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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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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纳城最雄伟的建筑莫过于全城中央的古老竞技场遗迹。十二根恢宏粗犷的圆柱直入苍穹,其上繁复的雕刻早已风化剥落,却吸引着无数游人前来瞻仰膜拜。
在这样古典而神圣的环境中,沿着周围光滑古老的石阶漫步时,我时常听到巨大潮水一般的回音,从天空涌入大海。
实际上我非常明白,那是我长年呆在海水分离机最底层的噪杂环境里工作而产生的幻听。
今天是我的休假日,此刻我曲着双臂趴在冰凉的阑干上俯瞰下面。
只见工程师们正连夜在竞技场内布置出华丽的舞台。因为一年一度的歌剧节又将来临了。
无数盏汽灯自竖立起的通天巨塔顶端悬挂下来,照亮夜晚的工作场地。这样的灯光会令喜爱穿金银色鳞片斗篷的贵人们身段显得越发绚丽无比。
可是今晚的巡视者——劳伦斯神父是个肥胖得变形的丑八怪。自我的视线看来,空中充满灯火交映的半透明气泡光圈,而他张开斗篷自其间来回穿梭的模样,活像一条雅马哈鱼,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技工不小心弄掉了他的扳手,正好砸向神父戴头盔的头顶。
雅马哈鱼捂着脑袋“啊”的一声长叫,随即紊乱的震动声波随着竞技场的圆形扩音台一圈一圈波动传开,能量简直令人吃惊。
我很快不笑了。
神父的叫声不好听,然而宽广明亮,能听出属于男中音雄厚的声线来。我羡慕嫉妒这样的人。因为我是个哑巴。
贫民窟的异教徒神婆为我尝试过无数种魔法,唯一奏效的是一种富有弹性的蚌肉,把它含在咽部,会发出神奇的拟声,但维护代价高昂且声音沙哑。即便如此我还是义无返顾地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一次又一次乖乖奉上,期待她的法术改进出现奇迹。
因为我怀有最不能对人言的不切实际的梦想——我要成为一个舞台上的表演者。对,不能唱歌的人做这样的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你要问我“天方夜谭”是什么?
那是我从神婆那里换来的一本古籍,不知哪个时代的人曾用鱼线和鱼骨把打磨过的贝壳串成书页,在上面刻画出千奇百怪的故事。
我酷爱搜罗这些古怪东西。在里面,似乎一切美梦都是可以做的。
为此我接受了城里所有人最不愿意接触的工作,成为一名海水分离机的底层垃圾清理工。
我的工作环境恶劣至极,日夜不息雷鸣般的震动能够把任何人逼疯。维罗纳城的人天生听觉神经纤细敏感,容易被混乱的噪音渗透意识。三年来许多人来来去去,只有我一直坚持下来,我想这是由于我的神经有够粗的缘故。
可想而知我的薪酬并不算太低,但依然入不敷出无法改变赤贫的事实。不仅仅是为了这幅破嗓子,同时,每月必须更换一次脚趾的十个甲壳也是一笔巨大奢侈的开销。倘若不如此,我的脚趾会流血,每走一步路都如同踩在尖钉上。
这样怪异的毛病令我备受折磨痛苦不已。神婆只是见怪不怪地说,我的妈妈怀孕时一定设法诅咒过胎儿的出生。我便彻底失语了。
眼下,我被雅马哈鱼的暴躁狂叫打断了思绪。
他的神父头盔被砸坏掉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神权的黑金高帽此刻成了一堆颓废的破铜烂铁。在他一步一步紧逼之下,那个可怜的冒失技工很快便要遭殃。
同情之余,我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没有了头盔劳伦斯神父明天要如何站在教堂外面高高的圣坛上代表神做宣讲呢?
教会可没那么大方,没个三两月不会发下来另一顶帽子的。实际上每一顶盔帽在制作过程中都有过严格的登记,以防止不法之人捡到后冒充神职人员为非作歹。
而失去如此重要的顶戴,神父本人亦要承受上面的严厉责罚。
上一次他受这样的罪,是由于我朝他扔了一块卵石。
那时候我在教堂门口排队等待领取海带汤,低头注视着串在胸前的贝壳看得太入迷了。
结果被劳伦斯神父抓了个现行!
“这是渎神的行径!”他歪斜着口鼻瞪眼,“凡是没有经过认证的所谓古物都是黑历史!”
“我又不是真的相信......”我不满地说。
传说中在神降世教导人类以前,还存在着一个远古的辉煌文明。偶尔自海底发现的难以解释的奇异物品似乎不断吸引思想叛逆的人朝这方面去应证。
异教徒神婆说这串古籍也是来自海底,上面描绘的故事都是那个时代的真实。
不过我是不当真的。
否则那么珍贵的东西会廉价砸到我头上?!
即使我信,教会也会烧死我的!
神父大概是没听清我模糊的哑声在说什么,眼见着他就要抢走我的贝壳,我用尽力气咬了他的手一口。
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波。
然后我捡起一块鹅卵石对准他的嘴扔出去,跑了。
后来我听说,劳伦斯神父栽倒在地,帽盔掉了,刚好被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的钢轮压扁。
我很厚道地,没有回头去看。
可怜的技工已经被人捆绑住了身体吊在用来搭建高台的龙骨架上。
我觉得神父此时的眼神好像要吃了他。不由得悻悻地想,幸好那一次我及时跑掉了。
他的神鞭自背后抽了出来,据说那是鲸鱼的软骨制成,足有三十尺长。
我想被这玩意“抚摸”过,身体一定会渗出鱼鳞般的血珠吧......
神父站在高处挥起了鞭。
我紧紧地闭眼。
下一刻却没有听到惨痛的声波传来。
于是我睁开眼皮,又眨了眨。
灯光气泡的圈影中,只见一袭黑色修长的斗篷停在神鞭的方向,背对着我的身姿已经伸出长臂把它生生握在自己的白手套中。
哇......好厉害。我想。
我迅速拔腿沿着竞技场跑了小半圈,方自斜上方模糊看到那人的样子。
只见他戴着一顶工程师的银饰边帽子,其下有一头浓密的墨绿色长发,肩宽腿长,配上合身的马甲衬衫显得气质很绅士。
正当我无比期待一场激烈的男人间的斗殴的时候,结果那人却很没出息地放开了长鞭,他走上前向劳伦斯神父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两人竟然看上去友好地交谈起来,更不可思议地是神父很快消了气!
我撇撇嘴,怀着失望至极的心情转身走出弧形的石造看台。
来到大街上,正是灯火通明的时刻,因为下过雨的缘故,湿润坑洼的卵石路面倒映着四周古旧的建筑越发恢宏而迷离,来来往往的马车不时在这条著名的景点大道上停留。
夜幕下出没着各种小商贩,以及温柔多情的妓/女们。
这是商机蓬勃的好季节,歌剧节就要来临,从大陆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为这座海边古城增添了比往日多几倍的繁华热闹。对面市政大厅的楼顶大钟此时“铛——铛——”地敲响了午夜的钟声,我连忙从四周含混不清的叫卖声里挤出来,仰颈观看钟体内部钻出熟悉的木偶人,它们在神的带领下从排开的海水中列队走向陆地,才想起该回家了——半个月来我唯一的一天假期就这么逛完了。
于是我开始搜视地下捷径的入口。
有穿着体面但明显不是本地风格的壮男人突然从我前面跑过,差点儿撞倒我。
我刚想骂人,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宪兵。
宪兵不是来抓之前男人的。相反在那个阔气佬的陌生语言的呵斥下,宪兵卯足了劲朝前面追赶。
转身再次定睛一看,我大叫不妙,只见正钻入人群里疯狂逃跑的少年可不是我的弟弟!
他如今正处于男孩子成长出可笑气概的阶段,不愿意时刻跟在我这个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的姐姐屁股后面。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从亲密无间相拥着出生开始便走上各自越来越遥远的路途,但是,不妨碍我爱他直到永远。
我的弟弟机灵地跑进竞技场外围的某扇拱门,那座古遗迹结构复杂利于隐蔽。
可是宪兵和外地客明显不抓住他誓不甘休,这两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尽管追得气喘吁吁仍是死死咬住了我弟弟的小身影。在他们围绕圆场绕来绕去的过程里,还有焦急的我偷偷地跟在后面小跑。
终于场地里面的劳伦斯神父注意到了这边的乱况,向这边大喝一声,中气十足,特有的声波震动让人头皮发麻。
弟弟趁机低下身钻到了围栏的另一面去。
“抓住他!”宪兵高叫。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来这里捣乱?”劳伦斯神父今晚也不是吃素的,上来就气势汹汹。
“那小子卖给了我假的古币!”外地佬憋着气用笨拙的维罗纳语说。
我相信,我看到雅马哈鱼假借吹胡子笑了笑。虽然只有从正蹲在地上被石柱遮挡住身体的我的角度才能发现。他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活该!
显然看出对方财大气大,更何况后面还有个宪兵难得如此卑躬屈膝,劳伦斯神父恢复一本正经。“请问阁下您是什么人?”
“克伦威尔男爵!”
“......谁?”
不要说雅马哈鱼没听过,就连从小混迹市井的小万事通我也没听过。不过看那珠光宝气的打扮,是个北方来的暴发户吧,据说在北方,向大领主购买贵族头衔是常有的事儿......
对方很是倨傲地一字一字咬牙重复:“克、伦、威、尔、男爵!”声音震得雅马哈鱼的头发都炸了起来。
然后仰着下巴表情轻蔑地把右手肥大的中指递到神父面前,显摆他亮闪闪的红宝石戒指。
有钱人就是无聊,我感叹。他们总是喜欢用带印章的戒指来显示自己身份不凡。
不过,我还是没有听说过此人。
我身手轻巧地从一排排圆柱的阴影间挪动,终于也成功钻入了阑干里面去。
我没有费很大的神就找到了我的弟弟。
他正躲在干活的技工们用鱼骨零时搭建的道具间里兴奋地数金币。
总共也只有两枚,被他好看的白牙挨个咬来咬去。
“约翰!”
我猛敲了一下他的头,他差点儿惊叫,被我死死捂住了嘴。
扫视了一圈周围,显然现在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我抠住他的手背。“跟我回去!”
他无比坚决地摇头。卷曲额发下蔚蓝色纯洁的眼眸曾经对我那么依赖,现在却充满叛逆。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竖起眉毛警告他。
他摆出无辜的表情,眨眨眼。终于我放开手。
“你说我要干什么,亲爱的姐姐?”
“你想报复我们的妈妈。”
“谁是妈妈?你认识她么?”
我沉默了。
那是整座大陆最负盛名的歌唱家。据说歌剧节过后,她就要嫁给维罗纳大公。
只是,从来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无数的风流情史中,会留下我和约翰两个小孽种。仿佛她遗弃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事。一如约翰渐渐长大后变得不能释怀。
随着歌唱家与维罗纳大公订婚的消息传来,一时间有关于她私生活的绯闻占据各大新闻榜。
想到这里,我瞪着约翰说:“报复那个女人不是你叛逆的借口!”
“珊瑚——”他轻轻地唤我,我发现最近他口气已经越发不像个孩子了。他环住我的肩,日渐棱角分明的俊俏面庞竟然挂着坏笑,“我的好姐姐,你总是忘了,我们生来是恶的。”
我想拍他的脸,但是觉得如此无力。
或许约翰说的对。我介意的只是,“生来”这个字眼。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门帘忽然被掀开了一角。外面刺目的灯光瞬间投进来令我反射性地眯眼。
然后我看到,头戴工程师帽子的绿发男人,像发现新大陆般迈步走了进来。
对方黑色光亮的长靴停在我跟前,自坐在地上的我仰望的角度,他高大得如同竞技场里的宏伟柱子。
他也在看我。
慢慢把帽子脱掉放在旁边的圆桌上。于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男人味的大胡子使得潜藏阴影中的容颜说不上多么深刻,只是微眯着眸子审视人的目光,十分地深邃而专注。
我下意识把约翰护在身后。
外面传来神父和阔佬吵闹的声音。
想必来抓我弟弟的人已经把这事闹得整个场地尽人皆知。
此时此刻我想到了,这个人刚才出手挽救过一个身份卑微的技工免于被劳伦斯神父鞭笞。
“求求您——”我伸出手,拉住他的斗篷衣角,楚楚可怜地仰望着他。“不要说出我们!”
一定是我的声音太难听,像传说中的巫婆或者鬼魂,每个初次听到的人都会被惊吓。我观察着他的表情,还好他没有明显流露出什么,而是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那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上,嘴角轻轻弯起。
于是我越发暗自印证,这是个心肠软的男人。
他伸出白戴手套的手忽然无预兆地抚摸了我的脸。
我的心突地一跳,迅速地推开。约翰这时跳起来做出愤怒的样子。
然而男人转身从容地离开了道具间。
听着脚步声,我转头对弟弟叹气:“没事了......”
话音未落,外面却传来截然相反的事实,只听那人平淡地道:
“你们找的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