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归》扫红阶

47、第 47 章

　　营地一阵骚动，虚弱无力的人们挣扎着起身，满心欢喜望向城门。

　　奉行飞速爬起，远远一望，大失所望。

　　不是逃筝。

　　是名比丘尼。

　　比丘尼背着竹篓，神色匆匆。过城门时被守城士兵拦住，便从怀中摸出串铜钱，合掌行礼后交到士兵手中。士兵掂掂铜钱分量，方才放行。

　　断腿男子啐了口痰，恶狠狠骂道：“狗东西，等老子腿好了，看老子不打断你四条狗腿。”

　　比丘尼礼别士兵，一路小跑过了护城河，气喘吁吁在营地前停步。

　　竹篓分量不轻，压得她直不起腰。奉行挤上前帮她卸去背篓。她连声道谢，待擦去额角细汗，抬头笑看过来。

　　奉行微感诧异，心中赞叹。眼前这比丘尼面容清秀，稚气未脱，尚在豆蔻年华，却能孤身一人出城为灾民带来饭食，如何能叫人不敬佩？

　　小比丘尼合掌施礼：“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谢谢菩萨……”

　　营地灾民无论坐卧，都在叩头道谢。

　　“大家快快起来。我真不是什么菩萨，只是个法名淳惠的小小比丘尼。”淳惠红着脸，蹲下身频频搀扶近旁的人。

　　如是你来我往，难免耽搁正事。奉行便自作主张掀开了背篓，内是饭桶，其中鸡肉碎混着粟米、白米、碎糕、饼渣，被油亮亮的鸡汤泡得滋润，虽形似泔脚，但饱腹极佳。

　　佛门忌荤腥，小比丘尼却能给大伙儿送来鸡汤泡饭，实在难得。

　　奉行询问淳惠如何放饭，把众人从谢与不谢中解脱出来。营中众人气力不支，奉行与淳惠商量，索性让大伙儿留在原地等着，她们两人的带着饭桶到处放饭。

　　两人仔细谨慎，不浪费一滴一粒，不遗漏任意一人。

　　压弯淳惠脊梁的沉重背篓内的饭食，也只刚够在场每人分得几口而已，奉行省了自己那份未领，尽添给其余人。终了桶内空空，壁沾油花也被人们用手掌抹了舔舐干净。

　　待收好桶篓，奉行低声邀淳惠移步闲谈。

　　“敢问淳惠师太是在何处修行？”

　　“是在城北莲母庵。”淳惠颇为腼腆，合掌解释说，“庵小香油薄，既不能常来，偶尔来一次，也不能让大家都吃上顿饱饭。尤其是女施主你，帮我搬了那么重的饭桶，最后还没能吃上一口饭。真是惭愧，惭愧。”

　　观其神情满是自责，她油然起敬，诚心赞颂几句，方才切入正题，问说：“熇州城毁，我等无家可归。如今被夏城拒之城外，却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城中大人们网开一面，放我等进城谋生？”

　　“我只是个出家人，实在不懂。”淳惠面露难色，“但据我所知，官府并不是有意如此。记得四月上旬，是有几个灾民进了城的。官府看他们可怜，收容在衙门里，过了没几日忽然有疫病在衙门里蔓延开来，有两三个衙役、四五个百姓染病。好在发现早，很快控制下来。只可惜那几个灾民，以及衙役、百姓和他们的亲眷，都死于疫病。再后来就是城里百姓请愿，要求官府不能再放灾民进城，以免遭到疫病波及。”

　　她迟疑道：“可我们在城外呆有月余，若带有疫病，早早就连片死在城外了。如今虽都只剩了半口气，到底还活着。倘只害怕疫病，现下总该放我们进去了？”

　　可见疫病只是哄骗城内百姓的幌子。

　　淳惠凝眉一想，恍然中又带几分困惑，摇了摇头说：“我实在是不懂这些的。”

　　同样是“赈济”城外灾民，淳惠出城送饭需得贿赂守城士兵，早晨那名比丘尼却能堂而皇之地招灾民做工。待遇相差如此之大，夏城官府默许他人实行“以工代赈”，恐怕目的不是冒领“赈济”功劳，而是另有打算。

　　无论是拒收灾民，还是另外的打算，多半与那些比丘尼脱不开干系。

　　奉行再问：“我听每日出去做工的人说，那边也有几位师太，不知可是贵庵的师太？”

　　淳惠紧忙摇头摆手：“那都是大慈觉明寺的大师。大师慈悲为怀，能济天下万姓，非我们能比。”

　　圣上礼佛敬道，各地大兴土木，无数寺庙宫观拔地而起。

　　大慈觉明寺原名觉明寺，供奉天颜，香火颇旺。圣上登基后，因尊法旨，重塑金身，便顺势扩建为大慈觉明寺，香火鼎盛至今。

　　奉行对大慈觉明寺略知一二，是因每年东岭账中，总有一笔对大慈觉明寺的供奉支出。

　　她心中有数，便不再追问。

　　“实不相瞒，我在夏城有名远亲，几年前曾捎信回来，说是在夏城太平药行里干活儿。这支钗子还是她随信送来的。”说着拔去发间木钗，“我原想着到夏城投奔远亲，怎料连城门都进不去。能否劳烦师太帮我去太平药行问问，有没有位姓胡的伙计？我那远亲见这钗子就晓得是我来了。来日我当去莲母庵为诸位师太供奉，略添香油。”

　　“供奉、香油就不必了。施主遭逢天灾，背井离乡来到夏城，生活已是万般艰难。我要是收了施主的供奉，家师必是要训责的。”淳惠收下木钗，“只是我自小长在庵里，不常出门走动，城里道路不熟。再者出城机会不多，恐怕不能很快给施主答复。”

　　“多谢师太。”

　　奉行礼送淳惠回城。

　　入夜，西面响起人语，由远及近，乱糟糟传来。

　　她蹲在桥头，捡石斜切进护城河里，打出连环水漂。不一会儿，陆调羽寻来，筋疲力尽在她身边仰倒，从怀里摸出两只窝头，有气无力地递到她眼前。

　　“饿了吧？”

　　按照断腿男子所说，在那边做工，一天最多给两只窝头。陆调羽这是忙活一天，工钱全交给她了。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她拿走一只窝头，“打探出来什么了？”

　　“我是想早点儿走，但他们看管很严。”陆调羽翻身半趴在奉行身旁，颇为严肃地望向奉行道，“现场有官兵把守。虽然换了布衣，但瞒不过我。干活儿的地方明显分成内外两层，我们这些人只能在外围。里层有篷布遮挡，我试了几次都没能靠近。但从石头上的痕迹看，估摸着里边是在采矿。”

　　“能看出是什么矿吗？”

　　陆调羽捏捏手里窝头，掰开后掏出块拇指大小的石头。

　　“我看不出，所以偷偷藏了块儿回来。”

　　奉行握着窝头，同样掰开，内里什么都没有。顿了片刻方想明白，陆调羽存心胡闹，藏块石头在窝头里，等她一口咬下时看她笑话。

　　她咬牙轻拧了拧陆调羽的耳朵，指着鼻子骂说：“存心的是吧？回头再收拾你。”说罢撇下窝头，拿来石头就着月色分辨。

　　陆调羽三两口吞了藏石的那只窝头，吐出其中细小砂砾，再凑上前问：“看得出吗？”

　　“铁矿。”她握紧石头，“现场只有官兵？”

　　“还有几个尼姑，在入口处登记放饭。有窝头有稀粥，我瞅了眼，稀粥太稀了。”陆调羽再度躺平，“要不是累了一天实在没劲儿，领饭的时候我就把她们桌子给掀了。下回你跟我一起去，在场那几队官兵不是我们的对手。”

　　现场虽有官兵，却乔装作平民，这分明是官府默许的私采铁矿。

　　兹事体大。

　　也不知那些大慈觉明寺的比丘尼，究竟是帮凶还是元凶？

　　“别心急。你我闹事，最后还要叫这些灾民遭罪。等赵结把城外灾民安置妥当，再去收拾他们不迟。”

　　她心中稍作盘算，和陆调羽并排躺下。

　　卧看苍穹，月明如昼，照亮对岸高墙。墙头灯火连片，犹如星河淹来。

　　“那你快吃吧。”陆调羽困困道，“我搬了一天石头才有这俩呢……”

　　她低笑了笑，转眼瞧去，人已经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营地安安静静。做工机会不是日日都有，每逢缺人，他们会提前一夜通知。昨夜无信，便只有几名老幼蹲在城门前，守着点希望。

　　日上三竿，陆调羽被声尖锐哨响惊醒。

　　营地里躺卧休息的人们惊慌爬起，稍有气力的青壮年犹豫不决，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最终三三两两到城门前站定。

　　陆调羽听不懂熇州话，便问奉行：“怎么回事？”

　　两人昨夜露宿河岸，位置较偏，少有人注意。此刻其余人的心思尽在城里，更是无暇在意他们。

　　奉行递出张弓：“给你。”

　　弓身裹着乌黑蛇皮，两端缠有洁白兔绒。日间得闲，她掏了掏沿途积攒的材料，改良弓弦，并重新装饰弓身。原先简陋的小弓，不仅模样漂亮许多，力道也更胜从前。

　　陆调羽喜不自禁，试着拉了拉弓：“韧性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换弦了？”

　　“添了筋膜重新搓的。”奉行再抓来几支箭矢，“这箭羽算你运气好，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几根鹰翎。”

　　“好东西。”陆调羽把玩片刻，醒过神来才又问，“他们到底怎么了？都慌慌张张的。”

　　“这就该你的弓箭上场了。”奉行拍拍衣上尘土，冷冷笑说，“城里有条狗，爱好养狗狩猎。方才的哨响，是他驯狗的哨音。过会儿他会从人群里抽几个人，陪他和他的狗群打猎。昨日你搬石头挣了口饭，今日轮到我去挣这口饭了。”

　　陆调羽怒道：“让人跟狗抢饭？”

　　奉行敲敲他头顶：“我跟着他去打猎。你偷摸跟在暗处，找准时机，趁早解决了那几条畜生。至于那个人形畜生，暂不知底细，先留他一命，免得横生枝节，等大伙儿都进城后再收拾他不迟。”

　　陆调羽揉揉头顶，手里拨弄着几根羽箭，数来数去也只有五支。

　　“你知道‘狗’有几条狗吗？”

　　“不知道。”

　　“好吧，那我俭省着用。”

　　“用过记得收回来。”

　　交代完，奉行向城门行去。

　　陆调羽设法藏了藏弓箭，稍慢几步便也跟上。

　　城门前等候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在少数。有人唉声叹气，有人瑟瑟缩缩，也有人视死如归。

　　都知道这是件苦差事，稍不留神就会搭上性命。

　　可同样晓得，四周山林、围城河流，无论鸟兽虫鱼，还是草根树皮，能吃的已被搜刮干净。这份口粮，即便要用命挣，他们也不能错过。

　　陆调羽混在人群里，四处张望。

　　忽然，城楼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他好奇抬头。

　　在他目光所及的城楼深处，蓦然出现两抹亮色。亮色缓缓靠近外墙，在城门正上方的两处垛口处停住，两道人影出现在垛口前。

　　他竭力仰头看去。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艳阳烈光熔化着冷硬城楼，直直刺进双眼。他被迫合眼躲避日光，低头揉了揉。

　　再一声尖锐哨音，犬吠随之响起，震耳欲聋，激起身畔万声长吁短叹。

　　惶惶声中，他再度抬头，看清了楼上人影。

　　怒气骤然填胸，他夺步欲出，却被按在原地。他百思不得其解，回眼刚要瞪着奉行，就被她的目光惊得毛骨悚然——即使她没在看他。

　　奉行望着城楼，眯了眯眼，脸上缓缓浮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