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55、九

　　“你知道他收养我以后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我要你记住自己的身世’。我的名字也是这个意思，他要我记住我是梅家的人。”
　　“可是，为什么？”
　　之湄淡淡一笑：“你觉得我爹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元芳一时无言。这是他陷入这个案子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正如狄仁杰所言，即使清楚他的所作所为，每次面对面地见到方无药，都会被他的为人折服。
　　“我爹决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他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有道德的人。李将军，善良和道德是没有关系的，这你总承认吧？”
　　元芳想到林永忠和锦娘，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爹一直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就只有一样东西，可我偏偏不能给他。这样东西是，仇恨，”之湄顿了顿，“如果我不恨他，他就没法从那场命案中解脱出来。他需要我恨他，而他继续爱我，才能够补偿他道德上的损失。可是如果他爱我，我怎么能恨他呢？”
　　“他毕竟杀了你的亲生父母。”
　　“三岁以前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之湄幽幽地说，“我只记得我的父母心思都在那本《毒经》上，几乎不关心我，我倒真有些讨厌那本书。”
　　“那本书，落在方无药手里了吧？”
　　“那本书可以救很多人，但我父亲并没有打算用它来救人。也许你不明白，我的亲生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医者，他是一个病人，狂热地着迷于医术。方无药杀了他，然后用他的书救了很多人，这中间的是非我无法评判。但方无药抚养我长大，视我如己出，我却不能忘记。”

　　元芳望着头顶老树的枝桠，沉默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却第一次面对一个经历了灭门血案以后心无怨怼的人。或许并不是真的毫无怨怼，但他看不透之湄。他只知道她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开导，只需要理解。而他理解她，却仍然要带她回去。
　　之湄也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我爹死呢？”
　　元芳语塞了，这其中的关节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他只能说，这确实不是他们的本意。
　　之湄笑了笑：“其实我也猜得到一点，毕竟这些年来歧黄门里的很多事情都是我替我爹在办。每次外出归来，我就到这里散心。老和尚对我很好，因为他要骗我给他做菜。”
　　“之湄……”
　　“你还是叫我玉儿好了。”之湄打断了元芳的话，“之湄这个名字，是方无药想要逼我恨他，十八年来，我们都无法像一对正常的父女般享受天伦之乐。到最后他也放弃了，仍然叫我玉儿。也许听到玉儿两个字，我会更开心一点。”
　　元芳又叹了一口气：“玉儿，你真的不愿意回去作证吗？”
　　“我说过，你必须说服我，我才会回去。”
　　“我不是不知道方无药所作的一切实在造福了万千百姓，我也知道你可以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行。杀人偿命，天理昭彰，他杀了人，在我面前，他杀了——”
　　元芳的声音陡然转哑，那一天的景象又浮现在他眼前。越来越冷的空气，鲜血漫过他的胸膛，如燕的笑脸，一点一点苍白下去越飘越远的笑脸。

　　之湄看着元芳的脸，每一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清亮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庞。
　　“好吧，我跟你回去。”
　　“玉儿，对不起，我……”
　　之湄摇了摇头：“我们先吃饭吧。老和尚一定会骂你，以后没人给他做菜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比之湄的泪水更让元芳心中充满了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