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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Chapter 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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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直到余初行出事。
从车祸当天到出殡下葬的日子,他的生活一直都被眼泪席卷。
夜间,庚辰总能在主卧的门边听到隐约的哭声。
他明白身边所有人都过的很糟,包括他自己。
庚辰只觉得他周身的空气,都充斥着余初行的味道。
十一月的寒冷天气,那年的熙城却莫名的下了一场大雨。
雨点犀利,打落了识檐里巷口枯藤上的最后一片朝颜花瓣。
不知道是出事的第多少天,庚辰在冰箱里发现了一串葡萄。
他突然想起,是他生日前说想要吃葡萄。
其实早就过了产葡萄的季节了。这串葡萄,不知道是余初行跑了多少个市场才买到的。
庚辰本来感觉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可是打开冰箱看到这串葡萄的时候,眼前还是瞬间就模糊了。
他揪下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其实这株葡萄,本来应该是被爱浇灌长大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泪水的原因,葡萄又酸又涩,像腐烂掉了一样。吃起来让人难以接受。
庚辰手上的力道一松,葡萄滚落到地上,纷纷四散。
他不想放弃,于是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来,再硬生生塞进嘴里,狼狈的咀嚼。
熟悉的家,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回忆越甜,葡萄就越酸。人被酸的泪水纵横,越漫越多。
嘴里全都是吃不下的苦涩。
失去会在我们身上割出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结起厚厚的痂。
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新的失去。不断的失去,不断的结痂,直至,全身覆上一层血的铠甲。
这就是成长。
永久的失去实在让人难以释怀,离开是永恒的想念。
安贺睿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似乎将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工作,以便于忽视爱人的死亡。
庚辰则日复一日的待在家里,日夜黑白颠倒,是非对错不论。他只成日的把自己锁在钢琴边上,似乎这样就能逃脱心底的业障。
有时他会靠在窗边,盯着墙上的钟表。
但实在是太聒噪了。
鸟叫声,风吹动窗框的声音,交谈声,汽车轰鸣声,时针嘀嗒嘀嗒转动的声音。
平时他怎么没发现,它们是那么鲜艳,晃的他眼睛发酸。
庚辰突然想到,或许他今生身后的每一个瞬间,都要和余初行擦肩而过。
今年的雪来得很晚,直到十二月中旬才缓缓飘落。
银白的雪花悄无声息的覆盖了一切,世界变的纯洁而宁静,仿佛所有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一片死寂中,庚辰被送到了学校。
直到他要走进校门,安贺睿才开口说了句话:“放学我在门口等你”
“好”庚辰忍不住抬头看他。不过一个多月,安贺睿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面容和声音都没有变化,可就是感觉变了好多。
也许是目光吧,庚辰思考了很久。里面有一些原来没有的东西。
是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庚辰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踏入了学校。
安贺睿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直到周围的人都散去,学校的大门关闭,上课铃徐徐打响。
余初行走得急,什么话都没能留下。
安贺睿一步一步走回家,似乎在用足迹丈量这条她没能走完的路。
余初行留下的遗物不多,只有几件简单的衣服和一些杂物。
安贺睿把所有的东西摆出来,也只占了床上小小一块的地方。
他手指轻轻抚摸过每一件东西,然后将它们好好的收回盒子里。
真的彻底结束了。
相比于卧室里的宁静和哀伤,楼梯间的风起云涌似乎来得更猛烈些。
灯光昏暗,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厚重的铁门外。
阵阵响动混杂着拳肉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内久久回荡。
庚辰已经被一群人逼到了墙角,踢打不断落在他身上,藏不住的细微求救从他紧咬的嘴唇里露出来。
“你妈今天怎么不来救你啊?”为首那人恶狠狠的拿脚踩住他垂在地上的手。
庚辰吸了口凉气,紧紧咬着牙避免自己喊出声。
“对了,我忘了,你妈已经死了!”那人弯下身子,用力扯住庚辰的头发,逼他直视眼前的绝望。
庚辰脸上已经全是沙土,半边脸颊已经红肿。
他被强迫着睁开眼睛,几滴眼泪滑出来,在脸上印出两条湿润的痕。
他并不想在这群人面前露怯,可是一想到余初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淌。
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庚辰的心脏剧烈的绞痛。藏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却要被他们盯上。
他像一只低贱的蝼蚁,被随意踩在脚下。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嘴里像被塞满了纸巾,有无数只手强行要他咽下去。
不知是谁一拳重重打在了他鼻子上,喉咙里顿时泛上一股腥甜。
铁门砰一声被重重关上,伴随着一伙人的嬉笑声一块离开的,还有狭小楼梯间里最后的一点生气。
许久许久,庚辰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抬手抹了抹脸,血液混着尘土一起被蹭到了手上。
白色的校服上有几个明显的脚印,是雪化后混上泥土后的泥浆留下的。
庚辰推门走出楼梯间,心里盘算着衣服应该十分难洗。
绕进一边的卫生间,镜子上映出的是一张狼狈的脸。
鼻血已经停止,干掉的血液紧紧的扒在脸上。嘴角和眼角都有些渗血。半张脸都被尘土和血液粘满,头发散乱,整身的校服被揉的皱皱巴巴,同样沾满了泥土。胳膊上有几条浅浅的血痕,脖子和肚子上全都是红斑和淤青。
庚辰平静的把眼角蕴藏的泪水抹掉,走到洗手台前拧开了水龙头。
里面流出的水冰凉刺骨,激的庚辰手轻轻一抖。
但仅仅一秒,他就强行压下自己的颤抖,用双手捧起水往脸上扑,一点一点洗去脸上和胳膊上的尘土血液和泥浆。
衣服前胸的部位滴上了几滴血液,庚辰用手扣了许久仅仅只是让鲜红的颜色变浅了一些。
庚辰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校服外套,草草套在了身上,转身往班级走去。
他敲响班门的时候,李娜正在台上讲着课。
听到他的声音,李娜回头看去。映入她眼睛的,是庚辰的狼狈模样。
校服的拉锁被反常的拉到最上面,领子高高竖起,但还是挡不住脖子上的红痕。后背和腰侧的部位有些湿润,仔细看还能看到几个隐约的泥脚印。
庚辰眼睛红红的,垂着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紧紧缩在校服袖子里。
几乎是在一刹那,李娜回过头去,向坐在班级最后排角落里的几个男生投去了责备的目光。
只是责备的不是他们欺负庚辰。倒更像是在责备他们下手太重又太明显,让她不好圆谎。
“快回座位吧”李娜的声音带着些轻微的疼惜。
但也只有一秒而已。
庚辰猛地掀起目光看向李娜,他一身的伤痕和尘土,绝不可能完全抹去。他不信李娜会没有看出来。
可是李娜闪避的目光,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呼吸紧紧一滞,转而又垂下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放学铃很快打响,庚辰沉默着给自己套上羽绒服,沉默着走出学校的大门。
他用眼睛逡巡两圈,才在人群中找到安贺睿的身影。
“爸爸”他走过去,嗓音有些干涩。
安贺睿嗯了一声,弯腰拉起他的手。
余初行最后开的那辆小轿车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台车子,因为车祸时强烈的撞击已经完全变了形,维修需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可是给余初行置办丧事几乎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所以安贺睿大手一挥,决定不修了。
最终,那辆支离破碎的车以废铁的价格被卖到了废品收购站。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庚辰和安贺睿以公交的方式来回折腾在学校和家之间。
年关越来越近,学校放假在即。
针对于庚辰的欺辱也越来越严重。
课桌上开始频繁出现侮辱性的字眼和涂鸦,椅子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他只能站在教室后面听完一整节课。
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变本加厉,地点也从偏僻的楼梯间慢慢换到了靠近学校走廊中心的地点。
偶尔被路过的学生或老师撞见,那群人脸上一开始也会浮现慌张的神色。
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沉默和那些人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们眼里再也不会露怯,有时甚至还会邪笑着邀请一些弱小的学生加入他们的派对。
安贺睿每天都会来接他,可是他对庚辰所遭受的一切似乎故意视而不见。
看见庚辰脸上越来越多的伤痕,他只是选择沉默。
只有头一天那些人实在太过分,脸上露出来的伤口太多时,他才会象征性的询问一句。
无论庚辰说出多拙劣的借口,安贺睿也只是点头,然后沉默着接受。
于是渐渐的,庚辰不再解释和隐瞒。
可是安贺睿还是不打算发声,他还是沉默着,也不再询问是非。
最终,在腊月寒冬里,庚辰被那群人拖进了厕所,校服不知第几次被扒掉,随意扔在污水里。
庚辰的头发被扯住,几声嘲讽嬉笑和辱骂后,他的脑袋被猛的按进一边的拖把池。
冰冷刺骨的水一下灌进了他的鼻腔。
他垂在身侧的手剧烈的挣扎起来,脑袋不停的摆动想要冲破肮脏的污水。
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张大嘴巴,试图汲取一点生存的空气。
污水灌进嘴里,最后一点生存的空间被压缩。
窒息的最后一秒,摁着他的人放开了手,把庚辰拖出了拖把池。
他蜷缩在地上,全身的衣服湿了大片,不断的呛咳,喘息,寻找独属于自己的生机。
在无尽无休的沉默中,庚辰终于爆发了。
大略处理了一下自己的脸,庚辰搭着衣服直奔李娜的办公室。
他个子实在很矮,仰着头才能看得到李娜的脸,可是语气还是依然坚定:“老师,他们欺负我,您没看出来吗?”
李娜整个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许多许多年以后,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仅仅四岁的小孩子,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她眼睛的小孩子,为什么敢于站在她面前,努力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大声的呐喊。
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孩子像庚辰这样,果敢,坚毅。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虽然话题并不友善,可是语气尊敬又谦卑,气场一点也不怯懦。
她捏了捏眉心,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一句一句搪塞着庚辰对于不公平的质问。
庚辰站在他面前,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愤慨。
“庚辰啊,老师说句不中听的话”李娜弯腰站在他面前,眼神里有点丝微的不忍,不过很快便被她强行压下:“这一个巴掌拍不响啊,你说的情况呢老师了解了,但是你还是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后面她说什么,庚辰已经没在听了。
他只是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听着李娜说些搪塞他的话,眼里仅剩的光晕慢慢消散。
他已经有了预感,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