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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秋月夜(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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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狭小路径内,道路不平整,前几天刚刚下过雨,满是泥泞。一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跪在被换新的木门前,高声喊:“求谢姑娘发发善心,收了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不会麻烦你等我!”
院内的人对此见怪不怪。
自从谢音希的名声传开后,几乎每天都有人来门前大闹一场。
要是前几次,或许她们还会兴致勃勃出来吃瓜,但如今,真是一点波澜也无了。
妙染路过门口,熟练地将人引进门内,把人往洒扫打杂的人群一引,便回去干自己的事了。
来求助的人被如此随意的对待给弄得怔愣在原地。但忙翻了的众人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劳力,当即扔给她一块布,指使她擦地。眼里满是同病相怜。
大人只说来卧底,没说要来干活啊?
想想自己被人拿捏的父母和约定中大笔钱财,她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捏起鼻子加油干。
谢音希从不奢望自己的身份能够瞒天过海。谛听的成员鱼龙混杂,也不是所有成员都有绝对的服从性。只要有人被抓,她被找出来是迟早的事。
但在被找到之前,好好利用一下这些立场上的敌人,也是好的。
谢音希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现在她正坐在自己屋内,面前是早些时日来到京都的元荣。
“你娘她这次有很大可能保不住性命。”她立于书案前,下笔行云流水,飘逸自如,一边说话也不影响她写字的速度、
元荣身形如剑,背脊挺直,气质凛然。因着谢音希喜好素色,她并没有像寻常死士一般穿黑衣,而是一身素衣,一柄素剑,是锋利的冰,是凌凌的雪。
她双手抱胸,神态几无变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已经报完了她的生恩。”
最后,又补上一句:“为您而死,是她的荣幸。”
谢音希不言语,只是停下手中的笔。
其上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会尽量帮她脱身。”谢音希将写好的宣纸挂于木立处,换了新的纸重新落笔。
“多谢主子。”元荣拱手作揖,表达谢意。
就在最近了吧。
见眼前人急哄哄使用轻功飞走,谢音希摇头轻笑。
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果不其然,就在当晚,元父又一次酒壮怂人胆,欲殴打元母。不知为何,竟意外打翻烛火,活生生将人烧死。
这件事闹得很大,只因宫里奴婢出身的贤妃娘娘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发现与自己感情最为深厚的母亲被自己血缘上的父亲杀死,悲痛之下当场晕厥。一向以泼辣闻名的镇北侯夫人听闻此等消息,连夜提着刀去找自己丧尽天良的父亲,义愤填膺地要为母亲报仇。
丈夫失手杀害了妻子,倒是并不新鲜。只是两位大人物为这样一件小事大动干戈,实在是激起了民众的好奇心。一时间各种以之为脚本的话本子流传于大街小巷,甚至有往别处辗转的趋势。
谢音希看到这些消息,啧啧称奇。不愧是从奴身爬上高位的女人,做事情就是有效率,还有质量。
当然,这坊间传闻和话本大卖少不了谛听的推波助澜。
谢音希也从中再次大赚一笔。
另一边,皇帝牧正明那边也被底下人烦的一个头两个大。
本来诸位大臣对贤妃之母竟是贱民有所不满,见他们家闹出如此大的丑闻,一个个上疏请求降其妃位。
贤妃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静静卧床,茶饭不思,原本就因为早些年随牧正明躲避各种暗杀而身子亏损,如今,虽容颜未改,却更显苍白。
听闻这废位的消息,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御书房。
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不带珠钗,虽添了些许皱纹,但还是与入皇子府时并没有太大差别。
她跪立于皇帝下首,保持着恭敬得体,对皇帝叩首,道:“陛下,臣妾恳请自废妃位,贬为庶人,移居冷宫,从此不再出现,以保全皇室名声!”
牧正明原本就对于他共患难的元氏多有愧疚,还有他那被迫和亲的长女,更遑论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他本就不欲同意这荒谬的想法。可她还是如此懂事,懂事得令人心疼。
他不顾君臣之礼,亲手将人从地上扶起,两双手紧紧交握以示安抚:“不要糊涂,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何苦委屈自己。我不会同意的。”
贤妃憋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她一向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臣妾福薄,没有家室背景,芸芸我护不住,母亲我也护不住。陛下,臣妾累了。”
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谊早已在皇帝心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当初他抵抗不了世家,被迫娶世家女为妻,还被人压着,委屈她们母女俩许多年。如今,有能力了,怎么能还是护不住她呢?
“不必再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同意的。”
牧正明最后一锤定音,不让元氏再说什么。
而元府则更为热闹,自从找回外孙女后治好失心疯的莫氏被欺瞒多年,一朝听闻女儿死而复生又赴死的噩耗一下子没挺过来,去了。
元府本不想认回元母,但由于两个地位崇高的外孙女全都站出来为她们亲娘说话,他们也不得不站出来表态。毕竟,元家能有今日,更多的还是依仗这两个高嫁的姑娘。
镇北侯年幼失怙,镇北侯夫人嫁进门后,府里一直都是夫人当家,外界传言这独自建功立业的英豪竟是个耙耳朵,殊不知,这是尊重妻子的表现。
镇北侯夫人表现出力挺母亲的意思,那么镇北侯府上下便都是这个意思。
在多方压力和多方推诿下,这元父杀妻案交由京畿卫直接办理,其余部门负责结案审查。
于是,当天京畿卫就派人包围了整片东区,不放过任何一个证人和证据。
原本跑不见的元父也在京畿卫挨家挨户、各个角落都不放过的仔细搜查中被抓入京畿卫暗牢。
夜深露重,月明星稀。
谢音希站在被波及的屋子前愁容满面。
虽然她赚了许多钱,可这些钱用在她自己身上的很少,当初购置这片宅院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若说为何不用从谢家分出的财产。谢音希想,或许是因为那不怎么值钱的骨气吧。
她怀揣这隐秘的心思回到寝屋,却见一黑色身影站在那颗还未长成的大树下。或许是为了不吓到来人,他特意站在月光下,罗刹面具折射月光,隐去他身上的冷气,月光恍惚为他渡上白衣,如果不是认识这个人,她几乎就要确信这是个正人君子了。
谢音希深吸一口气,想努力装出一副受惊的样子,但实在是动不了一点,索性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语调也无甚起伏地说:“你来干嘛?”
姬无眠转身正对她,并走出光圈范围,进入树荫底下,一瞬间那股阴森冷气汩汩冒出。他轻笑,混着晚间风声传入谢音希耳朵。
“来看看我们的谢大姑娘离开谢氏过得好不好,好歹也算是老熟人了不是?”
谢音希觉得他的目的绝不在此,便直截了当道:“怀疑我,就找证据。来挑衅我,就换个时机。”
她正等着姬无眠的回答,可谁知,一阵风吹过的功夫,眼前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阵浅淡的香气证明他来过。
谢音希并没有因此多做停留,她回到卧房,扭动床头的花瓶,书架自动向两侧开启,待她进入暗道后,又自己关起来。
这是一间比西区底下更为隐秘的暗室,在谛听内,除了她没有人知道。
这里收发的密信都是不对外出售的,保存方式都不一样。
这些年,她一直在查一个消息,一个对当今局势有所影响的消息。
牧云熙在外和亲四年,育有一子。虽然军报上说这孩子已经死了,但谢音希始终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长公主为人。
而是,北城太子未死的征兆实在是太多了。北城实力其实与当初的我朝不相上下,就算当时全国上下勠力同心外加长公主作为内应,打下北城也不应该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再加上边境多传出马匪传言,也有北城复国传言。谢音希无法放下心来。
可她担心其中有长公主的手笔,故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只告诉几个亲信,将相关内容藏于机关内,她会想办法拿到。
如今经过分析,她觉得北城太子活着的可能性更大了。
或许计划该提上日程了。
谢音希心想。
*
京畿卫查案的速度很快,一个晚上便收集出周围人对于元父经常暴打元母以及当天元父醉醺醺回家惊慌失措出逃的口供,以及一根被烧了半截的麻绳和沾血的木棍。
于是,综合以上证据基本上可以判断出完整证据链,京畿卫判处元父故意杀人,一命换一命,执行死刑。
但这并不是谢音希的目的。
她拿出先前写的《女子自卫权》,联合众济善堂救济人员以及愿意帮忙的官员的签名,借贤妃娘娘的手呈递给圣上。
其中包含了,出嫁女子可反抗丈夫毒打等危及自身的行为等,延伸出女子和离、经营、改嫁等权利。而不是被锁在四方院落内,什么都得听男子的,什么也反抗不了。夫死妻子不用守节,被污了名声的女子不用自尽等等。
谢音希知道这些挑战世道规则的上书绝对不会被采纳,但有贤妃娘娘帮忙,可反抗可和离的一条应当可以执行。
显然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皇帝不仅通过了她预想的那条,还允许女子在不立女户的前提下,自由经营,允许女子合理改嫁。
这一消息传出,天下震动,原本就有意识觉醒的女性无不欢呼雀跃,尚未觉醒的女性虽不解,心里却悄然撬开一条缝。
但这件事受益对象不同,褒贬不一也是正常的。
但无论大家怎么讨论,这部法令的颁布是不会改变了。
谢音希的计划总算是有了里程碑式的胜利。
但是伴随而来的,是更危机四伏的情况。
东宫内,太子牧卓君坐于高位,底下趴着一群战战兢兢的人。
“看来没猜错,这谢音希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手里拿着《女子自卫权》的抄本,一双眼直直盯着最前边的名字。
那是不似寻常女子般娟秀的字迹,反而轻灵飘逸,矫若游龙。
“你们找不到谛听背后的人,孤不怪罪你们。但若是没办法让谢音希入我东宫,便准备好身后事吧!”
牧卓君笑眯眯说着,手却摩挲着身旁的剑柄。手腕用力,一把重剑半出鞘,锋芒四射的样子像极了蠢蠢欲动的嗜血野兽。
底下人趴得更低了,心生绝望。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