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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来日方长 ...

  •   阳光刺眼得过分,三井寿狠狠挤眼睛,再睁开,光依旧强烈,照得整条街路都泛白,全世界褪了色。

      应该是正午时分吧,他没有表,也不清楚到底在哪儿。他站在路上,阳光烘烤着他,路面反射了光一起烘烤他,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白薯,在烤箱里煎熬。

      他躲到旁边树荫下才能细看这条路。一边多是3至5层的小楼,一楼许多商家店铺,游戏厅、快餐店、服装店等等;另一边的楼则更高,都是10层左右的写字楼。

      格局眼熟,像他常闲逛消磨的镰仓。不过细看,又跟他记忆里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他常去的打小钢珠的铺子现在是面包店,而旁边那栋楼原来是个小型服装商城,现在则叫“全息体感中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三井寿觉着迷茫,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这是要去哪?他有点搞不明白……

      刚想到这儿,周围的人活动起来。路上人不多,车子也不多,挺安静的。本来么,这样晒的日子,能躲在屋子里就绝对该躲在屋子里。

      他想他得选个方向,总不能一直傻站着。他想该找人问问,但怎么跟人开口呢?总不能问:喂,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三井寿左右看看路人,忽然有个背影让他在意。他说不清,明明应该不认识那样的人才对:

      一个不到一米八的男人,头发几乎全白,银亮,打着卷,束在后颈垂着个小尾巴。肩膀宽,中等身材,背略显僵硬,胳膊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但脂肪层很薄,能看出肌肉形状,肤色深,像常年在户外晒着。

      应该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三井寿推断。但很奇怪,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大爷眼熟?不应该呀,除了外公,他不熟悉任何老头子。

      大爷穿了一件棕色短袖T恤,宽松的米黄色单裤薄薄地跟着风晃,宽带深棕色皮凉鞋,手里拎着一个方方正正边长一尺往上的蓝色硬壳箱子,不知装着什么。

      他的衣服看上去很旧,但也不好说,毕竟现在三井寿眼睛里所有东西都是有些泛白看上去旧的。

      三井寿左右看看再没有让他感觉特别的人或者物。也许他该问问这个大爷。他相信直觉,他跟这大爷一定有点儿渊源。说起来,留打卷长发的男人他还真认识一个,但那是个二十多的青年,卷发乌压压的漆黑发亮。

      这大爷会不会跟铁男有什么关系?血亲吗?他认识铁男十多年了,从没见过铁男的血亲,只怕铁男自己都不认识。

      所以今天是帮助铁男寻亲之旅?

      三井寿决定跟这大爷聊聊,放开步子快速跟上大爷,伸手去拍大爷肩膀。

      跟着便是一惊!他的手穿过了大爷肩膀,他摸了个空!

      这什么情况?他急急吸了口凉气,再拍还是空的!手划过大爷脊背如无物。

      是谁不对?他大声喊“哎”!可大爷听不见似的。他又左右看看,没人听见吗?“哎!”他跑到一个路人面前……那个人穿过了他……

      是自己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他吓着了,心提得像发考试卷的前一秒,跌跌撞撞退了几步,手撑到商铺橱窗上。哎?玻璃,他没穿过玻璃去。

      玻璃里面映出他的身影,一个留着栗色长发、面色发白的少年。路人经过了他,他看着玻璃里面自己与陌生人的影子重叠又分开。太古怪了。当再次有人经过他,他觉得有毛病的应该是自己。

      他无缘无故出现在陌生街路上,他……哎?刚才那个满头银发的大爷呢?三井寿猛地记起来,他不能在这里发呆了,他得想法子找出路,那个大爷肯定是个突破口。

      他朝大爷走的方向追过去,虽然出于惯性仍努力躲开迎面而来的路人,但无人能阻拦的穿过让他跟得很快。他在路口看见了那头银发,抬腿想追,被红灯拦住了。他不能穿过玻璃、围栏这些物件,别让车给碰了,那才叫有毛病。

      红灯不懂人情,将他们分隔在路两端。

      大爷在对面,走在辅路上,尽量挑阴凉地,走得不快,也不慢,两腿交替步子稳健,看上去身体还行。那蓝色箱子他提得小心翼翼,留心拦开路人不许人碰,不知道装了什么珍宝。

      三井寿偶尔想,人要是老了,就该整天躺着别乱跑。身体又不好,腿脚又不灵便,多歇着吧。妈妈总是嘱咐外公多休息,她自己四十出头,每天埋头在办公室里忙生意,运动也要在健身馆,反正极少肯去户外跑跑跳跳流点儿汗。

      其实户外运动真的很舒服啊,比如打篮球……

      绿灯打断三井寿的思路,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匆匆跑过路口,向着大爷走的方向追。那头银发反着光,很显眼,在路口正要左转。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三井越来越紧张,新问题又出现了,他该怎么让大爷发现自己呢?

      突然从路口跑出来几个孩子,五、六岁上,互相推搡,嬉笑着,笑声轻快地飞扬。孩子们毫无顾忌地跑,大爷匆忙往旁边躲,抱住箱子生怕摔了,自己反而撞到路边栏杆上。

      小孩子才能这样毫无顾忌,他们没有停下来看看给他们让路的人,他们其实根本没察觉到吧,他们被刻意宽容。

      三井寿莫名心疼,说不出哪儿来的。他要找的大爷抱着箱子喘了几口气,肩膀抖了抖,侧身靠在栏杆上,手去宽松的裤子口袋掏烟。

      他想去抽掉他的烟,或者抱走箱子。他碰不到人,只能对物件下手。他走得足够近了,手抬到一半卡住了。这个……大爷?五官跟铁男长得也太像了吧?除了更多的鱼尾纹和松垮些的皮肤,简直是一模一样,亲父子也没见像成这样的。

      大爷吸了口烟,低头看看箱子没事,浅笑着吐出烟气,抬起头来,蓦地盯着店铺橱窗愣住,直愣愣向橱窗走,扬起手,不知要去够什么。

      三井寿的眼睛跟着大爷转动,猛然明白过来!橱窗玻璃里有自己!他赶紧转身面冲着橱窗,大爷微颤的血管突出的手已经贴到他影子上,下颌位置。

      那双显得凶巴巴的小眼睛里,闪万般留恋的光,“是……三井?我怎么……看见了高中生的你?”

      “你该不会真是铁男吧?”三井寿喃喃低语。

      “我听不见你说话,你是三井吗?”大爷回头细细地寻找,一无所获。他急忙转回橱窗,摸着人影处冰凉的玻璃,“你……能听见我的话,点点头。”

      三井寿用力点头,长发跟着飘动。心口像压着块石头,很难过。

      铁男大爷咧嘴笑了,脸颊划过一条晶莹的线,眼睛尽量睁大,眨都不眨,就像一眨眼,眼前这个影子就会不见了一样。“我得有四十年没见过这样的你了,三井,你不知道,有时候我都疑惑,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你!好!吗!”三井寿一字一顿地说,尽量张大嘴型,心口的石头变成了锥子,扎得他疼。他握紧拳头,指甲扣着手掌,生怕自己因为心疼哭出来。

      满头银发的铁男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他不喜欢他变老。他怎么会老?他该永远是年轻的、有力的,在任何他需要时张开胸膛给他依赖的,只有他可以选择拒绝而且永远不必担心被拒绝的……

      “好,很好。”铁男也用力点头,眼睛并不跟着头动,仍盯着他,手摩挲着玻璃,“真可惜,当年连张照片都没拍,现在想回忆也难。”

      三井寿心里一慌,一脚踏空的失措感。他有不好的联想,该不会自己出了什么变故吧?要不怎么飘到这种情景里,跟所有的人都没办法产生联系。这不就是……灵魂吗?

      “我……”他想问,又不敢问下去。

      玻璃上无声的倒影无法完全表达出三井的情绪,也可能铁男并没将这个少年三井当做真实的遇见。

      他没回答三井的一疑问,只怜惜地望着他,“还能看见这么年轻的你,做梦一样。三井,也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早四十年我不敢说的话:我真不敢想没有你的日子该怎么活。”

      玻璃窗里的三井寿红了眼睛。他赶紧退后,跑到没有玻璃的地方。他不想哭给铁男看,至少……至少该让他记得自己笑着的模样。

      铁男顶着银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终于叹了口气,看看表,沿着他的路继续走下去。

      三井寿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心沉入幽深海底窒息地消化他关于灵魂的新认知。心好疼啊,比膝盖碎掉更疼。他费了好大劲才从膝盖碎掉的深海里浮上来喘口气的。

      他到底怎么落入了这步田地?他能做什么呢?一枚灵魂还能做些什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绝不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度过了……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去找那抹银色头发,这枚灵魂唯一能感受的人。

      铁男的背影正转过街角,三井寿再次匆匆跟上去。既然不知道能做什么,那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也好。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家庭,有调皮的孙子孙女,他宝贝似的护着的蓝箱子里,是给哪个可爱老太太的礼物吧。

      他的银发,像专门给他准备的指示牌。渐渐地,三井寿记起来了,再往前是海滨了,他十六岁无所事事,很喜欢在那里消磨时间,跟铁男一起,白天数海鸥,晚上数星星。

      他真是无聊透了,为什么没在能的时候做该做的事,如今只剩眼睁睁看着……

      等会儿!为什么银发老头子走进了一个铁丝网围起来的野球场?铁男什么时候开始打篮球了?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球场里四个人在2v2,都是六十来岁的老头。一个长了一脑袋红头发,该不会是染的吧?这个岁数还染红头发,真够可以的;一个个子不高、穿戴很潮、耳朵上带着一颗夸张的克拉钻耳钉;一个细长眼睛、一脸苦相,跟红头发差不多高。

      那三个他都不认识,但剩下的那个,仔细看看的话,那个人绝对就是自己吧!不可能自己连自己都不认识!那跳动的短发、那英俊的脸、那斜飞入鬓剑眉和深邃的眼睛!帅成这样的小老头必须就是自己吧!

      TMD刚才的眼泪都白淌了,浪费他感情,他只是梦游了未来四十年吧。都怪铁男!好好的说什么四十年没遇见之类的怪话啊,还以为他们生离死别了呢,嘁,真是晦气!

      三井寿气呼呼地挂在铁丝网上,看着银发铁男招呼打球的四个人,“过来喝消暑汤,冰镇着呢,这大热天的,篮球到底哪里好玩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三井寿不想再看他们了,碍眼。他背靠着铁丝网坐下来,所以做梦怎么才能醒?麻蛋的大老远跑出来给人送汤,铁男你贱不贱呐!气得劳资牙疼。

      好巧不巧,铁男老头和三井老头也坐下来,隔着铁丝网靠在他背后。他真不是故意偷听,三井寿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是正人君子好吧,虽然混不良,但是不下流。他就是……是身后那俩不会挑地方!

      铁男笑说:“哎,我刚才看见你了,十六岁的样子,真嫩。”

      三井反讽:“你能不能要点儿脸?都六十多了还看十六的,还敢跟我说?”

      铁男又说:“不是。真是你,我还能连你都不认识?哎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听说人快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里最难忘的事。”

      三井老大的不乐意,“呸呸!少咒自己!来跟我说: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哎你别掐我,我说我说: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这还差不多。别魔魔怔怔,一辈子不敬神不信鬼,这会儿跟我讲上鬼故事了,无聊不无聊。”

      空了一小会儿没人再开口。三井寿想回头看看他俩是不是已经走开,毕竟感觉不到。忽又听见老头三井动情地说:“铁男,你不许比我早死,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啊,我尽力吧。”铁男懒洋洋地回答。

      背后又变得很安静,三井寿怀里揣了一只不停打滚的小奶猫,挠得他心痒难耐。真想看看那俩老头现在什么姿势,太好奇了,有没有,比如,就,场上还有别人呢应该不能吧?

      他按耐不住转头看去,眼前忽然黑了。一阵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

      这是醒了啊。

      三井寿翻身起来开灯,果然是铁男小屋的里间。空气冰冷的午夜,被子不知几时掉在地上了,难怪他冻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会在寒冷午夜里梦见炎夏呢?该梦见北极才对。

      他捡起被子拍了两下,飘起一阵灰。他很嫌弃,不想再盖,既然如此……那就去抢铁男的被吧,反正都怪他。

      三井寿开门去外间,见铁男睡得正沉,越发生起气来,拽开被子,手脚并用猴上去,“喂你别睡了!起来!”

      铁男一头雾水打着哈气嫌弃道:“你抽什么风这大半夜的。”

      三井寿坠着铁男的脖子,不依不饶,“起来咱俩拍张照片!”

      “这钟点儿上哪给你找相机去?照什么照,好看啊?”

      三井寿抓着铁男的黑发趴在那儿,仔细看铁男的脸:有几根浅浅的鱼尾纹,还有一双看起来凶巴巴的却藏着光芒的小眼睛。他忽地笑了,“也是,你一点儿都不好看。算了,反正来日方长,睡醒再说吧。”
      ——完——
      ——230611—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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