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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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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
恶有恶报。
乔藜全身而退,心里欢喜,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滋味真是畅快。
不期转眼便对上贺老太太幽深晦涩的严峻目光,天光又暗淡不少,人也变得迟缓,犹豫不决的脚步将将上前。那老太太漠然扭身,入了内室。
富丽堂皇的大门并不迎她,“咯吱咯吱”,密实闭严了,好似在奚落她不自量力。
“乔小娘子。老太太也许改变主意,不便见客,等我问问去。”黄柳差事未尽,随口打发一句,便去了侧门。
院子里的旧人三三两两,小声窃语步履匆忙。
青砖上的杏壳黄泥,汉白石上的暗红血迹,不多时清扫一空。
刁婆子的死,轻如牛毛,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无人在意。
此处依然是一处干净明朗的轩阔院子。
唯有那库房的活窗,多了一块钉死的木板覆盖,里面再难见天日。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黄柳回来时,深施一礼,极为客气道:“有劳小娘子久等。实在不巧,老太太累狠了,正躺在床上休憩呢。她老人家眼看着天儿要冷,体恤各府各主子,说该置办起冬天的物件来,别冻了受寒。原先叫你去,就是想问问可否短了什么,也好让库房早早预备着。”
“……什么都不缺。”乔藜受宠若惊,平日只有恭敬叫黄柳姐姐的份,转眼一过竟翻了个。她想了又想,挤出句体面话:“幸得老太太顾念,府里一应俱全,哪会缺东少西呢。”
两人装模作样地推拉一番后,黄柳从袖中摸出个浅绿的缠枝花鸟纹荷包,说是紫鹃半年的月例,补充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她眼皮浅肚量小,断然不能再留在六爷身边,烦请小娘子辛苦,照顾几日。”
像对待正经主子一般,黄柳始终低头垂眼,更为掩去惊为天人的震骇。
方才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告诉她,明日起,府里要多一位女主子!?
乔藜往日的落魄仍历历在目,真是乌鸦变凤凰,黄柳羡慕地看着乔藜离开。
回去路上,好天色更好心情,乔藜掂了掂荷包,才知道原来五两银子是这般重量。
她手痒地摸了摸里面的冰冷银子,热切道:“你是打倒紫鹃的大功臣,她的月例自然有你的一半。找个机会,我们把她的银子,也搓成钗子,不行,钗子容易掉,还是做成银镯子,日日戴在手上,故意在她面前晃悠。”
丹桃也噗嗤一声笑了。
边走边问乔藜那特意留给沈瀛的银钗:“小娘子,是觉得他会查蒋妈妈的死吗?可他毕竟是个瞎子,难——”
“女鬼”既然掘墓,只有县衙才能名正言顺地验尸,证实蒋妈妈死于非命。
乔藜点点头,看着不明就里的丹桃,她闭上眼,不安地走成一段歪歪扭扭的弯路,给丹桃看。
“你也可以试试,要是瞎了眼,谁能像他一样,闲庭散步。如此奇人,适才在院里,婢女婆子都津津乐道。”
丹桃扶了扶险些走偏到灌木的乔藜,听话地闭上了眼,跨一大步,走半步,挪小步……
很快就不好意思地睁开眼,感慨道:“他是厉害,不仅耳朵灵得杏果弹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眼睛瞎了和没瞎也差不太多……”
“不过,还是小娘子更厉害些,自学成才见招拆招,他们也没法冤枉成功,你看,黄柳都佩服得多礼了……”
黄柳最是沉稳得用,她的态度代表的是老太太。打个巴掌给颗糖,被迫收了好处的乔藜,只能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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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两位小厮额顶大汗,费力抬来一口精致檀木箱,里面是数身华丽娇贵的秋装衣裙,闪得人头晕目眩。
他们恭敬说,这是老太太昨天的吩咐。
乔藜瞅了眼身上隐隐抽丝的半旧便服,对比一下,简直云泥之别。
厨房的早饭,正正好好不耽搁地送了来,食盒用棉布裹着放在铁桶里。
丹桃去拿时,烫得缩了一下手。
新来送餐的清秀小婢女低眉垂目,有条不紊将极为阔气的红枣银耳枸杞羹、冰糖燕窝、山药红豆粥、水鸡蛋、几样当季鲜果……一一摆在破烂的掉漆木桌上。
乔藜惊诧的目光一点一滴扫过不属于这里的礼仪婢女,大补饭食,精美瓷盘......
真是要变天了!
乔藜不安地捏捏丹桃的手,握在一起。
饭后,乔藜惴惴前往贺云生院子,一路上,但凡婆子婢女经过,通通停下脚步,欠身行礼问好。
她们庄重柔声称她:“小娘子!”
乔藜曾偶尔撞见,隔壁西院的贺家小娘子,前来向贺老太太请安。她们气度非凡,举止大方典雅,下人仆从也不见如此恭而有礼。
不多时,乔藜进到贺云生房里,门窗紧闭,空中弥漫着清雅熏香,苦涩药味。
更显病气沉沉。
汤药仍然是小婢女熬好,按时辰端来。
贺云生的旧方子用了许久,如今换的,苦味淡了不少,应是来自葫芦先生。
小婢女熟练地将贺云生靠在舒适垫背上。
他颜色苍白,两颊深深凹进去,却好脾气地展露出一副和平舒展的沉睡面容,一点儿也看不出遭受重创而愤世嫉俗的颓然不平,难掩过去的钟灵毓秀。
目睹小婢女轻松将其扶起的模样,就知道他其实瘦到极致,只是尽数藏在被子里。
不现人前。
勉力维护这位曾经天之骄子的稀薄颜面。
虽说当初白纸黑字写在契书上,贺老夫人用二十两银子,换乔藜送终贺云生。当初原以为贺云生命不久矣,不足三月,没料到,如今已然过去三年。
他还活着,只是活着。
乔藜不得感叹造化弄人,拿来温热的汤药,小心地一勺勺投喂给贺云生。他虽不清醒,却十分乖巧地吞了苦药,未吐出来一点。
真是好伺候。淑人君子即使病了,昏了,也不折腾人。
不一会,药碗见底,她从墙边高柜上抽出一卷卷了边的戏曲杂集,歪在不远的软塌上。
一如既往,她淡淡读来:
“……渔阳——”
“渔阳鼙鼓地动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有道男音附和她,又温声笑:“你总记不住。”
雨天难得的暖熹透过窗纸,洒落在贺云生苍白病容之上,填充凹陷的双颊,不由显现出略微精神的红晕。
他含着碎光的乌眸就这么淡淡地,目不转睛地,与赶在床边的乔藜相碰。
“郎君,你醒了!我去叫老太太去!”婢女喜不胜收,拔腿就跑。
“咳!”贺云生骤起的咳嗽将婢女唤了回来,他以手掩唇,好言道:“等等罢。我现在的糟糕模样会吓到母亲,待我好些再去。犹记得上次的米粥软烂香甜,看起来好极了,可惜没能喝上,还能再麻烦你一次吗?”
“好!好,好……”婢女神色激动,又是一溜烟闪到门外。
当年新制的蚕丝绸被松软柔和,贺云生轻巧掀开。一领浅绿细绢长袍,里面空空荡荡,犹如裹着长不成竹的病笋。
他缓缓下了床,汗涔涔端坐在软榻上,温柔地扫视面前的小姑娘,眼里浮光跃金,盛满引以为傲的欢欣喜悦,可他病得太久,费力吐出的声音沙哑干涩:“许久不见,你长大了。”
“多亏你,虽说许多字,至今认不大全,囫囵吞枣不成问题。这三年,我过得还成。”乔藜低头斟茶,略避了避他的视线。
也避开贺云生不想让她目睹的病态与脆弱。
贺云生和蒋妈妈,是她在贺府里的唯二温暖。他心肠软学识好,反对乔藜入府冲喜,尽力教导她读书习字。
还记得,乔藜刚进府时,年幼懵懂,犯了贺老太太已故长子的忌讳,罚跪一天一夜之后,双膝红肿疼痛,不良于行,还是他拖着病体醒来,为她寻医看病。
差点儿,乔藜的双腿便废了。
为此,贺家母子也生了龌龊,贺老太太对她,愈发冷漠厌弃。
下人也由此有样学样。
可她唯独没法怨他……
“我知道,是我害你困在这里,浑浑度日。好在,过不了几日,你总算可以去外面看看。你不属于贺府,去外面走走罢……”
贺云生自知本无药可救,偏偏又拖累乔藜困在高墙之内,一生光明磊落,没想快死了害人颇深。他愧疚的目光,不偏不倚,仍失礼地紧盯乔藜。
他希望乔藜有一个美好的,值得期待的未来。
这么几个字耗费他大半心神,脸色又白了一白。
可他依旧含笑。
葫芦先生前来查看病情时,他尚有意识,也知道好友沈瀛一同陪伴。
他总算可以将乔藜托付给沈瀛。
他总算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
乔藜倒了杯温水,送到他手侧,宽大衣袖溜下一小截,素圈银镯稳稳缚在纤细腕上。
她察觉到了贺云生的涩涩死意,及对她殷殷期盼,艰难地挤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来,打断道:“是啊,你无所不知,但肯定不会知道,靠着你这个好老师,时常认字写字,我现在都能靠抄书赚银子了。”乔藜将手上的镯子,指给他看,装作炫耀道:
“别看是银,里面包着金子呢,还是昨儿丹桃借着厨房少了人,扯谎出去采买香料偷偷置办的。以后,也不愁养不成自己,可以继续抄书,或者教教女童,再者写些注记……要是以后撞了机缘,更好些,我定送来给你瞧瞧,也看看有没有青出于蓝胜于蓝。”
手镯在他们之间颤颤簌簌,宛若哀鸣。
贺云生或许不会再醒来,或许无法说话,或许无法与她见面。他在告别,乔藜同样也在告别。
“你一向厉害。我给你留了一份东西,就当做恭贺你逃离贺府,迎获……”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渐渐阖上。
却含着笑——
乔藜的泪意再也收不住,无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