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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卧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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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织云缩了缩脖子,反而鼓不起勇气来。
这边闹得动静很大,附近的画舫都围了过来,许多人涌到船舷边看热闹,顾非城也在其中,一杯在手,四美在侧,笑吟吟地看着那对陌生的少年男女打闹,根本不在意这两人是谁。
四周响起嗡嗡的嘈杂声,许多人在那里指指点点,织云做贼心虚,生怕被顾非城看清她的容貌,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嘴上兀自强硬:“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告诉你姓万的,别以为我爹对你另眼相看,你就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万轻舟不由得苦笑。
他不过是担心她事情闹大,将来无法收拾,又不想她冷静下来后悔,这才出手阻拦,本来就没指望她的感谢。
顾非城六亲不认,翻脸无情,再加上出手狠毒,根本不将人命当一回事,她竟然敢设计他,说好听点是无知者无谓,说难听点就是自寻死路。
他是师哥,不论织云如何不待见他,他总不能和她计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待他恩重如山,两人说是师徒,实则情同父子,就算是织云的两个哥哥也将他当作了陆家的人,三人经常聚在一起探讨学问,议论时政,唯有织云,不论他如何努力,始终对他抱着敌视之心。
若非那天书房偶遇,他还不知道那个总是避而不见的师妹,竟是那样一个清丽雅致的小姑娘,还如此伶牙利嘴,说话一点不留情面,竟然当面撺掇她的父兄和他保持距离,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还是前世有仇?
这样一个出身显贵的小姑娘,出世后就被当作明珠一般精心苛护,清傲到了骨子里,你越是捧着她,越是被她瞧不起,哪怕你将她捧到天上,她也会毫不犹豫将你踩到泥里。
看在恩师的面子,他这才对她一让再让,却也不是怕了她。
“聪明人最会做傻事,师妹一向足智多谋,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样的下策你也干得出来?”万轻舟的声音凉凉的,就象是白梅飘落雪地的声音,清寒冷裂。
两人站得极近,一浓一淡两股迥然不同的暗香在彼此之间浮动,对方身上陌生的气息,让两人皆有片刻的迷惘。
湖风鼓动着他锦白的衣袖,万轻舟身形如鹤,仿佛要御风飞翔,织云明明看到他脸上温暖的笑容,身上却只感到冷,就象是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从心头冷到指尖。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她下意识地提醒自己,适可而止,千万不要招惹他。每次遇到万轻舟,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无遗。
织云正在发愣,一件披风披到了身上,带着万轻舟身上的体温,散发着淡淡的白梅花香。
谁要他讨好?谁要穿他的衣物?如果不是他多事,她的目的说不定已经达到了。
“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你一向审时度势,这次为何不袖手旁观?”织云又羞又恼,一张白玉般的俏脸涨得通红,想也不想就要甩开,手臂刚抬起,万轻舟双掌在她肩上轻轻一拍,顿时全身酸麻,肩头仿佛扛了两座大山,再也动弹不得。
“师妹不要我管,我就不管,绝无二话。” 万轻舟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索性再逗逗她。
“你竟敢这样对我……你这个阴险狡诈的伪君子,下流无耻的登徒子,假仁假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反正已经撕破脸皮,织云索性抛开伪装,肆意骂个痛快。
万轻舟充耳不闻,慢悠悠地帮她系着带子,温雅俊朗的脸庞上始终挂着轻浅的笑意,根本不去理会她的涛天愤怒。待她停下来喘气,还不忘追问一句:“骂得可痛快?如果还不解气,不妨再多骂几句。”
织云气得差点发疯,又是一阵大骂,只是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养,骂人的话翻来翻去就是那几句。万轻舟看她词穷,笑意越盛。
天上月明星稀,江上灯火通明,映得他那身衣衫皎白如月,眼眸晶亮如星,头发漆黑如墨,身姿挺拔如松,飘飘然迎风而立,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万轻舟不论是文才还是武学,不论是相貌还是人品,全都出类拔萃,堪称人中翘楚,据说就连太皇太后见了,都暗地里称赞,赞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成名后仍旧洁身自好,从不去风月场所,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这些年一直被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当作子女学习的榜样,更不知夺了多少名门闺秀的芳心。
然而,一个人太完美了,反而显得不真实,因为那不是人,是神。除了织云,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
他就象是一只不知来自何方的落单孤雁,靠着阴谋诡计,飞进她家的庭院,以此为跳板,一朝直冲云霄,终于名动天下。
有了她爹的鼎力相助,白衣公子很快就进入权贵中心,这些年她爹对他的倚重,已经渐渐超越了亲生儿子,这份功力,简直是登峰造极。
她爹收了万轻舟这个得意门生,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她爹也得意洋洋,引为平生快事,只有织云抱怀疑的态度,这样的“佳话”为啥不落在张家、李家、王家、赵家……,为啥要落在陆家?难道真的是陆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
生活之中不泛巧合,但有时候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那一场引为佳话的“街头拜师”,究竟是偶遇还是设计?
这样一幅好皮相,不做小倌实在太可惜了,织云恶毒地想。
她心中不住地腹诽,却也清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万轻舟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单靠运气,哪能高中文武双科状元。自己不论是耍嘴皮子,还是动刀子,在他手上都讨不了好,如果非得不自量力跟他斗,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之前万轻舟将织云的头按入水中,四周有不少人见到,却没有人吭一声,只是围上来看热闹。接着两人站在船头吵架,男的固然玉树临风,女的更是婷婷玉立,曼妙的身段犹如山峦起伏,让人挪不开眼睛,就有年轻气盛的锦衣公子跳出来,指责万轻舟唐突佳人,没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万轻舟冷冷地抬眸,看见众多风流寻香客的眼睛不停地织云身上打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伸臂搂住织云纤腰,跃回画舫。
这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明珠,他已经注意很久了,只想要一个人欣赏,岂容肖小觑觎?
红藕和绿衣见她平安回来,均是喜出望出,哪里还计效万轻舟是否失礼。织云却是气坏了,用力推开万轻舟,挺剑疾刺。双方虽然实力悬殊,但她料定万轻舟不敢伤她一分一毫,是以毫不招架,全是拼命招数,将红藕和绿衣吓得半死。
万轻舟当然猜得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的心思,她却没猜对,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舍得让她受伤。
这当中也有不少附庸风雅之辈,一名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男子紧盯着万轻舟手中的白玉箫,哗声大叫了起来:“大家快看,那位手拿玉箫的白衣公子是不是本朝文武双科状元万轻舟?我有没有眼花?”
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刷刷看向万轻舟,许多打扮得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更是挤到前面,争相一睹白衣公子的风采,水面上不时响起娇柔婉转的惊叹声。许多人一边强忍妒忌,一边交头接耳,猜测那名与万轻舟打斗纠缠的女子是谁。
有人猜是新欢,因为万轻舟一向独来独往,他的身边从未出现过女子。有人猜是旧爱,因为两人正在真刀实枪相斗,不象是在打情骂俏。
宽阔的水面上停满了大小船只,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有十多名劲装男子悄悄跳上翠烟舫,慢慢向顾非城靠拢,领头的正是章月晗,衣袖间还有寒芒若隐若现。
顾非城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危险来临,双目一眼不瞬地看着织云,美色当前,他好象已经魂飞天外。他刚才喝了许多酒,酒里有软筋散,香香和潇潇还一人搂着他的一条胳膊,王嶦也有美人相伴,章月晗面露喜色,手一挥,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画舫上一片刀光剑影,看热闹的人群惊惶地尖叫着,犹如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一番搏杀后,护着顾非城和王嶦的人一个个倒下,劲装男子也死伤过半,他们两人仍然没有出手,和那几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东藏西躲,一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他们两人不对劲。织云早就罢手,眼见两方实力相当,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趁火打劫,已被万轻舟一把拉住:“你对顾非城了解多少?他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敌人?他的武功如何?谋略如何?他为非作歹,为何无人敢管?他有何厉害手段,喜欢怎样的行事作风,得罪他的后果是什么……这些你都一无所知,还敢敞浑水?”
织云一样都答不出来,不服气地嘟嚷:“我不过是想上去帮忙除暴安良罢了,想不到当今的武状元如此冷血无情,胆小怕事,连我一个小女子都不如。”
万轻舟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说道:“休说得冠冕堂皇,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想退亲不难,难的是退亲之后未必能如你所愿,就怕前脚送狼,后脚迎虎。你想杀他也不难,难的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怎么不想想,顾非城如果死在你手上,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这个后果你能不能承受?或者应该说,整个陆氏家族能不能承受?”
织云被他问住,翘起了嘴巴,不再理睬万轻舟,只是睁着一双妙目,紧张地看着章月晗手中的长刀雪亮,在接连砍倒几个护卫后,向顾非城砍去。
香香和潇潇当真与他“情深”,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离不弃,两人犹如缠春藤一般紧紧地抱着他,使得他再也腾不出手臂。
眼见就要得手,其他的劲装男子发出一起欢呼,就连织云也重重呼出一口气,人死一了百了,从今往后,这个人跟她再无半点关系。
万轻舟显然没有她这样乐观,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道:“章月晗高兴得太早了!”
织云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顾非城忽然挺直了腰杆,双臂一振,香香和潇潇被他提到面前,惨叫声中,两个如花似玉的佳人瞬间香消玉殒,而章月晗则被他一脚踢中心窝,侧身翻入水中。
打斗很快结束,各条画舫纷纷逃散,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织云怔怔地看着月色下脉脉流淌的河水,秀丽的眉宇间尽是苦涩,就连声音都涩涩的:“先前那支《春江花月夜》是你吹的吧,能不能为我再吹一次?”
“只要你想听,无论要我吹多少次都成。”万轻舟知道她心情不好,淡然微笑。
近身聆听,箫音越发清扬,织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该向他道歉,也该道谢,她刚转过身子,还未启口,万轻舟已经猜到她心意,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白玉箫放入她如同青葱般的玉手中。
看到织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万轻舟脸上的笑容愉悦万分:“想不想学?我教你。”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万轻舟为何要送她东西,而是还是成双成对之物?织云低下头,黯然半晌,这才问道:“传说萧史擅长吹箫,箫声能够传出几百里,不仅能引来腾飞的金龙,还能引来九天的凤凰,你的技艺与他相比如何?”
万轻舟当然听得出,她话中只有拒绝之意,并非在羞辱他,笑容越发明快:“招龙引龙我是没那个本事,训练几只雀儿倒不成问题。”
织云以前虽然对他的印象很差,却知他不是个空口说大话之人,想起她那刚出生的一窝小云雀,不由有些心动:“那成,如果你能帮我把那几只云雀训练好了,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师哥,从此再也不与你为难。”
万轻舟心中大喜,一口答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先别答应得那么快。”织云忍不住泼他冷水:“如果你做不到怎么办?”
万轻舟轻笑道:“如果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我就承认我是个伪君子,从此再也不踏进陆府半步!”
两人相视而笑,片刻后,织云想到她之前不知天高地厚,数次出言不逊,直羞得脸红耳赤,万轻舟含笑看着她,只觉总也看不够。
一个月后,两人再次见面,仍然选在船上,只不过是在玄武湖。万轻舟正在教她吹箫,湖面上忽然飘来浓烟,一条水蛇从水中窜出,见风就长,很快就长成一条水桶粗的巨蟒,织云骇得面无人色,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要逃走,双足仿佛被定在了地上。
一眨眼睛,万轻舟化作了白鹤,却没有独自飞走,而是啄向巨蟒。
绿衣拼命护着她,惊恐地大叫:“小姐快走,不要管我们,快走……”
眼见万轻舟渐渐不敌,织云急得大哭,挣扎良久,终于从长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浑身汗水淋漓。
睁开眼睛,只见卧塌之侧,一条水桶粗的巨蟒正在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