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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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男讨厌淋雨。其中有几个理由，但他相信主要因为雨天会弄湿他的烟。湘南每年固定有几个月雨季，无论如何躲不开。潮湿、闷热，身上出汗都出不痛快，每吸一口气都像吸进去一片雨云，水汽布满了肺，堵住气管，烟和梦都是沾了水珠的蜻蜓翅膀，挥舞不动。
雨季里铁男总比别的时候更烦躁些。他坐在空调出风口，直吹冷风依然满脸不乐意，一边抖搂T恤领子，一边翻零件台账。他面前那盘切了有一会儿已经不再凉的西瓜块因为光线差而显出褐色，很倒胃口。
三井寿洗了一条冷毛巾搭到铁男肩膀上，嘲笑道：“你也有孩子气的时候。喂，这么不痛快，不如出门走走？”
窗外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有半天了，没一点要停的意思，下午两点多，天却阴得比早上更黑，似乎今天也就这样了，该点灯准备晚饭，吃完早点儿睡觉是正经。
铁男抓起毛巾擦了把脸，凉快些，但依旧潮湿。他很想晒晒太阳，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腿上快长出蘑菇了，也许有些菌子正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下一场梦自己就会变成了一片培养基。
“出门淋雨？你闲得慌去找龙打架吧，反正你们这群崽子都一样，跟发青的猫似的没一刻安静。”他不爽，便没有好好说话的耐性，火气无处可泄，把手里的账簿翻得哗啦啦响。
难得三井心情很不错，竟没呛回去。他自认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才不跟焦躁的铁男一般见识。他在工字背心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皱起几道褶他也没在意的半袖衫以便出门，因为热敞着衣襟没系，抓起账簿摔在桌子另一边，啪地一声。“走！陪我出去逛逛，你自然心情就好了，越闷着越烦。”
三井寿喜欢淋雨，特别是这样不大不小的，打湿了衣服，微凉，又不会湿到狼狈。在雨里没人看得出来他脸颊潮湿得不纯粹，他可以仰起头，让长发滑开，好好嗅一嗅清新的泥土味。
铁男掏出香烟看了看剩下的三支，摇摇头，叼岀一支来点了，烟盒丢在桌上，另从抽屉里拿了一包没开封的。身为老烟枪，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成条买烟，省得半夜上了瘾折腾自己。
他揣起还没拆塑料膜的烟盒，哐地摔上抽屉撒气，指门口让三井走前面。“那你陪我去进个货，补几样机车零件。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晴！下了半个月了。”连续的阴雨连绵，估计太阳正躲在乌云后面偷偷发霉。铁男对坏天气无可奈何，只好抱怨太阳没用。
除了机车，铁男还有一辆小型皮卡，六成新，平时不开但用来进货很不错。虽然旧，车况还凑合，他喜欢机械，这辆小皮卡买的二手，到他手里他仔细收拾过。三井寿照例坐副驾驶，如果开机车，他照例坐后排。铁男不带别人，而三井不是别人。他霸占他的领域顺理成章。
冒着雨跑了几步，三井上车擦干头发。雨比看起来的大，雨点子很重，打在玻璃上啪嗒啪嗒地响。风也大了起来，卷着雨往车窗上扑，斩断了三井开窗的想法。
铁男之前点的烟果然湿了。他吐到雨里，关好窗子，看看三井又看看烟。三井寿心软，加上是他要求铁男出门，多少感到责任，主动帮忙拆了包装，塞一支进铁男嘴巴，从扶手箱摸到火机，帮铁男点了。
“这么乖？”铁男笑道，被三井安抚得松快了两分，难得的温暖，这么看雨天比他原以为的要好些。打火、挂档，起车、加油，雨刷器快速扫过挡风玻璃，一次又一次撵走水幕。转速随着噪音均匀平稳了，他们踏上去补货的路程。
三井寿把空调开到外循环，用最大风，风吹过他们，湿凉，尽力驱散着烟气。他嫌弃地白铁男一眼，“我一直很乖好吧！你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啊，是。”铁男随口应承，吐了口烟，心说你乖什么乖，为了反驳我而反驳我。但看在三井忍了二手烟的份上，他忍了吐槽。
广播放着音乐，曲调在密集的雨和发动机噪声里好像变了形似的，说不出的古怪。三井寿无聊，盯着窗外看路人渐渐变少。雨越发大了，风也狂乱起来，刮得树枝乱晃。他们走的路是出城的，越来越偏僻。天阴得每一辆车都点着大灯，雨幕挂在一道道雪白的光柱里，积水从车轮涌出了浪。
“为什么你每次补货都往城外跑？”三井寿想不通，市内也有批发商，一样的东西。他有些后悔折腾铁男出门了，没想到雨会这么大，记得没有台风预警啊。他不安，扭过几个电台，在白噪音中寻找新闻频道。
铁男倒很想得开，反正已经出来了，现在往回和往前差不多，索性就往前吧。“没事，这么大雨，持续不住。叫什么来着？强对流什么的……”
乌云在天空打着卷，流淌过大理石般的纹理，但没有一丝变浅的趋势。风卷着浓密的雨水，雨刷器才擦过，水波立即滑下来，扭曲着视线，可见度差得要命。车外的雨吵得覆盖了车里的广播，广播里播音员的标准语音被撕扯成零碎。
三井寿有点儿怕了，外面已经看不见同路的车，天地之间大雨滂沱之中，仿佛只剩下他和铁男，和这辆半旧的皮卡。铁男已经点了至少是第四支烟，他从他频繁的需要香烟提供冷静的行为里看见了他的不安。
他关掉广播，大声说：“要不停一会儿吧，等这阵子雨缓缓再走！”说到后半句已经在喊，不然密闭的车厢里都听不清了，雨水从四周拍打着他们的铁皮壳子，夹杂着散乱的乒乒乓乓，不知道雨里是不是夹了雹子。
铁男看了眼表，快四点了，现在停，那货场也不用去了。他犹豫了，不去白出来这一趟，赶路的话，这个破天确实不合适，路面很滑，他已经感觉到踩刹车不灵敏。
旁边三井突然尖叫了一声，挥手过来拍在他胳膊上。铁男全神关注着路况，被吓了一跳，喊“怎么了”，赶紧刹车，车子左右打滑，他又赶紧抓紧车舵点杀，轮胎画出几条水龙。他眼睛左右看过，只有雨和摇晃的绿化树，没见特别。幸好后面没车跟着，不然多半已经被追尾了。
他一般不对三井生气，但他着实不知道三井是怎么了，拧眉瞪眼咬着牙地转头正要问，却见三井指着侧面车窗外，磕磕巴巴地说“那……那……是不是……人？”
人？在这样狂躁的暴风雨里？
铁男凑到玻璃边细看，隔着浓密雨幕，果然见到人行路上有个黑影。他们在快车道，离人行道还隔着两条车道。距离有点远，目测那是个瘦弱的少年，走路姿势很不稳当，怪怪的，但除了人想不到别的可能。
这种天气，成年人也受不了在风雨里淋着。铁男赶紧把车往路边靠过去，不管是不是人，总得分辩出来。
三井寿也很担心，他是混不良，但不是没良心。他对别人各种看不顺眼，厌恶同龄人、忤逆成年人、贬低梦想、嘲笑努力……但他对陷入困境的弱者倒颇有几分侠义心肠。他在车往边上靠时已经放下了窗子，对那个瘦弱少年喊：“喂！用帮忙吗！”
喊声被雨声吞没了，一瓢雨浇进副驾驶立即打湿了他，三井寿跟着打了个哆嗦。温度降了，风很凉。路边那瘦弱身影没反应，继续踉跄地走，失魂落魄似的。铁男边停车边大声吩咐：“先把那人弄上车再说！暴雨里太危险！”
路面积水已经没过鞋底，水又凉又脏被密集的雨点子打得像烧开了般翻滚。脚刚落地鞋子就湿透了，三井寿和铁男已经顾不上抱怨，缩着脖子大步向那古怪的少年围过去。
也不过两分钟，他们拖着沉重的湿漉漉的衣服。而那少年不知走了多久，全身都在打哆嗦，对他们俩的拦截没多少反应，人看着很不对劲。
那少年穿着国中男子诘襟校服，但很明显是个女生，下半身穿着过膝裙子。她近看倒不瘦弱，只是小，像小学生，上衣在她身上宽大邋遢，显然不是她的。因为雨，露出来的小腿和裙子边上沾满了泥。半长不短的披肩发，湿透了贴在头皮和肩膀上，稚嫩的小脸露出来，已经冻得青白。
她表情有些呆滞，面对两个强拉她上车的男人也没反抗，像没有分辨能力。三井和女孩子一起坐在后排，拿了一包纸巾，慢慢帮女孩子擦头发脸颊。铁男把空调调成热风，就算转凉也是夏天，他觉得车厢里像蒸锅，很热，水汽和汗一起蒸腾，闷得人喘不上气。
“你叫什么？”三井问。
车里打开了灯，让他能看清她。他小心地将女生的长发掖到耳后，纸巾一张张湿透，她渐渐干爽。随着温度上升，她渐渐清醒了些，眼睛不大，有了些光彩。她好像才看见三井，忽然抬手去挡三井的手。
有反应就好。三井寿尽力笑得和气，留出客气的距离，又问：“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你叫什么？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家。”
女孩子盯着三井呆呆地答：“第七女中，我找我哥。”
三井寿被说得一愣，探身去拍铁男肩膀，“她，是不是不太对啊。”哪儿有人去女中找哥哥？她身上的校服是哥哥的吧？可惜没徽章。
铁男脸上也写着不对劲，他知道自己样子凶，都没往后凑，扭着看三井，“送警句吧，无论怎样不能再把她丢到街上了。”他捉摸着，点了支烟，唉，烟鬼真是，无论遇见什么，第一反应都是找烟。
就这个空，女孩突然推开另一边车门又跑到了雨里，拖着长衣袖，跌跌撞撞往路中央跑。三井和铁男一起懵了，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又下车去抓人。
在风雨里，找不到家的小女孩，穿着不合适的哥哥的衣服，是被拔了根的小苗，是丢了桨的小船，无能为力地摇晃。
幸好有人伸出援手。
铁男从驾驶位下车，跑得更快些，绕到了女孩前面。女孩子果然被这个冲她跑来的凶巴巴的叔叔吓着了，转身又跑，正撞见慢了一步跟上来的三井寿。三井抱住女孩就没敢再放开，怕她再乱跑，胳膊夹住女孩肩膀，手轻轻拍她的后背，和蔼地低声安慰着：“没事，没事，哥哥带你回去。”
再回到车上，三井寿觉得好累，两次冲破风雨拦住女生，虽然没几步路，但精神上的紧张和肌肉爆发之后刚刚进入的松弛期，让他有些不适。他眼睛完全关注女生，提防她再跑了，只分了两分精神去跟铁男说话。“你说得对，还是送警句吧。这女孩儿看着不太灵光。”
“你看她是不是发烧了？在雨里淋那么久。”铁男道。他想再点支烟，可是刚才下车去拦女孩时，那包烟正攥在手里，忘了扔下。结果被雨淋个湿透，湿得能拧出水。那只好作罢，路上遇见便利店再说吧。他打火起车再次开进雨里。
所幸这会儿雨势有收敛的意思了，前方天空乌云渐渐露出缝隙，云层开始泛白。他自嘲地哼笑一声，“这点儿雨就为了咱们俩下的，哎，三井，雨快停了。”
车子均匀地抖动。三井寿再帮女孩子擦水珠，又问她名字来历，可她愣愣地什么都不说。他摸摸她脑门，不觉得发热，从外面看不出别的毛病，女孩子他也不敢上手去解衣服，只好催铁男快点找地方报警。
铁男调头往市内开。他想还是找热闹地方的警句，至少人手多些、消息灵通，补货今天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安顿好这女孩就不算白出来一趟。
二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到了市警署，带着女生讲了半天的来龙去脉。这才知道，这女生昨天傍晚和哥哥一起出门，不小心走失了，已经一夜未归，家人都要急疯了。
铁男和三井相视笑笑，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他们的举手之劳，让女孩子和她的家人高兴得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他们本想把女生放下就走的，警方却一定要留他俩等女生家人来，另一边已经送女生去做个简单的身体检查。他们有些不高兴，以为警方怀疑他们。但女孩家人到的时候，对他们千恩万谢，没一句怀疑的意思，热情得他俩都觉得尴尬了。很害羞啊，一个不良少年和一个社会混混，不管走到哪儿都被人不放心地看两眼的人，突然被这样直白坦诚地感恩。
因为害羞，他们俩很快逃跑了。
从警句出来，雨已经完全停了。傍晚，天上仍有薄云，所以仍暗淡。这两个全身衣服湿透过又快要在身上硬腾干的男人并肩慢慢往外走，像打了群架蹲了局子刚被保释。
他们俩倒不很在意路人怎么看，毕竟那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他们还在为刚刚难以承受的谢意而脸红，一边为自己的善意而骄傲，一边又很怕被人误会了自己是好人，恨不得把“刚被保释”的标签写脸上。
铁男自顾自左顾右盼，小眼睛来回乱晃急切地寻找。三井寿气得想笑，指路的一边，“找烟呐？过来时好像在那边不远看见了便利店。”
“唔。好。”铁男笑笑，掏出那包湿透的烟捏紧团成一团，还攥出些水，远远的往垃圾桶张着的嘴巴扔过去。
那团垃圾砸在嘴巴边，掉到地上。三井寿心情很好地大步走过去捡了回来，偏要回到刚才的位置再扔一遍，抖手把那团垃圾扔进垃圾桶，哐一声，正砸进那个小小黑黑的洞里。
他拉开嘴角无声地笑，眉眼间很有几分自信模样，仰头看了看天，嗅着雨停之后泛起来的泥土味道，像在嘲笑铁男，又像自言自语：“打架你行，扔东西你还差得远。你手腕太僵硬。抽空我教你。”
铁男觉得这样骄傲的三井很帅气，所以下雨天也不错吧，与人为善也不错的，走在雨里的三井寿总比别的时候更松弛些。不知下一个雨天有什么奇遇，现在还是赶紧回家冲个澡，他想家了。
——完—230806——
番外：
后来的某一天，女孩家长带着感谢状来到湘北高中，对着校长、教导主任、三井的班主任又是一顿感谢和表扬，把三井同学夸得跟朵花似的。很快，三井寿的热心助人被全校通报表扬。
老师想让三井寿在校园祭上以此为题做个演讲，被三井寿严词拒绝！很丢脸啊！他可是不良少年啊！懂不懂什么叫不良！真是的，哼。
他逃跑了，甩开一众或好奇、或羡慕、或鄙视的视线。他不自在，那些无聊的人苍蝇似的聚在一起八卦别人的事，用他们自以为是的标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谁要理他们，嘁。
但人群的缝隙中，他忽然看见那位满头白发、身材圆滚滚的先生在向着他的方向笑。他拿不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真的呢。
——完—230806——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