多少干劲,加上少了曹爽这座压在头上的大山和司马懿的督促,他就愈发的无所顾忌,开始处处流露出一种散漫之态,受完臣子的跪拜之礼后,一句“有事奏报,无事退朝”便把满朝文武打发了。
待到曹芳的身影消失在殿后,司马师把脸转向空下来的龙椅,眼底划过了一点独特的光彩,转瞬即逝,可总有敏锐的人能够靠着特殊的本领或者说是对故旧的了解而抓捕到蛛丝马迹。所以,司马师在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看后,便不着痕迹且平稳地将视线过渡到了别处,就好像刚才那一眼并非刻意的注目,只是他一个不经意的停顿。然后,他找到了那道让他顿生警惕的目光来源。
纷杂声随着人群远去,殿内转眼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司马师望着夏侯玄湮没在人潮中的背影,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刀锋似的细线。他不明白那个人了然并含有莫名笑意地眉眼代表了什么,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正因这仿佛挥之不去的嘲弄般的存在而不安,即使他未曾从夏侯玄的眼神里解读出分毫恶意,但那种扑朔迷离,无法掌控的态度却令司马师深感厌恶。他无法预料往后的日子里情况是否会向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故而他一定要赶在萌生事端前扼杀一切苗头。
“仅仅因为对一个人不放心就要伤害他,这是什么道理?阿兄。”司马昭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寥落,他最后的那声低唤很轻很缓,如咏叹般透出无限的疲惫和迷惘。
殿上已经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了,司马师一身冷冽地回头看向他,并不为他鲜少表露出的忧伤神情动摇,仍是操着一口波澜不惊的语气道:“防患未然,永绝后患,就是道理。”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说法似的,司马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如同躲避野外的毒虫般,他小心地绕开他的兄长慢慢向殿门口退去,“你的道理,你的道理就是除掉所有你认为有威胁的人?哪怕那个人什么都没做?”
听出他言辞间浓重的怀疑和讽刺,司马师不适地蹙了下眉,但还是给出了笃定的回答,“是。”
“好,很好,很好。”自言自语着,司马昭的后背已经碰到了殿门,于是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上面。狠狠吸了口气,极力想要控制住内心恣肆疯长的失望、恐惧与愤怒,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接下来的话,“那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也会怀疑到我头上,在我身上施展你的那些毒辣手段?啊?”
闻言,司马师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周身释放出强烈的低压。
看着他一语不发地迈开步子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司马昭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开来,很细微的动作而且马上就被他自己遏止了。眼看司马师步步逼近,压力也随之逼仄而来,司马昭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他为自己的畏缩感到恼火,偏偏毫无办法,唯有用怒吼虚张声势,“你说啊!是不是?”
在快要贴到他的身体时停下了脚步,司马师抬手扣上了他的侧颈,力道极重。像是一匹被触怒的孤狼势必会展露出自己的獠牙一样,司马师赤红着双目,近乎凶狠地一字一顿道:“想知道的话,你大可亲身试试。”
紧绷着全身的筋肉,司马昭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那面目森冷的人,心里仿佛漏了个巨大的空洞,正凉飕飕的灌着风。剧烈的心理波动夺去了他思考的能力,让他无法体察出他兄长声音里隐微的颤抖下所藏匿的痛苦。颈项上的钳制带来令人不悦的酸痛,司马昭捉住那只手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拉回了他的一丝理智,他扫了眼数十步外正往这边来的一行宫人,终是没再与司马师继续争执,留下一声冷哼便径自转身向殿前阶下走去。
不断上涌的血气带来一阵晕眩,司马师不得不用一只手撑住殿门以稳住身形,而他的喘息听起来更是有些不正常的粗糙。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司马师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他弓起背脊难以抑制地低吟出声,终是扛不住急火攻心和沉痼的双重夹击,失去了意识。
屋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司马昭听来心烦,抬手啪的合上了窗子。今晨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犹如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而他至今都没能理清混沌的思绪,在房间里来会踱着步,司马昭一边揉着眉心一边想要回忆起他兄长昏厥前后的细节,却无奈的发现,自己脑海里唯一能够重现的,只有司马师眼角带血,双目紧闭的画面。关于自己是怎样被宫人叫回到建始殿前,又是怎么带着司马师出宫回的府,他一概记不清楚。从看到兄长倒地的那一刻起,司马昭就觉得自己的心智被掏空了,只有一句话不间断地回响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
阿兄,醒过来。
站在房间中央叹了口气,司马昭想,比起永远的告别和失去,早朝后那种程度的争吵其实算不得什么。意见相左所造成的分歧甚至决裂在眼下漫长的等待和放大的恐惧中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内室的门被打开,看诊的郎中和羊徽瑜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司马昭明显有一个想要上前的动作,但是忍住了,一直等到郎中离开房间,他才艰难地向羊徽瑜开了口,声音听上去犹疑且夹杂着些许恐惧,“兄长他……”
“刚刚睡下了。”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羊徽瑜小心地带上了内室的门,“郎中说,只是一时急火,并无大碍,静养些时日便是了。”
“还好,还好。”连声自语了几句,司马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
“不过……”话锋一转,羊徽瑜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咬了咬下唇,她颇为艰涩道:“这阵子你还是不要来……”
“是兄长的意思吧。”打断了她的话,司马昭轻笑一声,“兄嫂不必为难,我都明白,告辞。”走到门口,他又顿足道:“有劳兄嫂转告,我本无意冲撞,还望兄长宽心。”
看着他踏出门去,羊徽瑜低下头发出细微的叹息声,旋即转身返回了内室。
屋里,司马师并未入眠,而是靠坐在床头望着半敞的轩窗愣神,除去不时顺着额头滑落的汗水和紧扭着锦被的双手,他平静的样子倒真叫人看不出来这是个正饱尝疾痛困扰的人。听到房门的开合声,他头也不回道:“他走了?”
“嗯。”轻轻应了一句,羊徽瑜走到榻边坐下,望着他深凝的眉宇不禁又叹起气来,“既然这般放不下心,又何苦将他拒于千里之外,任由嫌隙加深?”
抬手摸上自己的左眼,司马师做了个无奈的笑,“父亲年及朽迈命在旦夕,我为人长子长兄,自当一肩挑起司马氏的重担,然我之后,谁复堪此重任?”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方才继续道:“子上太过重情,所以太多牵绊,以致行事优柔。可朝中诸人各怀心思,难保有人见缝插针。眼下,我杀人活人替他筹措终不过解一时之忧,焉得一世之安?”
得他坦言相告实属不易,羊徽瑜却无几多欢喜,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掩住了眼里的忧愁,“夫君用心良苦,为何偏生不愿示子上以真心?”
“我何尝不想?可他哪里听得进去?”反问一句,司马师自嘲地勾勾唇角,眼神跟着暗了暗,“子上秉性如此,欲求易转谈何容易?唯有小心从事设计,令其痛定思痛,幸可改之。”
秀眉微蹙,羊徽瑜不解地重复道:“痛定思痛?”
阖上眼,司马师仰面靠在床头并不打算作答,只自语般的低喃道:“是啊,痛定思痛。”
羊徽瑜清楚,若是眼前这个男人给出回答,那一定会是个思虑周全却异常残酷的答案。她是个聪明识趣地女人,但也未必要事事了然于胸,所以她选择不再追问,“我去煎药,你歇息吧。”
感到手臂上传来一点轻柔的力道,司马师便顺着力气躺下了,耳边的蝉鸣时高时低,他将脸偏向床榻内侧,很快沉入了睡梦。
梦中江水苍茫,司马师可以清晰的听到汹涌的波涛,但浓稠的雾霭阻断了他的视线。远处纷沓的马蹄,铮鸣的鼓角声声入耳,引得他不断向前探寻,然而他始终无法穿出浓雾的包围,仿佛被困在了另一方天地。茫然之际,湿凉的感觉倏地从脚底漫上,司马师低下头去,却见不知哪里涌来的江水正迅速地上涨,眨眼便没过了他的膝盖、腰际、胸口、头顶,他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
“喝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司马师惊醒过来。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入窗子,在屋里投下大片暖意融融的光。羊徽瑜半跪在矮案边往药盏里倾倒着刚刚煎好的药,淅沥的水声不紧不慢,正如她惯有的恬淡从容。察觉到榻上的动静,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头望向司马师,“夫君?”
努力从混乱中找回几分清醒,司马师用力按了按眉心,掩饰着自己的心有余悸,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作为回应。
端起药盏走到他身边,羊徽瑜安静而担忧地凝视着他,“先趁热把药喝了吧。”
定下神,司马师接过药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门外传来一道通报声,“将军,太傅府传书。”
愣了愣,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羊徽瑜,然后提高声音道:“送进来。”
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司马师皱着眉头放下药盏,从送信的家仆手里接过了信函,“王凌阴谋滋甚,图谋废立之事,父亲将出兵讨之……”低声复述着上面的内容,他不由轻哂道:“此人与曹爽交善,曾一度仰仗后者提携官至高位。高平陵之变父亲未把他并入曹爽党羽之列进行清洗已是放他一马,甚至在蒋太尉病殁后,还不计前嫌让他继任太尉一职,这是何等的宽宥。可叹人心不足,他到底是按捺不住,不甘只雄踞东南一角了。”言罢,又将绢帛卷好交到了羊徽瑜手里,“命人送去昭弟府上,让他自己看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