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自归去

3、闲梦江南梅熟日（三）

　　尚未入梅，又是盛夏，药方中虽然有几味药草是秋收，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夏收，哪里谈得上时气不好？

　　江菱心下疑惑，“掌柜的，那如今这些药该付多少？”

　　“二两铜钱。”

　　江菱瞳孔一震，疑惑挑眉：“掌柜的，这药方里大多都是夏收药，如今正是时节，这涨得是不是太多了点……”

　　涨价归涨价，但是这翻了一番，她是不差钱，但她又不是傻子，哪有人家应季的药材涨这么多的。

　　掌柜停下了捋着花白胡须的手，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小娘子，并非老朽贪财，只是……此‘时气’非彼‘时气’。”

　　江菱眨眨眼睛，看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终于能在寂寥雨天抓住人闲聊的兴奋感，似乎不像是在狡辩。

　　掌柜煞有其事地说道：“小娘子刚来咱们扬州不知道，淮南王被圣人封为扬州大都督遥领扬州，又亲谏周相光为扬州大都督长史，百姓都盼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

　　他仔细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继续道：“只是这周长史也不是个东西。虽说扬州官府，十有七八都是安国公亲眷门生，来这里当官，想办事难。但是这个周长史是个滑头，过来不仅不办事，还同安国公一道兼并了不少田产……”

　　江菱来扬州月余，还是第一次听官府里的事，难免觉得新鲜好玩，也不再惦记涨价，一个劲地催促他快些说。

　　掌柜松开被蹂躏到纠缠在一起的胡须，单手遮住嘴，靠近江菱，把声音压得极低、神秘兮兮：“往年也只有秋收时多征些税，夏收的药草基本不受影响，夏季就课重税，老朽在扬州活了几十载，当真还是第一次，听说盛京那边淮南王和太子……”

　　“吱呀——”一声，有一衣衫褴褛的老者推门而入，掌柜吓了一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他抓了药。

　　江菱想到药价涨了这么多，恐怕他是要付不起的，拿出钱袋子，准备帮他付一些，掌柜却摆了摆手，分文未收。

　　江菱心下疑窦顿生，这一会儿收钱，一会儿不收钱的，莫不是劫富济贫？她眯着眼打量起掌柜。

　　掌柜被她盯得浑身发毛，连连摆手，“误会误会，这得多谢周郎君。”

　　“周郎君？”

　　掌柜应声，又兴冲冲地讲起八卦消息：“周长史独子，自幼师从慧心法师，当年差点遵母命同慧心法师出家，最后还是被长史拦下，似乎是因着这件事，长史和夫人生了龃龉，连带着周郎君也不与长史亲厚。”

　　掌柜一笑，接着道：“正是因为他与长史不亲厚，才没学去达官贵人们的恶癖，他来扬州之后，不仅时常同佛寺里的僧人来义诊，连名下田产都全数捐给佛寺，用于布施。前些日子郎君又来送了些银子，特意嘱咐老朽，无论良贱，凡银钱不足求医的，一概救济。”

　　江菱转了转眼睛，总觉得事情远不止他说得那样简明浅显，但要说究竟哪里不对劲，就像黑夜里游离的蛛丝一样，难以寻觅。

　　窗外细雨忽急，江菱停下思绪，一拍脑门，才发现自己同掌柜扯了这么多闲话，若是往常再多聊上几句也不是不可，只是今日再不回去只怕雨该下大了。

　　她连忙从钱袋里拿出二两铜钱放到柜台上，思索一下，又多放上几两银子，随后把药仔细护在怀里，从伞架上取了油纸伞，小跑着向教坊而去。

　　大抵是自去年入冬以来油纸伞长久不用，伞面出现了几道裂痕，雨水沾湿五彩线，从裂痕中淅淅沥沥地渗了下来。

　　江菱暗道不好，只是已经走一段路，再想回春堂找掌柜买把伞也来不及，跑回教坊又怕弄湿阿娘的药，失了药性，只能收伞在檐下暂避急雨。

　　雨越下越大，街上了无行人，天空如墨洗，斜风夹着雨滴打湿梅子，拐进屋檐。江菱摘下帷帽盖在药上，侧身挡住风雨，不让药淋湿。

　　江菱向来最讨厌的雨天，尤其是夏季的雨天，又闷又潮、像是水流进骨头缝一样，难受得紧。

　　要是雨能快点停就好了。

　　雨珠倾落，声音杂乱无章，让江菱心上更添烦躁。

　　“踏——”

　　青石板上积水随着声响溅起晶莹水珠。

　　“踏——”

　　旃檀香气浮动，此方天地外风雨忽止。

　　身姿清逸如修竹的少年郎君，身着天青色素衣，外罩棕褐色蓑衣又戴着竹编斗笠，漫天水雾倾落在他背后。

　　眼前人抬起头，在他沉静如水的褐色眸子中，倒映着江菱眼中被骤雨搅乱的一汪碧蓝。

　　他并没有进到檐下，就站在江菱身前，挡着外面的风雨，从蓑衣中取出一把天青色油纸伞。

　　他将伞递到江菱手上，“方才路过此处，见娘子檐下避雨，扬州急雨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所幸往前医馆能买到伞，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等江菱接过伞、还有些愣神的时候，他压下斗笠，同江菱一样，将用油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一摞东西用蓑衣挡得更严实些，拱手作揖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哎呀！应该问问他是哪家的郎君。”江菱看着手里的伞，有些懊恼。

　　天空与大地交融在青石板水洼中的倒影，江菱戴好帷帽，学着他的样子压了压帽檐，但是这样就会有点看不清脚下的路，她又将帽檐抬了上去。

　　“下次可不能忘了。”

　　如那人衣衫一般天青色的伞，在漫天烟雨中绽开晴空，江菱撑着伞快步走回教坊。

　　“阿娘，我回来了。”

　　江菱把伞小心翼翼收到伞架上，使劲摇了几下头，甩掉额发上的水珠。

　　妩娘连忙赶来，用帕子替她擦净雨水，江菱接过帕子，躲远了几步，“我这身上湿了个透，别过了湿气给阿娘。外面大雨，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先去给阿娘煎药。”

　　话落，她将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往后一拢，抱着干爽的药包，蹦蹦跳跳地跑向东厨。

　　妩娘看着她，心下纳罕，这孩子先前同自己在益州的时候最讨厌雨天，今天这么高兴，当真反常。

　　自那场大雨后，一连几日没有放晴，又一连几日淫雨霏霏。江菱推开醉仙楼的大门，便看到烟波坊街边簇簇紫阳花绽放，明亮的色彩照亮水雾，可以算得上是漫天阴翳下难得的几分活气。

　　就这样，嘉宁十三年夏，六月旬有二日，梅雨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扬州大地。

　　一到梅雨季，长久不见阳光，人就和被雨滴沾湿的草一样，打不起精神，湿热的气候，更是不利于养病。

　　妩娘身体自入梅以来每况愈下，却反而比以往更有精神头，凡是能起身的时候都耗在编写曲谱上。

　　江菱手肘夹着新采的紫阳花，手中新熬的药升腾起苦涩气息，推开妩娘房门。

　　房内薄暗，灯火微明，风带动烛火阴影在妩娘笔尖晃动。

　　笔尖一顿，妩娘捂嘴咳嗽不止。

　　江菱慌忙合上门，随后才把药放在案台上，接着把素瓷细口瓶中紫阳花换成今日新采的。

　　“今天的花开得真好。”妩娘放下笔，用指尖戳了戳淡紫色的花瓣。花朵颜色喜人又生机勃勃，妩娘看了，心情也随之明亮了些许。

　　妩娘在病气下仍旧灵动的双眸提溜一转，“好阿菱，阿娘想吃茯苓糕，帮阿娘去拿些来。”

　　江菱不语，默默将盛着漆黑药汁的白瓷碗往妩娘面前推了推。

　　妩娘无奈，闭起眼睛，死死捏住鼻子，一口气把药灌进喉咙里，好少品尝到些苦涩。

　　江菱见她喝完，从随身携带的油纸包里掏出一颗桂花糖，放到她掌心，妩娘连忙含入口中，心下直呼得救了。

　　这景象，难免叫江菱有些感慨。

　　当年自己生病，不愿喝药，还是阿娘用桂花糖哄着自己喝下，如今倒是反过来，轮到她哄着阿娘喝药了。

　　“哎呀哎呀，小小年纪怎么能皱眉头呢？生出皱纹就不好看了。”妩娘笑着抚平江菱眉间，“还有没有桂花糖，再给阿娘一颗，这新方子可太苦了。”

　　“今日不行了。”江菱在妩娘期待的眼神下，把桂花糖用防潮的油纸包好，揣进怀里，煞有介事地模仿起回春堂掌柜：“那回春堂的掌柜再三嘱咐我说‘切莫让你阿娘再吃糖了，本来咳症就是肺腑内存着火，若再多吃了糖，那岂不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啊’”

　　妩娘留恋着唇齿间桂花清香，颇有些可惜地晃了晃脑袋。

　　江菱接着说：“阿娘若想吃，等病好了，金秋时节正好采些新鲜的桂花，味道更好些。前些年在幽州的时候，阿娘还总同我说干桂花做出来总感觉不大对味，若是去了扬州，必得摘些新鲜桂花，做上一整瓮。”

　　“是啊，等到了到秋天必须得做上一整瓮，才不枉来这一趟。”妩娘轻笑起来，都怪扬州风光太过惹人喜爱，让人总能对明天出几分期待，“等出梅，还得去淮河泛舟采菱角，这个我可盼了好久。”

　　江菱托腮看着窗户明纸上四散滑落的雨珠，趴倒在桌子上，正前方素白墙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墨绿色霉点：“快点出梅就好了，到时候我给阿娘撑船，咱们得好好晒晒太阳，再不见太阳感觉人都快发霉了。”

　　妩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拿起兔毫，在麻纸上写下几字梵文，放到江菱面前：“阿娘谱了新曲子，一直没想好叫什么，现下倒是有了想法。”

　　江菱看到在棕褐色的纸张上写着圆融的悉昙梵文，汉文读音是“苏利亚”，在梵文中应当是“太阳”的意思。

　　妩娘回头剧烈咳嗽了一阵，待缓过来，才接着说道：“阿娘想梅雨季节多忧愁，待到太阳升起来，万物勃发，日日是好日。即使是病中作的曲子，也不想忧思愁苦，还是快乐轻松、像出梅之后朝晖洒满大地时一样，充满希望才好。”

　　“那等阿娘病好了，咱们泛舟采苓之时，阿娘弹给我听。”江菱起身，握住妩娘的手，满眼期待。

　　妩娘含笑点头应下，“还差最后一点就写完了，一定第一个弹给阿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