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风》一*

10、悔思堂

　　繁花盛事结束。
　　各归各家的人群，从怜香楼向四方街道涌散开去。午夜的荷京，人声鼎沸。
　　今晚着实精彩，即使已经闹腾了很久，但大家依旧精神得很，三五成群，都在讨论回味着刚刚的繁花盛事，讨论着，新诞生的“天姿美人”。
　　“鱼宋的姜美人真是太有风情了，怪不得能博得太子欢心。”
　　“可要是换我评‘天姿美人’，我一定选我们荷京的秦氏二小姐，她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呐，不仅样貌秀美，而且才情满满！”
　　“我最喜欢看楚氏的戏了，她唱的‘贵妃醉’真是堪称一绝，可惜她今晚表现得太平平。”
　　“不过嘛，太子殿下最后将‘天姿美人’的称号授予了青云林氏，我觉得也不无道理的，林氏三女才真乃大气大雅大美之人。”
　　“没错没错，我感觉太子殿下的品味变成熟了。像前三届，一开始喜爱样貌可爱的青涩女娃，后来又选了两次身姿丰韵的艳丽美人。太子殿下也二十了，莫非，这青云林氏会是未来的太子正妃？”
　　“嘻嘻，我倒觉得那周氏真是有趣得要紧。每每都让人出乎意料……”
　　“哈哈哈，你是说她那手美妙琴音，还是说她对谋战的敏锐周全？抑或说……”
　　同行的人一阵坏笑。
　　“抑或说周氏那丑似无盐的面容？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所有人全大笑起来。
　　“怪不得拿个白纱蒙着脸！换作我，我巴不得拿个麻袋把整张脸套起来！”
　　“真不知道她的丹青是怎么通过太子府审查的！那粗眉！那大嘴！真销魂，哈哈哈！”
　　“还用说，肯定是买通了画师作假的嘛！”
　　“真大胆呐！但是太子殿下看了她的丑颜后，好像笑得很欢乐呀！算周氏运气好！”
　　“嗯……不过……真的好丑，她揭下面纱那一刻，我吓得心都要犯病了……哈哈哈哈……”
　　“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枉我好生期待了一番！真的好丑！”
　　“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嘻嘻哈哈着，众人都满足地喧闹了一番，越散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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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初夏趁着人群混乱，转走几个走廊，确定脱离人群视线后，立即跃飞树顶，折返乐阁。
　　闪进无人的乐阁，真正的周氏三人正在那等着她。
　　中年女人跟大汉自然颇为不满，觉得顾初夏丢了他们周家的脸，嘀嘀咕咕一阵埋怨。
　　“真是不安好心，把脸搞成那副模样，哼……”
　　周小桃则跪在了顾初夏面前，脸还肿着，泪流得到处都是，使劲磕头。
　　“感谢女侠救命之恩！感谢女侠救命之恩！”
　　顾初夏赶紧上前，把她扶起。
　　“我娘说过，女子若是有孕之身，就要小心照顾自己。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肚子里的孩儿，不要太动气，也不要……”
　　顾初夏眼里锐光一闪，飙向一旁埋怨着的二人。
　　“也不要，任人随意打骂！”
　　那二人被她慑了慑，见她目露凶光，吓得连退两步，正想躲逃，已被谁横击脖背，晕了过去。
　　商祈抬腿，跨过地上二人，眯眯微笑，走向顾初夏，斜望了一眼她身旁的周小桃。
　　“怎么？动了收人之心？”
　　顾初夏唯唯诺诺，轻轻“嗯”了一声，拉着周小桃的手，把她护在身后，急急解释。
　　“我知道这样做不妥！周府少了人说不定会到处找！况且今晚‘周小桃’出了那么多风头，太子或许还会想召见她！这个时候我把她收了，怎么看都是把火引向我家！但！但……”
　　商祈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摩挲了下，温和的语气，像在安抚小兽。
　　“想收就收了吧，没关系的。周府原本想往上送的人就不是这名女子，而是他们家的三小姐，他们现在呀，应是巴不得周小桃消失才对。如果太子真要召见周小桃，他们肯定会说小桃乃其三小姐小名吧。”
　　顾初夏双眼一亮：“有道理！那我就原谅你这个狗头军师一直躲在乐阁里看热闹吧！虽然也有帮点忙啦，哈哈哈哈！”
　　商祈歪着头跟着笑：“呵呵，可我怎么觉得顾小爷您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呢？”
　　“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插腰得意状，还拍拍周小桃的肩，“嘻嘻！你以后就跟我混了！”
　　“比如说呀……”商祈手支下颌，作冥思苦想状，“比如说，且不说周小桃现在怀有身孕，即便她没有身孕，也是个无武功之人，要怎么通过顾氏的入府武试？”
　　“呃……”
　　顾初夏拍周小桃肩的手渐拍渐止。周小桃脸肿眼肿，无措地看看她，又看看他。
　　“依我对你家的了解，你真没那个本事瞒住治军严厉的顾府藏个人。”
　　“……”
　　“而且嘛，且不说往顾府里藏人了。顾夫人的那四位侍妇，我也略有一面之缘，在顾家军校武场上。她们那飒爽的习武英姿，真是令我印象深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顾初夏进入暴走状，商祈却没有住嘴的打算。
　　“刚刚我在排窗后观察得没错的话，你一登台，你大哥就知道你是谁了喔。”
　　“哥哥也在？！他也来繁花盛事了？！”
　　“来了呀，就坐在太子旁边。你不知道他会来？”
　　“不知道……”不然打死不上台……
　　顾初夏整只默了。
　　这信息量大得已让她惊恐窒息到消化不过来。
　　顿时满脑暴布汗，她攥着袖口在脸上擦来擦去，来回走动，无意识地碎碎念“怎么办啊怎么办……”
　　商祈觉得实在好笑得不行。

　　————这顾氏的女娃娃，一吓就傻，嫩得真是可爱极了。

　　他走上前，握住她在脸上瞎擦的手。
　　“快住手，脸已经花得没了个人形了。呵呵。”
　　拿出手帕，他在她脸上的“粗眉”、“浓腮”、“厚红唇”上，细细擦拭。
　　“你不很快被架上去了吗？居然还有功夫把自己涂成鬼脸。”
　　顾初夏的心思全在回府后可能面对的状况上，答他的话都答得愣愣的。
　　“啊……那……我也不能顶着你给我画的美人妆上去呀……要被太子选中了……岂不傻眼了……后续更麻烦呐……”
　　“你倒是心思缜密……”
　　商祈满眸笑意暖暖。
　　顾初夏悲从中来，一把攥住商祈的衣襟，两眸蓄泪，小声怒啸。
　　“商！祈！我不管！是你带我来的！我我我！你要救我！我不管呐……呜呜呜呜……”
　　顾初夏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把脸上的红粉紫黑，和着眼泪鼻涕全抹他衣衫上。
　　商祈叹了口气，温柔地抚着她悲愤到抽泣的背，嘴角愉悦地说。
　　“好，好，我救你……我救你……乖……”

　　商祈温言地劝慰着顾初夏，抬眸，嘴角在笑，眼眸暗凉。
　　立于顾初夏身后三步远的周小桃，低眸，微微弯腰，以示从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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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初夏只能说，她更加悲愤了！

　　此刻的她，脸上那坨颜料已被擦净，恢复一身男儿装，趴在顾府大门石马旁，咬着石马的耳朵。
　　她恨啊……
　　商祈把她送到顾宅大门口，便挥挥衣袖与她道别了。
　　他表示愿意帮她暂时收留周小桃，让她先安心地回府“退敌”。
　　而当她向他问及退四大武妇之法时，他微微笑地，不知从哪里摸出根柴荆来。

　　……这根荆，此时正负在她的背上……

　　这是哪门子的“救”她啊？！还不是叫她去主动请罪求抽吗？！！
　　顾初夏泪流满面。
　　绝望的是，她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完全认同此法……果真就算是商祈的那颗狗头，也想不出其他不痛的跪求原谅法了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哆嗦着从石马上爬了下来，颤抖抖地朝顾宅大门迈了一小步。
　　大门竟同时迅猛地打开，她爷她叔爷她爹她娘她哥，一排站开，直勾勾地望着她，背后灯火通明，令他们在她眼里那个形象高大……
　　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瞄到娘身后那四根粗壮的身影，顾初夏“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满脸横泪，悲愤交加，痛斥天理。
　　“爷爷叔爷爷爹娘啊！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今天是真真替天行了道啊！！！我……”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岂料任凭她在地上哭喊打滚，四位大人都只是用沉默的眼神注视她。
　　顾初夏突然觉得巨大压力降临，顿时诺诺地噤了声，垂头丧气。
　　这就是……沉默的力量啊……
　　顾如春这时上前一步：“爷爷，要不，我们回屋再说吧。虽说现在已是深夜，顾家守兵也没有任何异动禀报，但在大门口训话总归不好……”
　　顾武安重重地“哼”了一声，衣袖大甩，转身进宅了，只留一句话。
　　“押去悔思堂！”
　　跪着的顾初夏一听两只腿全软了，任由顾夫人的四个武妇架着拖走。

　　平时顾家人若是谁犯了什么错，拉去跑大营，丢去洗马厩，或是打扫整个校兵场擦干净上万把军戟，都是常有的事。爱闯祸的顾小爷一样没拉下每款惩罚都试过。
　　但顾氏有个特点，就是无论对待自己的嫡子嫡孙，还是对待一般的顾家小兵，都甚少动大刑。
　　可甚少即不是没有，若有叛国之贼，通敌之兵，就会被带到这悔思堂。
　　其实所谓大刑无非也就那么两种，打几百大板，或者，革出顾家军。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进入悔思堂，只要进去了，就意味着即使不是“叛国通敌”，也犯下了与“叛国通敌”一样令顾氏蒙羞的罪行。
　　顾初夏在顾宅里长这么大，连悔思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连在哪都不知道……她出生以来好像就没人被判进过悔思堂……

　　————所以说……她是这十三年来，最令顾家军蒙羞之人？……

　　这种认知令顾初夏脸色惨白，进悔思堂时意识都是恍惚的。被四大武妇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整个人趴跪在那里。
　　悔思堂内空无一物，但却整洁无尘。仆从搬来两把大椅，顾武安与顾文宇坐下，顾温卿顾夫人站在顾武安那边，顾如春立在顾文宇身后。
　　“孽子！”
　　顾温卿上前一步，严厉地喝道。
　　“你可知错？！”
　　顾初夏的眼泪又下来了。不同在商祈面前的随性而为，她此刻并不想哭，可眼泪就是无从抑制。
　　“……孩儿知错了……”
　　“错在哪？！”
　　顾初夏腿跪着，整个上半身匍匐在地。顺着她眼眶、鼻梁、鼻尖，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一颗、两颗……本想立即回答，喉咙却在生痛，一时语塞。
　　“……”
　　“孽子！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是吗？！”
　　顾温卿简直要暴怒了，顾夫人这时上前一步。
　　“初夏，从小到大，娘都教导你要时刻铭记自己是谁。你是顾初夏，顾家二郎，将来是要统领一方顾家军，守卫吾大夏山河的。你答应了娘，你永远都是顾家的二郎。却终究，唉，你还是做了食言之人……”
　　顾夫人的语气不若顾温卿严厉，却透满了失望。
　　这无疑像颗重锤，在顾初夏又羞又耻的心上，狠狠砸了一记。她使劲全力，抑住自己哽咽。
　　顾温卿与顾夫人都不再言语，顾武安一脸铁青，背着根柴荆的顾初夏，却偏生一言不发，连请罪的话都不会说了。

　　一时，悔思堂里渗满了黑夜的冰凉。

　　顾文宇重重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这压抑的冰凉，温言相问。
　　“初夏，你可以告诉叔爷爷，为什么你今天要这么做吗？”
　　他话音未落，顾武安就吼了句：“把她今晚带回来的东西丢给她看！”
　　一武妇立即把顾初夏的包裹奉上，把里面的东西都抖在了她面前。
　　娇粉嫩黄的衣裙、小巧可爱的玉钗、娟丽精致的绣鞋，轻柔飘逸的白纱，还有，眉笔一支。
　　顾温卿见状大吼：“说！你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顾初夏微微侧脸，泪眼模糊中，瞅见那支眉笔。

　　“我娘生前特别爱上妆……”
　　阳光西斜，太傅塾的书阁暗处，商祈如是说，那淡寂的神情。

　　顾初夏咬了咬牙。
　　“都是我自己买的！”
　　顾夫人皱眉：“怎么可能，这些都是上好之物，你哪来的银两？”
　　“银两是我……我……我去万小小那坑，借来的……”
　　顿时长辈用各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怒瞪她……
　　顾夫人扶了扶额：“即便是你这不争气的又干了偷鸡摸狗之事得来的，这样的缎绸，这样的款式，也不是你随便在哪个街边就能买到的，还不快说实话？！”
　　顾初夏把脸捂得更低了，闷闷地答道：“最近一次没问万小小要银两，而是要来了这些衣物，所以……”
　　四个大人压根不信，这种绸，是皇族才有之物。他们相互瞅了一眼，齐齐望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顾如春。
　　顾如春手一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不愿跟长辈接触。
　　顾武安也觉得质疑长孙有点多余。今晚这状，就是他告的。于是咳了声，他道。
　　“还有那画眉……”
　　顾初夏这时把头抬了起来，一脸泪痕，拼命摇头。
　　“画眉完全不知此事！”
　　“一看你这么急着争辩的表情！就知道画眉定与此事有关！”
　　顾温卿在一旁怒吼。
　　顾初夏垂下头去，顾夫人顺了顺她相公的背：“相公息怒，依我看，画眉每天贴身服侍她，知道是肯定知道此事的，隐瞒不报也是实情。但是，她应当不是帮她购置这些衣物的人。这些东西之名贵，并不是画眉那丫头能知晓及行走的店铺。”
　　向来不正经的顾文宇，这时候脸沉了下来。
　　“从头到尾我只问了初夏一句话，她都未能回答得上。”
　　顾温卿与顾夫人凛了凛，不再多言。顾武安则梳了梳茶叶，喝茶消气去了。
　　顾文宇吹胡子瞪眼地这才吁了口气，再次温声问道。
　　“初夏，叔爷爷再问你一次，你今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顾初夏顶着泪眼，环顾了四周顾氏亲众一圈，最后转向唯一目光温和的顾文宇。
　　呐呐地，她说。
　　“我……我想我大概，知道此事如果暴露，是很严重的……但我，我想恢复女装，我，我喜欢……简书玉。我喜欢简书玉。爹，娘，爷爷，叔爷爷……我没有机会跟简书玉在一起了，是吗？”

　　众人皆静。
　　无人再语。
　　顾家老仆们，震惊之余，小心翼翼地，观察起主子们的脸色————皆是一脸静默，不见情绪。

　　打进悔思堂开始，从头到尾一声没发的顾如春，这时站了出来。
　　他左手背腰，右手握拳，他如锤般的铁拳，狠狠地砸撞在他坚实的肌肉上，好大一记闷响。
　　“我！顾如春！愿用吾健儿身躯，抵挡敌人每一枪每一剑！愿为吾大夏江山，抛头颅洒热血！”
　　顿时，全屋顾氏男儿，双脚并拢，肃穆站立，右拳捶向左心。
　　“我！愿用吾健儿身躯，抵挡敌人每一枪每一剑！愿为吾大夏江山，抛头颅洒热血！”
　　顾夫人默默地注视着顾初夏。
　　顾初夏咬紧牙根，唇抿了再抿，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脚并拢，肃穆立正，右拳捶向左心。
　　“我！顾初夏！愿用吾健儿身躯，抵挡敌人每一枪每一剑！愿为吾大夏江山，抛头颅洒热血！”

　　喊到“健儿”二字时，她格外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