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姚姚

2、第 2 章

　　其实，自生命的最开始，她们也只是两个人。
　　智慧是同卵孪生子，可是她们俩并不像，这非常奇怪，黄美慧当初选择医科大约也是觉得生命太神奇了。
　　黄美慧看着墓碑上美智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她结婚的时候拍的。她还记得那天她从学校里返家，黄美智从楼下咚咚地跑下来，穿着一件白纱裙，笑盈盈的问：“慧慧，我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大约智商低下的孩子的神态都十分的谦卑，黄美智就是这样，见人老笑嘻嘻的，不过她十分的美，笑起来总让人想起玩具店里卖的娃娃。
　　黄家爸爸妈妈是在四岁的时候发现黄美智的异常的，她不会说完整的句子，没有别的孩子的调皮，她太安静了。保姆私下说，不闹的孩子是没有的，这样安静，怕是有病吧。乡下女人的生活经验准确地可怕。
　　黄美慧还记得第一次见余瑞君的情景，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美智，柔声对她说，你这裙子真美丽。
　　“你为什么娶黄美智？”黄美慧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他这样的问题，她不客气，怀疑地看着他。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勇气却多，她以为结婚是需要爱情的，可是，像黄美智这样的单纯，连穿件裙子一定要问过自己好不好看的人，除了她自己与父母，谁来爱她都一定别有目的。
　　黄美智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朝两人挥手。
　　黄美慧从五岁起就知道姐姐是不一样的，父母更是叮嘱她，一定得护着她，姐姐不一样，姐姐更容易受到欺负。黄美慧在幼儿园就一手推翻过来想拉美智辫子的小男孩，从那时候开始，她以保护她为已任，她就是她，是她的另一个欠缺完美的影子。
　　从前黄美慧读童话的时候，一直怀疑妈妈在怀孕期间许了同白雪公主妈妈一样的愿望，因为黄美智像白雪公主一样的美丽，像白雪一样的皮肤，樱桃那样的红唇，乌炭一样的长发。可惜的是妈妈忘了向主要孩子的智慧，于是她得到了一个白痴的白雪公主。
　　“主是好人，他漏了一样东西，于是赶紧弥补，于是有了我。”黄美慧小时候就这样跟爸爸说。
　　啊，美智并不是美慧的影子，美慧才是美智的补充，她有了她，于是完美了。
　　余瑞君望着满身戒备的黄美慧，她同他妻子完全不一样，人长得矮小，头发黄黄，只一双眼睛与黄美智是一样的，看上去比黄美智要小得多，但他听闻这是黄家出名的聪明女，与黄美智不一样。
　　他叹口气：“什么人都可以结婚，只要两个人愿意。”
　　黄美慧立即追问：“那你为什么愿意与美智结婚？”
　　他老老实实地答：“我也不知道。她那样美丽，你爸爸问我愿不愿意娶她，我想了二天，觉得也成。”
　　“你也是船员？”
　　“嗯，我也是远洋号的水手。”
　　“你也是经常出海，一去就是一个月？”
　　余瑞君点点头。
　　黄美慧愤怒地：“那你怎么照顾美智！”
　　“我们相互照顾。”余瑞君耐心地解释，“小智并不像你们想得这样天真，她也会照顾我。”
　　黄美慧还想问的时候，美智已笑着跑过来拉他们俩：“走，走，吃蛋糕了。妈妈说，妈妈说，瑞君不在我不能吃。”
　　结婚蛋糕有五层，白色的糖霜蛋糕，上面站着一对穿礼服的男女，那新娘也穿着一件跟黄美智一模一样的礼服，头上戴着朵玫瑰花。
　　黄美智一手拿着小人，一手托着蛋糕碟子，示意妹妹来看：“哪，这个，跟我的一模一样。新娘子。”
　　“美智，你喜欢他吗？你喜欢瑞君吗？”
　　“瑞君？”黄美智绽开笑容，“我喜欢做新娘子，衣服很漂亮。”
　　余瑞君觉得黄美慧像一只母猫，望着入侵者，浑身的毛竖起，眼睛盯着他看，黄美智则从她背后探出头来笑咪咪地望着他做鬼脸。
　　跟黄美慧不同的是，黄家强与王卉很高兴，虽说他们疼爱智慧女，可是万一他们走了呢，美慧他们不担心，可是美智怎么办，她一直单纯如她刚出生时，在这样复杂的社会里，他们需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黄家强一点也不担心余瑞君会不喜欢黄家美慧，他对女儿惊人的美貌有足够的信心。
　　余瑞君是远洋号的水手，黄家强则是船长，在一起航行的日子里，在海上寂寞无聊的一堆人中，余瑞君是最让他满意的，他沉默而安静，在最无趣的日子里，也不会同其他水手一样放荡不羁。
　　黄家强自从得知女儿的智力低下以后，自她十二岁就开始找能够接替他照顾她的人，他不敢生病，不敢对任何事情面露难色，怕得就是女儿没人照料，她是他的天使，不管她会不会做高等数学，会不会念莎翁十四行诗集，她永远是倚在他的膝下，听他讲小飞侠故事的天使。
　　虽然他讲过一百次，她还是记不住永无乡，记不得故事里还有一个名叫温迪的小姑娘，可是每一次听到彼特潘找自己的影子的时候，她咯咯笑的样子，就让黄家强心里一暖。
　　黄美慧虽然疑心，可到底已生米煮成熟饭，她无发言权，只是心里暗暗抱怨父母太过草率，你们视若珍宝的，可能是别人不想要的死鱼眼珠。况且美智才几岁？二十，就算是一个心智俱全的女孩，二十岁嫁人都嫌早，虽然结婚的幸福与否同年龄确实无关。
　　她知道父亲一直偏爱姐姐，越爱就越不放心将美智交给别人管，有社区的人上门劝说送美智上智障儿学校，让她学习生活自理，也学习门手艺，将来长大了，能养活自己。
　　她还记得那天她刚放学，书包还没有搁下，就听见客厅里爸爸暴怒，说我黄家强还养不起女儿吗？要学什么手艺！按摩？我女儿又不是瞎子！我女儿只是反应慢一点，什么智障儿？！
　　那人被轰了出去。
　　于是黄美智一直在家待着。
　　黄美慧一直疑心父亲的掩耳盗铃方法是错误的，可是当她某次在一个工厂看到一个残疾人职工，那经理抱怨街道硬塞了这样一个人进来，他还不如白给钱算了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爸爸的想法。
　　他能庇护一时就是一时，能让她少受点委屈就少受点委屈。
　　那一年黄美慧刚刚考入医学院。
　　美智结婚后还住在家中，因为余瑞君常出差。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如同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样，黄美智也喜欢这些东西，例如发光的发夹，珍珠手链，刻着我爱你至永恒的项链，家里到处是这些东西。
　　黄美慧在那段时间相信人间自有爱情在，幸福属于你我他这种鬼话。
　　直至黄美智跳楼自杀，不不不，直到她疯了为止。
　　或者说是黄家强去世了以后，他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城堡开始一点点剥落，世界的冷风开始吹进来，黄家母女顿时察觉原来生活是这样不易。
　　黄家强原以为他还可以照顾她们一段时间的。
　　办完丧事以后，王卉拿着存折迟疑了很久，想来想去，叫了黄美慧来商量。
　　“你爸爸治病与丧事一共花了十五万，社会保险支付了一半左右，送丧的人情一共收了二万，可这钱是死的，总什么时候得送回去。公积金以及你爸爸公司一共收了十万……”
　　黄美慧听得母亲报账，低头想了一会儿：“我们以后是不是不够钱花了？”
　　“现在还算收支平衡的，可是我们这套房子的贷款还没还清，还有我想为你姐姐多买一个保险，虽然她现在嫁出去了，可是她的样子，我看还是多个保障的好。”
　　黄美慧一听就说：“我没事儿，妈妈你看着办吧。我那儿还可以考个奖学金的，嗯，再不成，我去找份活。”
　　“那倒还不用，你爸爸把你的学费早准备好了，我的意思是其他费用得省着点儿，你的生活费稍减一点久。”
　　“我自己还有压岁钱，反正我用得也不多。”
　　“还有，我想带小智去趟香港。”
　　黄美慧疑惑地看着她。
　　“瑞君现在在香港，以前有你爸爸顶着，我怕他会坏了心思。”
　　“余瑞君不是这样的人。”黄美慧不以为然。
　　“人呀，可难说。这次海运公司的代表来，话里藏话，我听着不对劲，你爸出殡他都赶不回来，有那么急的事情吗？往常在一个地方就待一星期，卸完货就回来，现在都十天了，我得去看看。”
　　黄美慧心想，他要真搞外遇，你丈母娘去监视看着算怎么一回事？可一想到黄美智这几天不得劲的样子，又觉得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黄家强是患淋巴癌去世的，发现至去世才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因为太突然，先前是忙着去各个不同的大医院诊断，看是否先进的仪器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们一般不相信迷信，我们只相信奇迹，黄家就是这样，去找不同的医生会诊，黄美慧在医学院认识的所有关系都动用了，联系上海的医生，联系上海的医院，兵慌马乱，可是竟不知道黄家强的时间这样的少，上海的医生一飞过来诊断后，断然告诉黄美慧，这手术他们医院是绝不会做的，病人还是别劳累了，好的话还可以存活半年。
　　他没熬到好的情况。
　　黄家强临死放心不下黄美智，他觉得一但他走了，这社会上所有的恶人都会知道她已经失去了靠山，他叮嘱美慧与王卉，得留心，得照顾美智。
　　他眼睁睁，不甘心，可不甘心还是死了。
　　余瑞君除了初期陪着黄美慧联系医院找医生，到最后半个月并没在黄家母女身边，一方面是没料到黄家强的生命这样的短，一方面也是他不能放弃他的工作。
　　王卉对于余瑞君最后没能赶回奔丧觉得很不满，女婿是半儿，老爹死了，你居然不回来，这叫什么孝顺，她愈想愈疑心，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当初娶黄美智只是因为黄家强可以助他爬上大副的位置？
　　黄美慧苦笑：“妈，您以为大副是副总理吗？远洋号又不是泰坦尼克，就算是泰坦尼克的大副，又有什么？犯得着委屈自己娶姐姐吗？余瑞君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要相信爸爸的眼光。”
　　王卉说：“他在你爸爸面前当然表现得百依百顺。我不是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怕他会变成这样的人，防患于未燃，我得帮小智看着点。”
　　黄美慧只得说：“妈妈，你就当陪姐姐去散散心吧，去香港玩几天。最近姐姐的状况也不是太好，换个环境可能好一点儿。舅妈她们不是在香港吗，你们去多玩几天吧。”
　　“我早打电话给你舅妈了。我们办好手续就过去。”
　　黄美慧下楼找姐姐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小花园，想一想，于是到自己的房间。走到角落放置的大纸盒，敲一敲说：“有没有人在家？我可以进来吗？”
　　黄美智从旁边切开的口子里探出头来，闷闷地说：“主人在家，可是不高兴。”
　　黄美智有一不开心就躲在纸盒里的习惯，从小就是这样，两姐妹躲在纸盒里说悄悄话，黄美慧长大了可美智永远有她的纸盒避难屋。
　　她挤进去坐在美智的旁边，美智将头靠在她肩膀上，闷声说：“慧慧，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黄美智点点头：“主说他自己更需要他，于是将他召回去了。”
　　美智小声说：“我可也很需要他呀。”
　　“是的，可是他陪了我们二十二年，主说时间到了。”
　　“主不是个好人吧。”
　　“不不，主赐给我们二十二年的安定愉快生活，他是个慈悲的人。”黄美慧想一想，“再说，以后还有我，还有妈妈，还有瑞君陪着你，你不会感到孤单的。”
　　黄美智点点头，伸手抱住了她，靠在她的胸前轻轻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记住彼得潘里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了。”
　　黄美慧暗暗落下泪来：“不怕，我们终将会再见到他，将来到了天上，你可以告诉爸爸这件事。”
　　“慧慧……”黄美智闭上眼睛睡觉。
　　黄美慧说：“怎么了？”
　　“可是我很想念他。”
　　黄美慧看着她宛如天使的脸，轻轻地说：“我也是。”
　　黄美慧疑心余瑞君娶姐姐另有用心疑了一年有余，好不容易相信人家是纯粹为着感情需要结婚，现在却轮到王卉泼冷水了，她很是疑惑，这么不相信他，区区一个死亡就彻底动摇军心，王卉当初为何答应黄家强的做法？从客观条件来说，纵然父亲健在，可到底会有一天先于她们远去，这样不放心，为什么还是让黄美智嫁人？
　　王卉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的想法，以前黄家强是靠山，他说什么一定是正确的，可他撒手一走，她开始心里发慌，到底余瑞君会不会嫌弃黄美智，嫌她过于天真幼稚，嫌她是智障儿，虽然当初他沉迷于她的美貌，可到底日日对着一个天仙也会厌倦，况且这天仙还不善解人意。他这么久不回来一定是另有目的。
　　黄美智不晓得如何留住丈夫的心，她作为母亲的，不能袖手旁观。
　　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的小女儿心意不再像从前了呢，她还记得那时候姐姐刚结婚，慧慧像防狼一样地防着余瑞君，连两夫妻逛公园她也要跟着去。那时候她觉得余瑞君脾气好，小姨子这样对他不客气，他还是笑笑作罢。
　　三人逛公园，倒像是他们俩带着黄美智逛似的，黄美智一看见滑梯，如同汤姆看见杰瑞，减肥女看见巧克力，又爱又恨。
　　她爬上去，又嗖地滑下来，同一班小朋友玩得不知多么好，余瑞君与黄美慧则在底下看着她。
　　“你看她多么高兴，慧慧，她比我们要快乐得多。”
　　黄美慧点头：“所以，我会让她的快乐一直延下去。”
　　余瑞君苦笑：“你还在想我为什么跟小智结婚？”
　　她摇摇头：“不想了。你们都结婚了，我想还有什么用。再说，小智到现在都很开心。”
　　她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沙子，扬起来落下去，灰沾在她的黑皮鞋上，像是陈年的记忆，将上面一层擦去就可以明其始末，可是当事人不愿意，于是就这样脏兮兮地暖味着。
　　“你读医科，很辛苦吧。”
　　黄美慧摇摇头：“还行，就是时间太长了，得七年。等我七年后出来，早老了。”
　　余瑞君笑：“老，怎么会，我们会成熟，但不会老。学校如何？”
　　“闷呗，老师与同学都闷。”黄美慧无精打采地说。
　　“你这么聪明，我以为你视读书为乐趣。”
　　“怎么可能有人视读书为乐趣？”黄美慧皱眉，“不知多无聊。可是闲着也是闲着，我什么都不会，只好老老实实读书。”
　　余瑞君笑：“那你还读医科？七年呢，多长。”
　　“医生挣钱多呗。”黄美慧眼珠子转来转去，“再说了，当外科医生多酷。”
　　余瑞君哈哈大笑，黄美慧奇怪地看着他。
　　黄美智站在滑梯上，远远就看见冰淇淋车子过来，挥手对余瑞君喊：“瑞君，我要吃冰淇淋。”
　　余瑞君笑笑站起身。
　　他递给黄美慧一个香草冰淇淋，美智则要草莓味的，两人坐在一起，余瑞君微笑看着她们。
　　黄美智吃了一半就嚷着不要了，要出去玩，余瑞君将剩下的冰淇淋接过来，三二口吃光，黄美慧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想，是爱吧。
　　“你不会也吃不下吧。”余瑞君看着发呆的黄美慧。
　　黄美慧脸一红：“怎么会。”低头将甜筒吃光。
　　“幸好。我至不喜欢吃甜食了。”余瑞君拍拍胸口，“好险。”
　　“我又不是小智。”说完觉得自己说错话，脸又红了。
　　余瑞君拿了纸巾给她：“你呀，跟小智不愧是孪生子，吃东西的样子都一样，吃饭一定掉饭粒，吃冰淇淋一定鼻尖会粘到。好啦好啦，别再擦了，鼻子红得都快掉下来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