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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0. ...

  •   50.

      这一走就是六年。没有人应该为已经逝去的东西伤怀一辈子,柳妍如是想。
      第三年的时候,堂弟柳立洋突然通过邮件给柳妍发来一堆照片。她听家里讲了的,立洋在香港读完了精算专业的研究生,一回到水城工作便张罗结婚。为此堂叔和婶婶私底下都颇不满意,满心指望立洋留在南方事业成功的柳敏身边谋个有前途的好差,结果业未立倒是先为女孩子困住了心回去了。几年的心血、金钱算是白投入了。妈妈是这么在电话里讥讽地跟柳妍重复婶婶冒火的句子的,末了说,立洋读书又不是他们两口子拿出的钱,有什么好抱怨,亏了他们挖空心思巴结着柳敏。不过呀,我不羡慕,姑娘你去的地方不好,吃苦受冻我们晓得,但你是凭自己本事,将来到哪里都有底气。
      柳妍听了一笑置之。
      无论如何,立洋是柳家这一辈人里成家年龄最早的。仔细地看订婚宴上的一张张照片,立洋依然留带青年稚气的脸庞上,满满地都是幸福洋溢,柳妍便不由得受到感染,也为他高兴。
      翻到后面,蓦然撞入了一个忧郁的侧颜,令柳妍置在鼠标上的指一顿,继而收紧。
      柳妍没有想到,柳敏竟然为了这种事愿意回去水城。自爷爷走后,他再也没有在柳家现身。
      慢慢地,指针移在上面缓慢来回,如同无言的抚摸。然后她轻轻笑了。
      毕竟是喜事的场合,他那般表情做什么,不知道应该和悦吗。而这个人呀,似乎的确是忧郁的模样更吸引人,眼睛里仿佛坠着永远捉摸不到的远星,只可惜她再不是会为天上的星辰憧憬萌动的少女了。柳妍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心如止水。
      在喀山,一年有一半是冬季,白色覆盖之下的亚欧交接处的古老小城,处处静待着生机。
      在这里,有俄国最著名的文豪、哲人、艺术家、科学家们萌发过喷涌的泉思。寂静与荒凉并不是严寒的全部,柳妍学会了两件事:滑雪,以及饮伏特加,冒险和热烈才是一切骨子里流淌不安分血液者的最爱。如同现下,她饮着兑了伏特加的冒白气的咖啡,热流滚滚地吞咽看到那一个个熟悉人影子的心情。
      恍惚间,她做了一件最傻的事。将凡是有柳敏存在的照片,从那十几G的文件里挑出来。其实总共也没有几张,他在左上沿、右边沿、背着身的大衣、微微回首、正面、侧面……当柳妍意识到时,赶快叉掉了全部,以结束这无聊。
      到最后,是在酒楼厅堂照的全家福。老的、少的,个个容光满面,欢聚一堂喜笑颜开。爸爸柳明作为柳家长子,与最年长的大姑妈分别站在了中间奶奶的两旁,第一眼看去,爸爸谢了快一半的发顶被吊灯映得发光,加上喝了酒,皮肤红亮红亮的,脸上真的苍老了。
      而第二排最高的,永远是最吸睛的那个人,柳敏低调地选择了比较靠边的位置,抿着薄唇,眼廓一层深邃的影,微笑。
      只不过,他旁边,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柳妍费力思索,不记得柳家的谁会与笑容这样亲雅的女子沾亲带故,年长男性里也没有谁要离婚再娶老婆的了,再说,谁又配得上。
      各种可能性飞快一掠而过,最后,她紧盯着那女人的脸,以及柳敏的脸,放大,他们各自的目光;再放大,眼瞳里的一丝光亮;再大,朦胧而模糊的一片。
      她的心突然狠狠地揪起来。
      带着这阵疼,柳妍回头翻了两遍所有的照片,找出陌生女人的全部身影。
      她想,啊,原来是这样的。

      没有人应该为已经逝去的东西伤怀一辈子。

      喀山的中国留学生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张其貌不扬的面孔,若不是如此,若不是中国女孩大多不希望亲密结交一个酗酒的俄国男人,柳妍或许会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男友。
      而现在,她有种,自己真傻的感觉。尽管这傻不是任何人暗示她或者给予她的。
      内心里女人的小性子汩汩地往上冒着酸气。
      原来我还孤单着呢,他却已经不孤单了。
      可是,这实在又怪不得别人。不然呢,她不打算单身的,为过去投入过的恋情埋葬掉将来,那才叫自作孽不可活。而且她深知,他也要有婚姻的。她有过最自私的贪念,两个人都独身相守一辈子可好,那是痴人说梦,他用分手来回应了。那只是叫他们见不得人的梦醒,她既怨恨又感激。
      柳妍把这一番心思说给自己听。
      她多么小女人。她气自己多么小女人。
      这一定是女人的小心眼,脆弱,自卑。否则,为何对于他身边不意外地有了女伴的迟早迟晚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心都肿了。
      不平自然有那么几个月。
      直到做的论文中出现不该出现的重大又弱智的差错,柳妍面对安德烈教授激烈喷吐的英语混杂俄语的单词,张着嘴,恍然笑了。安德烈·彼得诺维奇从未见过这个认真刻苦而娴静的中国姑娘笑得如此失魂的模样,一时惊愕地呆住。
      那天窗外正在下晓春的雪。十九世纪的蒙尘建筑又被白皑皑的细雪笼罩,长型彩色玻璃拼出的窗图镶了白雾的边,从柳妍的角度望出去,外面不是一个世界,里面才是,那柔而细腻的白色是上帝脚下的云端,是她住所对面清真寺每日升起的缭烟,是冬天结冰河流旁的诵经,冬来夏往,窗外的尘烟隔着霜白透进来一缕窥视,看她自己的世界如何坍了又起,起了又坍……而她从不曾顾影自怜。
      莹白的墙壁反射的光照着柳妍仰首而笑的脸,她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来,否则要被导师误以为自己挨不得批评,那有多丢人。
      柳妍正确地认识了差错,待得一番真诚的道歉后,带着大病初愈般的心情走出学院建筑。
      雪依然在下。冒雪而行,前方沿路有精致的典型俄式东正教大教堂,还有鞑靼族□□们热爱的清真寺,红色、赭色的砖墙,以及灰白的理石岩均在扑簌的雪片里巍峨无声地陈列,渐望到远处,那是沧桑而迷茫的白,天地落在苍凉的钟声里,诉说着殊途同归。
      在这和谐敲声将尽的时刻,柳妍推入了联邦储蓄银行的大门。
      职员看到这个梳着精美的长发辫,黑发黑眸的东方姑娘,红着脸皱眉吃力地推第二层玻璃门而不得开的模样,忙不迭上前绅士地服务。
      对方发觉柳妍实在是爱脸红,一面磕磕碰碰地说着俄语,一面不时咬下唇。
      她要办的业务却不小,拥有一大笔钱财的年轻女孩,不至于穿着显得如此寒酸。
      在送她到专门柜台时,职员不由得好奇地问:“您是有亲戚在欧洲吗?”
      “不、不。”她只是垂下眸,如此局促地答。

      柳妍将动用的是两年前从国内匿名汇来的一笔款项,要将这些卢布全部兑换成欧元。
      当初一收到这笔钱,她便立刻猜到了是谁。因为自己认识的有钱人,实在用一个指头便已数清。
      那心情是百感交集的,痛和怨大于强忍的释怀。
      自以为曾经无比珍贵的东西,原来终究可以用金钱来赎买。柳敏还是用和他一般有钱人的方式,去支付了一个女孩纯真的感情,幻想,以及荒唐。而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
      倘若他敢把他的全部或者一半都交给她,那她也便觉得解气了。
      这当然是可笑的,她并不需要。可是一想到他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一笔数目轻易地支付了、勾销了她已经平息的可惊可叹的青春,她就仿佛被侮辱了一般。
      她想叫他一辈子欠她的。她不想叫他安心。是这样吗?
      当柳妍咽下这笔钱,既不退回,也不动用分毫,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刻在心底里,她闭起心扉回答:不、不是。我接受你的解脱。
      那段荒唐的岁月已过去太久,事过境迁,如今连柳妍自己也不免怀疑,她和他之间所发生的,恐怕也只是一个俗气到不能更俗的故事。她恋慕他所有的一切,而他喜爱她的恋慕。
      他们之间可有过纯真。
      看,她不曾对他说她爱他。
      看,他也不曾对她说他爱她。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换。
      当初,他怎么会决心要了她?那回忆清晰起来。因为他认为自己支付得了。他想好了后路,那便是送她去英国,用钱也好用关系也好,令她受恩惠,令她感激、匍匐。而反过来,她对他毫无制约。这是一张“为你好”的天罗地网,他捕住她如同捕住小鸟一般,当事与愿违,他便再也支付不起了,因为人世与亲情终究不可被撕破,撕破了,他这要头要脸的人物,又如何自处,诱拐侄女儿的罪名,自始至终他担不起。
      现今,柳妍决定动用这笔钱款,换成欧元。
      她在心中自嘲地想,原来我们的关系一直是这样的。我逃避成为的事,终不过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这世界不同信仰的人,善的、恶的,勇敢的、懦弱的……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我们在滚滚红尘的涡流里浮沉,到头来每一次紧握一只手,都只是需要。
      现在的柳妍,需要的是令她继续奔远的金钱,而不是一个叫柳敏的男人。

      她再也不想回到有他的世界。
      因为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他的人生在经过了漫长的湍流、寂寞,已近圆满。
      而柳妍觉得,自己的冒险,还有太长。
      这骨子里的不安分,是柳敏传教给她的,或者,是他从一个流着相同血液的十八岁少女身上唤醒的。
      从他第一次教她用变态的方法征服埃及法老的游戏,从他第一次诉说那些沙漠里令人目眩的旖旎的苦,便已经注定。
      柳妍完成了在喀山的学业。
      然后,没有如期回国。后面的阶段她申请去了法国,在最初未获得奖学金的情况下,开始了新的研究生涯。
      这是一个较长与复杂的项目,有关于地理生态。三年时间,柳妍走过无数的地方,比如,冰岛火山喷发的时期,她衣装臃肿地站在浓浓的火山灰天际之下,口罩遮着脸笑得有心没肺。照片中末日一般的背景,弥盖不住那弯眼睛里的火焰,像一种浴火的鸟。
      又比如,她也曾去埃及。并刚好在那里遭遇了穆巴拉克政权的崩溃。
      多年前的一场深夜电影中出现了伊朗,混乱而陌生的□□世界,使年轻女孩对她崇拜的男人说:如果埃及有天也爆发动乱或者战争,小叔叔你一定要提前回来。
      那时他回答:废话。谁也没给过我买命的钱。
      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陷于倾城中的女人,在枪弹与暴力的险境下想起她曾说过的话,有片刻的软弱,或许是因为恐惧,流了多年来的一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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