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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闻曲将琴置于讲台前的琴案上,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
      “今日,便以《幽谷泉》试诸生指法,心境。” 闻曲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静:“依次上前来吧。”
      第一位上前的是林柔儿。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琴案前,微微福了一礼,这才坐下。
      指尖拨动,琴音流淌而出,技巧颇为熟练,音准也挑不出错处,只是那琴声过于清脆流利,少了几分曲中应有的幽静深邃之意,倒像是春日宴上的助兴之曲。
      一曲终了,她自信地抬眼看向闻曲。
      闻曲微微颔首,只评了二字:“尚可。”
      林柔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款款退下。
      紧接着是几位平日琴艺中等的学女。
      有人因紧张而按错了徽位,琴音突兀。有人指法生疏,曲调时断时续,听得人心中焦急。
      闻曲或指出其指法疏漏,或点明其节奏不稳,几人皆红着脸回到座位。
      方文君走到琴前坐下,闭目将倦色压下,再睁眼时,指尖已落在琴弦之上。初时几个音略有些滞涩,但很快便沉静下来。她的琴音不如林柔儿那般炫技,却自有一股清雅韵味,将《幽谷泉》的泠泠之意缓缓铺陈出来,只是到了中后段,精力不济的疲态微微显露,尾音处理得稍显仓促。
      一曲奏罢,闻曲看着她,缓缓道:“技法娴熟,意境初具,然心气略浮,未能贯注全曲。还需静心。”
      方文君心知太傅点评中肯,恭敬应了声“是”便退回座位,暗自庆幸总算未出大丑。
      最后,在一片细微的窃窃私语中,姜长月站了起来。她走到琴案前,调试琴弦的动作不疾不徐,随后,指尖拨动了第一声弦音。
      出乎不少人意料,她的指法异常准确,每一个按音,泛音都精确到位,节奏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琴声清澈见底,如山间溪流,叮咚作响,却始终缺乏温度与情感的起伏。
      技巧无可指摘,却难以动人。
      琴音落下,学堂一片安静。
      闻曲太傅凝视她片刻,眼中似有惋惜之色,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规行矩步,未见其魂,下去吧。”
      姜长月脸上并无波澜,只是默然行了一礼,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下午,那张还算入眼的缠枝莲绣帕,终是递到了洛瑛红面前。
      比起昨日的蛛网,今日这方帕子上的莲花总算有了个雏形,针脚也规整了些许,虽仍显拙劣,但能看出是下了苦功的。
      洛瑛红接过帕子,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抬起眼,目光落在方文君脸上。
      她作为常年精于保养,深谙仪态之道的宫中旧人,一眼便看穿了那层敷得匀净的脂粉下,难以完全遮掩的疲惫痕迹。
      她将帕子轻轻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方小姐,学海无涯,求知之心固然可贵,然女子的气血容颜亦是根本,需得好生养护。你这面色,瞧着比往日憔悴了些,可是夜间歇息得不好?功课虽要紧,也需懂得张弛有度,早些安寝才是正理。”
      方文君闻言一怔,没想到洛瑛红会注意到这个。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心虚应道:“劳女傅挂心,学生知晓了。近日,只是偶有夜读,往后定会注意时辰,多谢女傅提点。”
      方文君行了一礼,心中暗暗叫苦,看来这夜读的幌子再用下去,怕是连母亲那里都要瞒不住了。
      待她收拾好书袋走出书院大门,阿念立刻迎了上来,刚要接过书袋,几位相熟面孔便也笑语嫣然地围了过来。
      林柔儿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文君,明日休沐,安平郡主府上的花宴可热闹了,听说还有从南边新来的戏班子!我们一同去吧,就等你了!”
      方文君一听花宴二字,心头立刻泛起一阵懒意。无非是着一身繁复衣裙,听着各家小姐们言不由衷的互相吹捧,暗中比较着衣裳首饰,才华谈吐,每一刻都得绷着精神,累人得很。
      有这功夫,不如在房里多看几页《游侠十三剑》,或者补个觉也是好的。至于戏班子,上次已经看过杂耍了,暂时,暂时不看也是无妨的。
      她暗自压下了些许蠢蠢欲动的心,婉拒道:“真是对不住姐妹们了,也替我向郡主告个罪。明日家中早已安排妥当,需随母亲去寺中为外祖母祈福,实在是分身乏术。你们玩得尽兴些,改日得了空,我再做东请姐妹们品茶赔罪。”
      这一席话让人挑不出错处。
      林柔儿几人虽觉扫兴,也只好说着下次一定之类的话,悻悻散去。
      方文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直到她们转身,这才舒了口气。她扶住阿念伸过来的手,主仆二人默契地朝着尚书府的方向走去。
      “小姐,明日真要去寺庙?”阿念小声问。
      “去什么去。”
      方文君揉了揉依旧有些发涩的眼睛,她现在只想关起门来,好好补个觉,再琢磨琢磨那要命的针线。
      东市一念斋前,相府那辆甚少出现在此地的马车静静停驻,引得过往行人不由侧目。
      杜昭承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厢里,隔不了一会儿便要探出头去,焦灼地望向那挂着蓝布帘的店铺门口。
      店铺内,杜昭敏拿起一叠印着精致花纹的纸马,对着光仔细查看纸质,又轻轻捻了捻金箔的厚度。
      姜长月则默默站在一旁,目光扫过那些形态各异的纸偶与色彩鲜艳的纸衣,最终停在一叠素净的上好宣纸纸上,伸手取了过来。
      “这个,质地尚可。”
      杜昭敏闻声看去,见她选的是最朴素无华的那一种,心下明了,道:“依你。”
      待二人从店内出来时,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中已提着几个分量不轻的包袱,里面装满了精心挑选的纸马与品质上乘的香烛纸钱。
      姜长月快走两步,轻轻挽住了杜昭敏的手。
      杜昭敏没有回头,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受着那指尖与虎口处因常年练枪而磨出的薄茧,任由她依赖地牵着自己。
      “明日,若需要我和昭承陪着,随时开口。”杜昭敏开口道。
      姜长月摇头:“不用了表姐,明日,你不是还要去安平郡主的花宴么?”
      “你若需要我陪,花宴亦可不去。”杜昭敏侧眸睨了她一眼,一眼看穿她心底那些用以搪塞的借口。
      此时杜昭承已跳下马车,伸手接过侍女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咧着嘴笑道:“买好了?咱们快回去吧,我都饿了。”
      几人依次上了马车。
      趁着长姐正低声向侍女交代明日府中事务的空档,杜昭承迅速凑近姜长月,用气声飞快地说道:“哎,今晚跟我去夜巡怎么样?我特意寻摸了一套身形跟你差不多的甲胄!”
      姜长月原本微垂的眼睫倏地抬起,眸中闪过一丝被点燃的亮光,那因明日忌辰而盘踞心头的浓重郁气,也被这带着冒险意味的邀请冲散了些许。
      她低声应道:“好。”
      杜昭敏虽在与侍女说话,眼角的余光却将弟弟那副蛊惑人心的嘴脸和表妹瞬间亮起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暗暗摇了摇头,心底却是一软,想着若能借此让阿月散散心,暂时忘却烦忧,便由着他们胡闹一次罢。
      未至戌时,杜昭承果然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姜长月所居的西院小院。
      “喏,就是这个。”
      他将包袱放在石桌上,解开,露出一个头盔和一套叠得整齐的漆黑甲胄,只是前襟处赫然有一道寸许长的裂口,边缘参差。
      “是一个同僚的武服,上回追捕一个亡命的盗贼时,不慎被对方的利刃划破了。武工司的人说补起来麻烦,料子也特殊,就给判了废弃。我瞧着可惜,就,就要过来了,已经浆洗干净了。”他有些心虚地用手指拂过那道狰狞的口子,讪讪地补充道。
      姜长月拿起甲胄,目光在那道破口上停留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明明白白地闪过一抹嫌弃。
      原来是捡了人家不要的残破品来给她。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了她的针线匣。
      杜昭承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愈发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道:“下次,下次我多报备一件损耗,以阿爹的面子,武工司那边应该能通融,给多做一件合你身的....”
      姜长月头也没抬,捏着细长坚韧的特制针,穿上与之匹配的结实丝线,淡淡开口:“朝廷甲胄,皆量体定制,所用材质稀缺,虽有定额备品,但每一件都登记在册,算得上贵重。还是不要为这等小事劳动舅舅,徒增是非的好。”
      杜昭承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识趣地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凳上,看着表妹那双能绣出精妙绝伦图案,也能握住沉重长枪的手指。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静立在屋内角落的那杆雪色长枪。
      杜昭承的视线在长枪和低头专注缝补的姜长月之间来回逡巡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阿月,你难道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出去看看?”
      姜长月飞针走线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规律的动作,声音平淡无波:“出去看看?这永安城还不够大么,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是说永安城!”杜昭承有些急切,开口道:“我是说,更远的地方。我听阿娘隐约提过,等你从书院卒业后,家里恐怕,就要开始为你物色人家了。到时候....”
      咔哒一声轻响,姜长月将针别回针插,利落地咬断了丝线。她将修补好的甲胄提起,对着光看了看那道看不出原状的补痕,然后一言不发地将针线匣收回抽屉。
      “出去。”
      她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要更衣了。”
      待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杜昭承担忧的目光,姜长月才背靠着门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动手解下身上的素色长裙,换上了那套还算合身的漆黑甲胄。
      当她再次打开房门时,已是一身利落戎装。原本披散的长发尽数束起,手臂下夹着头盔,多了几分英气。
      杜昭承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里带着几分软糯表相截然不同的表妹,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那句“你这模样,真有几分姑姑当年的风采”,但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走吧。”姜长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路。
      杜昭承却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院墙方向,压低声音:“走门太显眼了,若是被阿爹知道我又撺掇你瞎胡闹,还弄来这身甲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姜长月会意,正要去翻墙,杜昭承却又拦住她,指着她的脸:“还有,你这脸也得做些伪装才是,白白净净,眉眼又生得好,一看就是女儿家,太容易露馅了。”
      姜长月闻言,抬手将那个带着护颈的头盔戴了上去,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紧抿的唇:“这样呢?”
      杜昭承凑近仔细看了看,还是摇头道:“不行不行,五官和声音还是能看出来。你就不会用点深色的脂粉,把脸涂抹得暗沉些?你们女儿家不都是....”
      他的话在姜长月越来越冷的目光中慢慢弱了下去,最终彻底消音。
      杜昭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家这位表妹,平日里是连最普通的香膏都极少使用,更别提那些用来修饰容颜的艳俗脂粉了。
      “好吧好吧。”
      他举手投降,自暴自弃地说:“反正今晚我那队巡夜的弟兄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就算看出来了也不妨事,我会叮嘱他们管好嘴巴。”
      姜长月这才收回了那能杀人的目光,足尖在墙边假山上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利落地翻过了不算太高的院墙。
      杜昭承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外的巷弄里,一前一后顺着阴影处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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