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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更深露重,私闯她的香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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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幼微倏地睁开眼,一只手悄悄摸向藏在枕下的那把绿松石短匕。
门已被她拴住,门外的身影又移到了窗边,轻轻推开了窗,带着屋外雨夜的凉意从窗户翻了进来。
她睁大眼睛望过去,借着透过窗纸透过的檐下灯笼光,看清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淡淡的海棠香。
原来是李棠春。她下意识送了口气。
怎么会是李棠春?她忽然又反应过来。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手却在锦被下悄悄调整了握刀的姿势。她想看看他深夜闯入,意欲何为。
他在黑暗中静立了片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言幼微只觉心快要跳了出来,死死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终于,他走向了屏风后的那张贵妃榻旁,动作极轻地和衣躺下,似乎还拉过了一条薄衾盖在了身上,然后便再无动静,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
言幼微:……
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困惑不已。
在这个时刻,她甚至能听到窗外残留的雨滴从屋檐坠落的声响,还有贵妃榻上他那压抑却难以忽视的呼吸声。他似乎真的只是寻了个地方安睡。
空气里,那缕他带过来的海棠香缠得她更无睡意。
于是,她收回了短匕,转过身,闭眼不再看他。可没一会儿,她有些烦躁地转身,拥着薄被,干脆睁眼在黑暗里静静瞧着。
灯笼光为他清隽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此刻他的官袍换作了素白中衣,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仪,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独有的清寂。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敛去了所有锋芒的李棠春,连呼吸都变得轻缓绵长。
她慌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自己埋进黑暗里,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有了天光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言幼微被窗外鸟鸣吵醒时,发现贵妃榻上早已空无一人。薄衾叠得整整齐齐,昨夜他来过像是她失眠时的一场幻梦。
只有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那丝冷香,证明他曾来过。
她坐起身,镜中映出她没睡好的疲惫面容,她的视线又转向那空荡荡的贵妃榻。他走得悄无声息,如同他来时一般。
于是,言幼微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踏进安济坊,立刻被眼尖的陈沅逮了个正着。
陈沅一眼瞧见,凑过来关切地问,大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砚青,你昨夜没睡好?瞧这眼圈黑的。”说完,没忍住笑出了声。
闻言,正在分拣药材的周饴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出来的话没让言幼微差点噎住:
“应该让陈沅开一剂宁神方。她那手法,保管沾枕即着,雷劈不醒。”
陈沅瞪了周饴一眼,“哼”了一句。言幼微张了张嘴,回想起昨晚那道不请自来的身影,又无奈闭嘴。
这时,一位常来看腰腿痛的老大爷拄着拐杖路过,瞅了言幼微一眼,关切地插话:“砚医师,你这气色可不行啊!是不是夜里着凉了?今早那敲邦的更夫还念叨,说李大人院里半夜里叮叮当当的,像是瓦片掉下来的动静,以为闹贼了……”
陈沅的声音立刻扬高八度:“李——大——人——?”
一时间,坊内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医师、学徒,甚至几个正在扎针的病人,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言幼微身上。
那位背上扎满银针的“常客”大爷更是激动地想扭头,险些又让学徒刚下好的针走了位。
言幼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对众人灼灼的目光,她窘迫地试图解释,声音却越说越小:
“大概是有野猫上屋顶了吧。”
陈沅凑到她耳边,用气声笑嘻嘻地补了一刀:“我信你。可是——”她拖长了调子,指了指言幼微泛红的耳根,“你的耳朵,它好像不信呀!”
周饴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推到她和陈沅面前:“快,尝尝新做的桂花糕和枣泥酥,甜食最安神了。”
言幼微道了谢,拈起一块糕点,却有些食不知味,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昨夜那道沉默躺下的背影。
当晚,别院小厅内,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两人默默对坐用饭,筷子偶尔碰到碗碟发出的轻响都显得格外清晰。最终还是李棠春先放下了筷子,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
“昨夜…我那间屋顶有好几片瓦松动了,秋雨渗漏,打湿了床铺。”
言幼微正低头数着碗里的米粒,闻言动作一顿,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地转移了话题:
“大人查阅都水监的旧档,可有什么发现?”
李棠春看着她白净的脸上染上了几丝红晕,继续平静说道:“有些发现。禧和七年至禧和九年,太湖西线确有三次‘堰闸养护’记录,但核验工匠名录与物料单,对不上。”
他抬眼,目光与她一触即分:“且那几年,苏州风调雨顺。”
没有天灾,却频繁修缮,且账目不清——这已不是失职,而是蓄谋。
“是为了掩盖什么?”她追问。
“或许。更巧的是,那几次工程的督造,皆由时任苏州通判的陈伸玉一手签发。”
言幼微会意。陈伸玉一党很早就在为那神秘的工程提前铺平了道路,如今...也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了。
“所以我父亲当年极力反对的,就是这几项名不副实的工程?他是不是早就察觉这些‘养护’,背后另有所图。”
他忽然将一盘她多夹了两筷的玉兰片,往她面前推近了些。
“档案不全,仅是旁证。要撬开他们的嘴,需要更硬的铁证。”
用晚饭后,言幼微回到了她的房内,刚打开门准备出去,却发现李棠春站在她的门口。她不解的望向他。
“屋子修缮,需几日。今夜恐还要叨扰。”他解释道。
他话说得客气,人却已自然而然地向屋内迈了半步,那姿态不像请求,倒像是知会。
言幼微倚在门边,抬眼瞧他。烛光从她身后漫出,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
“大人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她的目光却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我这陋室,只怕委屈了大人。”
李棠春停住脚,和她对视。“既知是陋室,是否该尽些待客之道?”
言幼微浮出一抹笑,侧身将他让了进来。
“那便请大人自便了。”
八月的苏州城,桂花开到了极盛,甜馥的香气几乎浸润了每一条街巷,连这别院里,都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甜意。
临近中秋,市面上的花灯、石榴、月饼模子渐渐多了起来,孩童们唱着盼月的童谣,为这座城池平添了许多鲜活气。
然而,在这浮动的暗香与节庆的喧嚣里,漕司衙门上空的凝重显得格格不入。太湖边失踪的两名暗卫依旧杳无音信,画舫的监视也陷入了僵局,对方像有所察觉,彻底蛰伏了起来。
李棠春常常对着太湖舆图一看便是半日,他所推行的“密符扇”新制却愈发雷厉风行,借着蒋汉倒台的余威,清理了一批盘踞在漕运关键位置上的蠹虫,不留情面。
引得底下人私下对他的称呼从最初的“玉面清官”变成了“玉面阎罗”。
这日恰逢休沐,言幼微带回了一小篓新炒的桂花,想试着窨些安神的茶饼。刚进院门,便见李棠春与顾衣站在庭院那棵老桂树下低声交谈。
金粟般的桂花簌簌落下,点缀在他绯色官袍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都水监的档案查得如何?”李棠春问。
顾衣摇头:“卷帙浩繁,多有残损遗失。不过,发现了几份前朝督水郎中的私人札记残页,里面模糊提到太湖西隅‘水脉有异,似有龙吟’,且提及当地曾有‘以舟运石,夜入幽潭’的传说。”
“前朝旧档残损,也在意料之中。”
“‘水脉有异,似有龙吟’……这‘异’在何处,‘吟’又从何来?还有那‘以舟运石,夜入幽潭’,这‘幽潭’指的又是太湖西隅的哪一处水湾、哪一座深潭?”他目光飘向远处,像在自语般说道。
“龙吟?幽潭?”李棠春蹙眉,“传说虽不可尽信,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将‘穹窿山’、‘渔洋山’附近所有带‘潭’、‘渊’、‘涡’之名的水域,无论大小,全部标注出来,逐一核验。”
“属下明白。”
顾衣退下后,李棠春仍立在树下,仰头望着那繁密的金色花簇,怔怔出神。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更浓的桂花香,也吹落更多细碎的花瓣,沾了他满身。
言幼微走近他,将手中的小篓放在石桌上,轻声道:“桂花开了。”
李棠春恍然回神,侧头看她,目光在她被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在石桌上的小篓。
“嗯。”他应了一声,“快到中秋了。”
“是啊。坊里都在准备节礼,热闹得很。”言幼微拿起一小撮桂花,指尖捻动,香气愈发浓郁。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桂花静默飘落。
忽然,他开口:“中秋那日,知府衙门设宴,遍请苏州官员及家眷。你…可要同去?”
言幼微捻着花瓣的动作停了下来。
官场宴饮,她以何身份前去?漕司副使的未婚妻?这个名头,在外人看来风光,于他们二人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利用与防备的薄冰。
她抬眼看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疏离。
“大人希望我去?”她反问。
李棠春望向庭院一角叠放的蟹灯半成品,回道:“宴无好宴。但有些场面,需得应对。你若不愿,便留在别院。”
言幼微将手中的桂花轻轻放回篓中:“我去。”
“好。届时自会有人安排。”
正说着,前院传来些许喧哗。不多时,随从引着一位官员步入室内。言幼微抬眸望去,只见来人身着雅致的深绿官袍,腰悬银鱼袋,面容儒雅,笑意温润。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
那官员一进来,目光就先落在言幼微身上,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欣赏。他笑着朝李棠春拱了拱手,笑容温润地打趣:
“含章,你不厚道啊。金屋藏了这般标致的人物,竟藏得如此严实,直到今日才让我得见。”
李棠春瞥了他一眼,方才弥留的严肃却已褪去了不少。
晏宁不以为意,转而向言幼微从容一揖,笑容温润地说道:“在下晏宁,名怀素,现忝为杭州医堂主事。与含章是多年同窗,姑娘唤我‘怀素’或‘晏医官’皆可。”
“早就听闻姑娘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方知含章为何……”
他话未说尽,只是含笑的目光在李棠春与言幼微之间轻轻一转,其中的未尽之意,让言幼微回以浅笑便将眼眸垂了下去。
她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医官,这身官服品阶不低,竟是从六品的规制。她幼时在父亲身边,依稀记得唯有医官系统中的“和安大夫” 或同级文官,方有此等服色。
李棠春问道:“你怎会来苏州?”
“奉家师之命,去金陵公干,顺道过来看看你。”晏宁笑道,示意随从将礼盒放下。
“听闻你在这苏州城大刀阔斧,甚是挂念。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有几坛子金山浙漕,路上带着也沉,索性给你捎来了。”
晏宁的到来,如同一阵温和的春风,暂时吹散了庭院里积郁的沉闷。李棠春引他入书房叙话,言幼微则默默收拾起石桌上的桂花。
言幼微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进书房时,正听见晏宁含笑说道:
“……故而医者,察脉观色,更需触类旁通。譬如这案上青瓷,若置于湿土久埋,其胎质、釉色会有何细微变化?此理与人体受外界邪气侵染,是否亦有相通之处?”
他面上与李棠春探讨医理,可那含笑的目光,却分明落到了刚进门的言幼微身上。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两人面前,目光随之落到李棠春手边那只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上。李棠春拿起她刚放下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
房内谁也没有接话,一片安静中,言幼微迎上晏宁的目光,柔声答道:
“晏医官此喻精妙。湿土久埋,阴寒之气会沁入瓷骨,使得釉面失光,开片纹路也会显得沉黯滞涩。正如人体为寒湿所困,脉象多见沉迟,面色亦会晦暗无华。”
她话锋轻转,“不过...若是上好的秘色瓷,则胎骨坚致釉质肥润,即便埋得再久,出土后稍加拂拭,亦能宝光内蕴,温润如初。”
话音刚落,晏宁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笑声爽朗畅快:
“妙!妙啊!含章啊含章,”他转头看向一旁静坐的李棠春,眼中满是揶揄与赞叹,“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哈哈,好一个‘宝光内蕴,温润如初’。”
为何什么?言幼微心中困惑起来。
她尽量忽视李棠春那道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平静目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她的眼里悄然柔和了几分,甚至还有一丝赞许。
“晏医官过奖了。”她淡声道,退出了书房。
她刚出书房没几步,却见面色凝重的顾衣去而复返,快步走到书房门口,禀报道:
“大人,画舫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