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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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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房屋久未通风,躺在水泥地面的主屋中间的大床上,连似睡非睡间的迷糊梦境都带着潮湿憋闷的霉味。贺禾翻身过来,朦胧中发现搭在另一侧的胳膊只能感受到床面的凉意,像篝火后灰烬的余温。稍稍张开的意识驱使他费力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
贺江树直直地站在窗前,在外头微弱月光的映衬下,背影黑魆魆的。腊梅树茂密的叶子层层叠叠,简易的黑影几乎挤满了窗户。忽而被夜风吹动,投下的影子也随之摇曳。
那一条缝缓慢但不受控制地合上,像轻盈落地的羽毛。灰色的室内空间消失了,代之以更浓重的黑暗,“睡不着吗?”
口音里带着明显的梦意。
贺江树仍站着,片刻之后才转过身望向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他张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对方的意识早已如潮汐退去,正酣睡着,只露出平静柔和的脸庞。
这种宁静平息不了什么,他想。
贺禾醒来,睁眼之先在意识中伸了大大的懒腰,嘴角随即溢出几个圆润的呵欠。窗外的阳光被栅栏切割,成块地投射到屋内的地面上,旁边衣柜的穿衣镜中又将那一片阳光完整地映射出来。贺禾看着那镜中的阳光,有一种更华丽的感觉。贺江树坐在床边,看那纹丝不动的背影,好像一直在等自己醒来。听到声响,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接着捞起他的脖子,轻柔和缓地靠近。
贺禾以为他要亲吻,结果只是蹭了蹭自己的脸颊。相贴的部分传来一阵草叶上露珠般的凉意,还有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的触感。这些都不重要,长久浮现的是他刚才投下的那个需要去解读的眼神。
亲近的感觉被距离感所取代,瞬间有一层透明的隔阂树立起来。
“怎么了?”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安全的感觉便立即消失,敏锐纤细的触角重又回来。贺禾发现这是自己的一种能力。
“等你醒来,真的要好久。”
贺禾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见对方起身的间隙里传过来的那声‘收拾东西,我们该回去了’。他掀起被子,就看见贺江树消失在目光拐角处的主屋木门后面——刷着粉绿色的漆,经年累月的斑驳更添了一份柔和——就像进入了森林的入口。外面是走廊,天空中遍布阳光。
床单,被罩揭下,整齐地叠好,每一条隙缝均完整地有另一条来重叠,贺禾觉得此刻自己有这种闲暇和心情来细细做这些事情。厚重的被套单独叠上,静静地放置在空荡的床中央,与面前的一对大枕头相视无声。阳光不断地向屋里拓宽领土,一部分已到达床的中心,照耀着底下床垫表面的碎花,好像活了一般。
打开衣柜,穿衣镜随即沿轴流畅地转到一边,将轻易身寸进来的阳光如数反弹回去。外头亮的刺痛眼睛,衣柜里被反衬地更加黑暗。从上到下,单薄的衣服,厚重的衣服,还有一床床裸露着的棉被,依次在静寂封闭的黑暗世界里排列下来。他费力地把归置好的被子塞进去,关上柜门,好像关闭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不知何时会再被打开。
贺江树面对大门,立在葡萄架下方,数丛低垂的枝叶耷拉,甚至有两枝轻轻地憩在他的肩膀。四周杂乱的野草,恣意地散发出馥郁无规律的清香,似乎淹没了他。
贺禾锁门的声音很大,也没能叫对方回首。他看着被太阳的金辉涂满全身的背影,一种圆满之后的缺憾随即浮现出来。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贺江树看着自己像自己注视他那样的目光,而那优美的让人屏气凝神的背影似乎永远也不会如期待中的转过来。
在脑袋里拂去这种伤感,走到那同一片阳光下。贺禾牵住他的手,好像要证明臆想中的距离并不存在一样。贺江树原本定定地盯着前方的一点,察觉到他的动作,开始将目光如机器人般笨拙地移到握着的两只手上,只是不说话。
光子在他们周围跳跃,时间久到贺禾忐忑,是否自己哪里做了不妥的事情。
“走吧。”那只手没有松开,保持这被握着的姿势,有些逆来顺受的无谓。贺禾却知道,什么东西被放开了。
回去途中,劳累和乱七八糟的猜测编织在一起,赠了他一个感觉糟糕的梦境。而这令人别扭的磁场,都是源于身边的这个人。他们的心以时速每小时二百千米并行,却无法在横向上达到和谐。
外界仿佛是他心事重重的内心的投射,已在不经意间酿就了一场名正言顺的滂沱大雨。
从火车站乘地铁在池塘路公寓附近下车,十字路口兵荒马乱乱作一团,深绿色的出租车在雨幕中纷纷打出醒目的‘有客’二字。没有随身带伞的他们,不得不直接向说不上远的住处奔去。
清明的雨,注定是要来的,虽然迟了些,也终究到了。
整个城市一片钢筋水泥的冷酷颜色,雨帘再遮去一部分视线,使得散落在各个街道上的梧桐嫩叶仿佛藏匿在金属壳子里的束手待毙的幽魂。
贺江树比贺禾高些,跑的也快些。从后面看去,他的后背被雨打湿,融合成没有形状的一片。脚边溅起的水花划出锐利的弧形飞出贺禾眼角的视线,在这急促奔跑里,心里的狼狈终于能稍稍释放了一些。
天色很快暗下去,上午灿烂的阳光好像已经很远了,同去的还有短暂的快乐心情。他们跑过逐渐亮起来的街灯——与其说是为了照明,莫如说是为了在这冷雨里释放一些温暖,一步步靠近温暖的家。
穿过小区的大门,快速躲进楼道里,贺禾已经打起哆嗦,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的热意透过冰凉的外衣散发出去。凝结成缕的发梢冷不丁滴下集结了许久的水滴,沿着平滑的脸部皮肤滑至嘴角,舌尖不经意尝到了没有味道的味道,可是直令他觉得发涩。对面的贺江树也是如此。两人相距一臂远,脚下因他们长久的站立留下重重的水迹。
贺禾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在了这儿。不过,他确实是疲于动弹了。
昏暗的门厅里浮现他们规律呼吸的声音,上面覆盖着淅沥的雨声,却越来越响,活像逐步收紧口袋的绳子。贺禾被逼到了最深的角落。
他近乎轻率地扑向对方,拉下贺江树高高在上的头颅,拽到自己颈侧,抱得紧紧的。夹在他们皮肤之间的雨珠霎时被挤压地粉身碎骨。
突兀的动作是无从开口的呜咽。贺江树终于抬起了无动于衷的双臂,随之缓慢地收紧。贺禾右侧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嘴唇游移着上下亲吻,不叫自己含泪的眼眶被看见。吻是冷的。好像千百年向来如此一样。
外面的雨线开始减速。他们漂浮的爱情也在这一刻停止了加速,渐渐滑向静止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