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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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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怒极了,从那一刻开始憎恨起这个伪善的工程师。
如今不仅是弟弟约翰会有事。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拥有海藻般的长发,可以遮掩住自己的面貌。当我们被工人强制地从道具间拖出来,我极力地低下头,却还是无法阻止雅马哈鱼认出了我。
“是你......啊,小杂种,你上次咬过我!”
“尊贵的神父,您认错人了吧。”我心虚地挤出笑答道。
宪兵才不管我和神父之间的闲事,上前一把揪住了弟弟的头发,气喘吁吁地道:“臭小子,这会儿你可跑不了了!”然后转向阔佬,“我让他把骗您的钱立刻吐出来!”
“不!”那胖子叫嚷,“我要他坐牢!坐一辈子海牢!”
约翰疼得哇哇直叫,但仍然嘴硬:“你们休想!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我此时顾不得雅马哈鱼双手抓住我的臂,再次狠狠咬了他一口使劲挣脱开。
“啊,你竟敢又咬我!!!这次你一定逃不掉鞭刑!”
我跑到弟弟面前,不要说他不知道,就连我也无法想象究竟有谁能够令那个虚荣自私的女人怀孕。但是我们向来善于扯谎,弟弟给了我一线灵感。
我背对着他张开双臂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瞪起的眼神凶恶之极,此刻的我样子一定像一条大白鲨。
“爸爸不会管我们。”我斜眼说道。“他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即使他看着我们将要被人抓去受刑也绝不理会一丝一毫。”
男人们包围着我们一步一步靠近。
我突然流下泪来。
我的睫毛上眨动着泪珠,瞪着那个我决定去恨的工程师。
“是这样么,爸爸......”
所有人,都转头安静地瞅着他,空气里一时流动着怪异可笑的东西。
这是一出热闹之极的家庭伦理戏,刚才近距离对视时我注意到了对方衣服领口刺绣的族徽,虽不是什么大贵族,但地位差不多介于上流。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手背抹着自己的脸蛋,弟弟也跟着慢慢抽泣起来。
工程师脸色越发白皙,不过始终面无表情。
“他们是......您的子女?”雅马哈鱼忍着笑的声音得意得有些变形,“拉尔夫·德·阿萨辛阁下。”
那个自称什么哥伦威尔男爵的阔佬才不管那么多,一把上前挥舞起拳头:“嘿,你要为你的家教不严负责!这小子用伪造的所谓古钱币骗了我两个金索尔。”
那时候我并不清楚工程师的年纪。谁叫他留着一把成熟的大胡子呢。
“我希望我有荣幸监护你,小姐。”他眨眨眼。
第一次有人尊称我为小姐,我愣了一下,这个人若有深意的态度善恶难测,但决定继续把戏演下去。
我们哭得越发大声。
“而至于你,”他视线转到约翰身上,“我想要行使你刚刚赋予我的所谓父权教训你。”
工程师朝雅马哈鱼做了个手势。后者十分乐意地慢慢抽出圣鞭来递给他。
我张着嘴傻了。
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
约翰这时却似乎毫不惧怕一般,挺起胸走上前,“走开!珊瑚!”他第一次对我大叫。
看上去如同男人间的对决,尽管约翰和我一样年少幼稚。
工程师低下头来,很奇异地动唇说了一句什么。我自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听不见。
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我浑身的毛孔自发张了开来,仿佛那声音直接穿透躯壳抚摸过我的灵魂。多么不可思议的能量......
我转头,看到却是围观者中的一名技工发出的。在一众地位高贵的人当中,如此毫不顾忌的大笑显得突兀而放肆至极。
技工的面容潜在宽大兜帽的深邃阴影里,根本无法看清。可是毫无惧意的样子,以及莫名眼熟的矫健的身姿,蓦地令我领悟过来,这是刚才砸到劳伦斯神父而差点挨鞭子的冒失鬼!
刚才若不是工程师阻挡,他此刻还有命在这里发笑?我觉得一切诡异之极。
对方越过围观线慢慢向我走来,约翰警惕地拉过我的手。
他干燥的掌心触到我时,我才发觉自己此刻竟然汗出如豆。
向眼尾扫去,与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我们同时做出逃跑的指令。
事情回到了开始。
一群人被命令在竞技场内追赶我和约翰。
天空这时飘下雨来。那是海水经分离机处理饱和后凝成的水珠。
我闻到自幼喜爱的腥咸的味道,额发打湿了成股地散下来遮挡住了视线。
于是越发死死地抓紧与我同胞的男孩的手,不顾一切加速地往外冲去。
每到此时,我们一同玩着狂奔的游戏时,我便觉得如同回到初生前的时刻重新融为一体。
当我俩蓬头垢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卡米拉面前时,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就是与我们恩怨深远的异教徒神婆。
甫一钻入地下,背后的卡米拉便撒了一张鱼肚网结住下水道口。不得不说,这个老神婆还是有两下子的,她的气雾剂瞬间在空气里凝结成水珠,覆盖得整张网面与上面的雨水相融天衣无缝。
伪装令街上的傻大个们直直往前奔去,丝毫无法知道我和弟弟正抱膝蜷坐在他们的鞋底,仰看着他们在雨里粗笨而暴躁的样子哈哈大笑。
透过半透明的网,我看到雅马哈鱼半弯着肥胖的腰,双手支在膝盖上累的要死。他的鞋底浸透了水呈现出模糊的图样,随着他在撒了药剂的地方踱来踱去慢慢地起了反应,还原出本来的面目——竟是一个漂亮女人的侧影,如同印在钱币上那些贵人们的优雅姿势。
“原来劳伦斯神父好这一口......”约翰单手攥成拳搁在嘴旁讥笑说。
我认出来,那是城里第二有名的女歌唱家塞西莉亚,第一当然是我的妈妈——自从她能够令维罗纳大公与她订婚之后,首要的位置自然当仁不让。
这两个女人各有各的手段,在台上争奇斗艳了数十年。塞西莉亚身段苗条眼神忧郁,更有天使一般温柔的面庞,被无数宅男奉为女神。她的最新头像总是街头巷尾的热卖品,男人们买来贴在心口,手腕脉搏处,甚至......咳咳,极隐私的地方,不过把她踩在鞋底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而我们的妈妈,用我弟弟的话来说——是个无比自私的丑女人。我只能认同一半。因为女人天生的虚荣心迫使我觉得,与我自己长得较像的妈妈外表美丽无人能敌。
一阵马车的笃笃声自头顶迫近。我们静看着,车上首先走下的是绿发工程师。
我有些惊讶。追捕两个穷鬼不应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虽然我给他制造了尴尬,然而我不觉得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突然想起什么,我转头:
“约翰,刚才那个男人欲教训你时,他低声对你说了什么?”
他撇撇嘴,俊俏的脸闷声不吭。
我不愿逼问,只待上面的人远离之后,才能嚓亮草灯,好照亮地道回家。
雅马哈鱼快步向马车迎了上去。这不符合常理,以神职人员的身份绝对用不着讨好一个小贵族。
接下来走出的人,穿着廉价的短靴。
然而缓慢的步调显得从容而优雅。
他的银色鱼鳞斗篷浸着光亮的雨水,街灯映照其上,异常华丽而张扬。
下一刻,我更震惊了。因为我看到在工程师高大身躯遮挡的阴影处,神父向竟然那个人半跪下了身。然后他低头,虔诚地托起对方白皙漂亮的手,吻了修长中指的戒子。
我的视线定格在那里。
不要以为自小混迹市井没有任何好处。至少我坚定地判断,这双不和谐的靴子属于今晚在竞技场内所瞧见的那个差点儿受惩罚的诡异而神秘的技工。
似有所感一般,对方双手慢慢翻开风帽,低头朝这里瞥来。
我自信于神婆的魔法,才敢毫无顾忌地对视。
然而仅一瞬,我便迅速别开脸。
别误会,他并不面貌狰狞,也不是目光可怖。
正相反,他也许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男人。然而那双眼睛,太过透蓝,仿佛海一般忧郁而深邃莫测。
我甚至感到,那股视线透过地面的那层水膜,瞬也不瞬地直视着我的后颈项。
我想起他的大笑声,顿时全身的毛孔再度舒张,不能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是某个人彻底臣服于另一个人能量时才会有的反应。
我蓦地拉住弟弟的手,不发一言地在黑暗里向前奔去。
卡米拉叫道:“嘿,我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摔倒!”
弟弟尽管莫名其妙,然而顺从地跑在我身侧。
卡米拉在后面大声诅咒,结果应咒的人是我,我重重地摔了一跤。
草灯嚓亮后,我看到已经一个礼拜未换甲壳的脚趾头又开始流血。
弟弟摸索了一通身上的兜子,终于掏出那两枚宝贝般的金币。
他把它们放到卡米拉枯瘦的手掌中,“这是我这个礼拜赚到的。我要给珊瑚买一副新的趾甲壳。”
卡米拉见钱眼开地嘶声笑了。
“当然没问题。约翰,我从来知道你是个好男孩。”
“今天我跟你回家。亲爱的姐姐。”他忽然蹲下来,背起了我的身体。
这是连日来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要知道约翰已经无故疏远了我许多时。我以为每个男孩的成长期都会必经这样的阶段,他不再希望那般需要和依恋我。
我把手臂绕在他的光滑脖子上。鼻子发堵,一声不吭。
地上的雨渗透下来发出叮咚的水声,优美而孤寂。他背着我自上面淌过,脚步沉重却极力平稳。
我吸了一把鼻子,小声说:“我不需要你付钱。”
他没有回应。半晌,累得的出汗的额头转过来,微光中我看到那熟悉如同属于我自己的纯净眼眸,微微眯起。
“那个工程师说,他要惩罚我,因为我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