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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少时曾有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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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十点的时候虞涵越才从外面回到梨花胡同。
他鲜少有这样晚回的时候。这里偏僻没有路灯,方孟檀拿了盏煤油灯站在巷子口等,天很冷,他情绪也很低。
等了一会儿后,他觉得虞涵越大抵也会觉得冷,于是又回了房间,找出一件大衣挂在手臂上走了出去。
虞涵越到巷子口时,见到的就是方孟檀匆匆走出来的样子。
冬夜里只有那一点微末的光,照着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在方孟檀给他递衣服前,先把一个毛茸茸的物什放在了他怀里。
“小岁要的,托人买了,今天去取所以晚了点。”
是个外国产的狗玩具。方孟檀抱在怀里还是暖的,他知道前几天虞永芒在路上捡了一只病了的狗崽带回来养,狗崽太小,没活成,所以虞永芒伤心了几天,才跟虞涵越说她想要一只玩具狗。
她从前从不会开口要什么,仅仅是和虞涵越相处了两三个月,她就寻回了一些做小姐的娇气。
方孟檀仍然有些呆滞,他本能地觉得这样很好,她本就该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虞涵越拉着他进了屋子,实在是太晚了,六格格和虞永芒已经睡下了。那只狗先放在了西厢房的床头,旁边的桌上给他留着饭。
“我吃过了,收起来明天当午饭吃,天冷也不会坏。”
虞涵越有些累,他到书桌前取方孟檀的课本,“这些你学的差不多了,我明天再去买一些来给你看,联大的地理有些难......”
他撑着精神说着安排,却发现身后一向好学的人没什么反应。
他疑惑地转过身,方孟檀正站在屋子里走神,他好像有些话要说,又好像难以启齿。
“怎么了,今天出什么事了?”
虞涵越敏锐地看出一些端倪。
“没怎么,杨小姐来过了。”
“杨玉锦?她来干什么?”
“嗯,她要去外国了,所以来拜年,送了些六格格能用的补品...还给小岁买了一种没见过的糖,钢笔和墨水。杨小姐见多识广,她说等小岁岁数再大一点,就要写钢笔字了,所以墨水买了好多......”
面对虞涵越的眼神,方孟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他忽然开始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掩盖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心慌。
今天下午日落时时分,杨玉锦才离开,她临走时说,“你不晓得他多爱你。”
方孟檀去送她,却被这句话钉在了门口。杨玉锦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心中最大的隐忧,那把多日悬在他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无助且慌张地看着眼前并无恶意的小姐。
“不过这话还是该他自己跟你讲,我讲了没趣儿。”
杨玉锦叹了口气,她没有当红娘的爱好,就是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她摆摆手离开院子大门时,方孟檀才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对杨玉锦说了一句,“我不行。”
“她还说什么了?”
夜晚的西厢里,虞涵越正皱眉看着方孟檀,他感觉方孟檀情绪不对。
因为他快要哭了,双手抠在大衣的袖子里,抓出很深的褶皱。
“我不行的。”他重复了一遍下午对杨玉锦说的话,又嗫嚅道,“北平城里,苏州城里,漂亮的人,比我强的人多的去了,你......你...”
方孟檀抹了把眼泪,终于他懊恼地蹲在了地上。
他怎么能不知道虞涵越这么多天的忍耐和纵容?
他很想告诉杨玉锦他都知道的,知道虞涵越有多爱自己,知道虞涵越甚至不敢与自己有过多的接触,仅仅是因为怕他不安......
可他不行,他说服不了自己。
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两个男人在一起会叫他想起噩梦一样的三牌楼,鬼魅一样的海兴花和虞园里四少爷看牲畜一样的神情。
他哭得嘴唇泛了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也红了一片。
遇见虞涵越之前他还能用劳碌的生活麻痹自己,迫使自己忽略掉那些让他作呕的画面。而遇见虞涵越之后,在苏州的记忆卷土重来,不论是那些温馨的还是可怖的。
他清楚地了解虞涵越的感情,了解虞涵越是再好不过的人。
但每当他试着走出那一步,那些画面便会冒出来,附骨之疽一样爬满全身,将他的血肉啃噬殆尽。
这让他陷进了无休止的痛苦和游移,他不敢碰虞涵越,更不敢承认自己这几年其实很想他。
杨玉锦的造访勾出了他心里的症结,也叫他明白了裕民路那天他看着虞涵越和杨玉锦站在一处,心底突然涌起的巨大失落和沮丧。
方孟檀哭得停不下来,他从闷声哭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虞涵越被吓到了,但他听明白了方孟檀的意思。
这是他自相遇以来最明确拒绝的一次,彻底击碎了这两个月相安无事的假象。
“你不要这样想。”虞涵越弯下腰替他顺着脊背,安慰道,“你可以永远当作......”
他想告诉方孟檀你可以永远当作不知道,可以等搬到西南安全的地方以后可以分开来住,我可以一辈子不打扰你。
但他说不出来了。
方孟檀突然抬头吻住了他,堵回了没说出口的话。
他害怕地战栗,双手钻成了拳头,绷着手背,却又矛盾地主动探出舌尖,小狗一样舔舐虞涵越的嘴唇。炽热的,生涩的,饱含着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冬夜的四合院里寂静无声,西厢的青砖地冰冷。
方孟檀仍在哭,但他就跪在这样的地上给了虞涵越一个夹杂着惧意,却绵长深情的吻。
虞涵越先是懵然扶着他的背脊,后来是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上,隔开了地上的寒气。最后,他用指腹擦掉了方孟檀淌下的眼泪,重新吻了上去。
他认真地吮吻着方孟檀,勾着他不得技巧的唇舌和自己纠缠,就像是在尽力补全少时虞园里的全部遗憾。
这场迟来多年的爱意宣泄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来。虞涵越红着眼抱紧了怀里喘息的人,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别怕,别怕。”
他对方孟檀总是像对小孩子的。
十七岁时在江南是这样,如今在北平依旧是这样。哪怕如今方孟檀已经二十三岁,已经是个能撑起生活,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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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永芒起床时看见了那只狗娃娃,她兴奋地顾不得穿棉袄,摇醒了身边的人,用玩具狗一双玻璃眼睛盯着他。
“孟檀快瞧!小狗儿!”
她已经被六格格带出了一点北方口音,性子也越来越野,魏为民前几天笑着喊她“女侠”,也被她欣然接受。
“嗯,大哥哥买给你的。”方孟檀笑着看她。
虞永芒高兴地在炕上蹦了一会儿才发现方孟檀红肿的眼睛,她忧心道,“孟檀你怎么了?”
“没事。”方孟檀当然不可能跟她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有点没睡好。”
虞永芒早慧懂事,她知道孟檀辛苦,于是抓着狗玩具就跳下了炕,趿着虞涵越给置办的绒拖鞋小跑去了厨房。
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岁了,是个大人了,也能帮着家里人做一些事情,尽一份力。
厨房里的包子他昨天就蒸好了,热一热就能吃,所以他并不太担心虞永芒。而是难得赖了床,睁着眼睛看着厢房的屋顶。
昨夜像是情绪积压到极限后的彻底崩塌,他做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吻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他仍旧是害怕且压抑的,但那道困住他多年无形的屏障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感谢杨玉锦,也感谢自己终于大胆了一回。
虞涵越是顶聪明的人,他一下子就懂了方孟檀犹豫不决的根源,所以昨夜还是放了他回东厢。
明明就是个小院落,他依然送方孟檀至门前,又说了句别怕,告诉他一切都慢慢来。
方孟檀愿意和他慢慢来。
思及此处,他起身穿好衣服,隔着一夜天寒地冻后雾蒙蒙的玻璃窗看了一眼西厢的方向。
门已经用挂锁锁了,窗台上六格格几盆叫不出名的花草蔫着枝叶,每天都会在地上落下黄叶子。
今天的地是干净的,虞涵越应当是收拾过又一早去了医院,
除夕将至,魏为民这几天不会再来上课。
方孟檀收拾好自己后去了厨房。虞永芒已经热好了包子,他泡了一碗奶粉给她,又弄了碗热腾腾的面茶端去给还未起身的六格格。
六格格一向爱喝这东西,虞永芒和方孟檀则都不喜欢那股浓郁的味儿。老太太每次喝都要骂他们大小南蛮子不懂面茶的好,然而越到了寒冬她人愈发懒散,连叫骂声也没有了,只会缩在炕上朝方孟檀翻个白眼。
方孟檀其实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甩脸子的,他知道六格格心肠好,就是脾气坏了点,所以以往都忍着。
今天则有些不同,或许是他心里的石头放下了,竟觉得那白眼都有几分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