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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流水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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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居徐州半月后,刘止的上书得了万年回音,命其与许由即刻上路,入京述职,并诏柳允及刘念入宫封赏。但刘止虑及妻子未出月子,女儿新生柔脆,所以便拜托了如今徐州主政的柳庆齐照顾,待人身子大好,再北上不迟。只他与许由先行回京。
上路之前,刘止与柳庆齐夜会,细说自己与许由交流之后的意见,言明此次汹汹叛乱恐有隐情。柳庆齐闻言沉吟良久,灯下的眉眼染了阴翳:“三国交界之处,谁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又图什么呢?”刘止复又问他对于将此事告知刘丕的意见。这次男人的回答倒不迟疑,只反问:“长宁,你以为你与容与,较之江氏,在陛下心目中孰轻孰重?”
刘止无话可答,也不愿作此衡量。
因是微服,沿路除却高层,并无多少排场,速度也快。未到槐月,便经淮阳、颍川,入河南,离万年也只咫尺了。刘止复又递了奏疏,请入万年。等候的间隙,暂驻马在汝阳治下一个小县里。
春夏之交,桃李艳秾,许由喜繁华,好不容易谢了酬宴,便拽着刘止驾车到汝水附近的山间河畔去踏春。来去路上,见农人伏野,天地旷阔,也觉心旷神怡。且小县无宵禁,是以一直到交了昏入夜,不起眼的马车才逛荡着拐进小巷里侧门。
车内案上上了烛,刘止探着腰挑那灯花,听见一日未停嘴的许由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入京后要去某某店买蜜饯云云,忍不住撑着额头叹了口气。
“怎么?”许由哪里不晓得原因,却只逗他,见刘止掀眼乜了自己一眼,觉得这人无可奈何的样子好玩,刚要继续说话,却又向前忽地一倾。
刘止也一样,待到直起身来,皱了皱眉,原来是马车忽然刹住了。但听外头引路的兵骑喝道:“去——去!”
车上两人对视一眼,许由挑了车帘,但见外头黑黢黢的,只马上人打着几个火把,看不清什么。又因胡沔正从前头靠马过来,便问:“朝宗,是什么人?”
“一个老叫花子,是哑巴。”胡沔也蹙着眉,“这两日似听人报过,总在这面转的,奴婢本已命人打发了,不想今日竟冲到马车前来了。”
刘止闻言也不在意:“无妨,那便走吧。”免了那人冲撞之罪。胡沔应了,但车帘落下去,借着烛火幽微,刘止又分明见人低头时眯了眯眼,面上含着若有所思的意味。
他有些纳罕,但马车也很快又动了起来,便没有在意。行过前路时,听得见外头传来呵斥声,不久也渐行渐远了。不料刚靠回坐褥,夜风一漾,分明又叫人听见连声自后传来扯长的沙哑喊声,拗着舌头,听着倒似:“止——止——”
刘止一怔,还未待言,对面许由却忽然促狭笑起来了:“哟,这老翁晓得你是谁啊,却不知避讳。”
“莫乱讲。”刘止蹙了眉,自掀起车帘,唤了胡沔,低声吩咐,“既然在这附近徘徊了几日,也打发不走,许是见到我们排场,猜见官身,不知是有何冤情要诉。朝宗,让他们不要伤人,也不要声张,带到堂上来吧。”
胡沔肃穆应了。
进入室内不久,胡沔便进来躬身请示。刘止净过手,见一旁乐呵呵坐下的许由,挑了眉嫌弃:“你怎么还不走?”
许由老神在在:“不才后进,学习明公断案。”刘止嗤笑一声,也不理他,挥手命引人上来。
夜已浓重,灯燃长明。胡沔带了人上来,又转身将门拉上,分隔一屋恍然。
堂上老者自进了屋便不再动,足不着履,身上衣衫破碎,头顶毛发虬结,满面纹路,皆填尘土。刘止敏锐地嗅出四周若有若无的臭气,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语气倒是还温和:“晚生有礼。听闻阿翁在敝宅外逗留多时,又深夜拦住鄙人马车,敢问何意?——若是尊口不便,不知阿翁会书写否?”许久不答。面对这哑巴乞人,他并不报什么希望,但也不生气:“若只是要吃食,阿翁可随下人去后厨。”
那人却还是不答话也不动,却只一如进屋,直勾勾盯着刘止。一旁许由见人满面呆滞,只一双眼截然,鹰似的锐利,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刘止身边,长指搭在腰间剑柄上。老乞丐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蓦地一动,跟随着他站定,又忽然灵泛起来,转头环视四周,最后仍回到刘止面上来。
刘止自然看懂了,微微挑眉,复又颔首,那面胡沔便屏退了服侍的人,自站到刘止身边。不成想,那老者竟还嫌不够,又将审视的目光凝上了许由。
刘止意外,下意识也看许由一眼,见了彼此眼中莫名。许由终于也有些尴尬,抿了抿唇,刚要自觉离开,便听人淡淡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用避开。阿翁有什么事,自可尽言。”
听闻此言,许由尚且未有什么举动,一旁站在帷幕阴影下的胡沔却目光微动,抬头看了与刘止相视微笑的许由一眼,见那胡人模样的少年眉眼生动,含了显而易见的愉悦。这一眼后,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转开了目光,依旧紧紧盯住堂上仍旧不言不语的老者,压下心中的怪异,微微蹙眉。
前头两人却并不知道这茬,只是见那老乞丐只一昧摇头,显然是坚决拒绝许由在场的形容,一时也觉无奈。许由也不是这般不晓变通的人,况且刘止方才几句话于他已然是顺了毛,这会儿也无所谓地笑笑,知会刘止:“有什么事儿叫我。”待人颔首,他便错身下堂,关门时最后看了里头一眼,有些奇怪为什么让胡沔留下了。
但见男人手按剑柄站在刘止身后,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倒莫名给予人宽慰。
目光从阖上的门收回,刘止好脾气对人一笑,刚要说话,却见方才一直僵直立在原地的老者,竟然忽地退后一步,手拢袖袍及下裳,屈膝跪地,左手压上右手,俯首帖额,长久停留。
“奴婢参见大王。”
声音粗嘎刺耳,好似石砾摩擦,但也足够叫刘止愕然。他与胡沔对视一眼,下一刻却见人将手伸进了怀里。
胡沔面上一凛,下意识上前一步,五指已然环过腰间剑柄,却见那人从襟袍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恭恭敬敬高举过头,是一枚青绿玉韘。胡沔定睛看去,隐约觉得眼熟,又忽地僵住了身子。
“是什么?”刘止从榻上下来,接过那显而易见被精心保护的玉韘,对着烛光看了看,没觉出什么异样,是以又奇怪地看一眼胡沔,却见人忽然面容肃穆起来,一指竖起放在唇畔。
两人自幼一处长大,此时的胡沔于他,倒有些兄长的威迫,刘止唇边的笑也隐下去,微微颔首,就见人弯下腰去,将老人搀扶起,又跪下替人整理衣裳,而后后退一步,叠手长揖:“奴婢胡沔,见过禄宁阿翁。”
刘止怔怔,尚未反应过来,却见那老人此时挺直了腰,朝着胡沔竖起一掌,又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万年一别,大王风姿俊逸许多。”
这话让人皱起了眉。刘止轻咬舌尖,忍者扑面而来的体臭,终于逼迫自己仔细审视眼前人,历时良久,又将目光转回自己指间的玉韘上,面色渐渐洇了苍白。他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话,看了胡沔一眼,却见人面沉如水,对着自己颔首。
“阿翁……”他终于小声唤了一句,却还没等人回答,眼眶先红了起来。
禄宁……禄宁……他当然记得是谁。刘止自幼成长于两宫之中,由父亲亲自抚养长大,又怎么会忘记一直跟在帝王身边最得宠的中常侍,常常就在刘劭身侧抱着自己的禄宁阿翁呢?那玉韘分明是父亲在早年征战时御弓的饰物,后来亲赐了禄宁,命后者一直戴着,以示恩荣。他只是不敢认,是当初一头扎入万年混沌的深渊时,早被告知了先帝山陵崩后,身边服侍的宦侍百余人全部服药,自请陪葬了。
童年的美梦有多绮丽,如今的现实就有多么残酷。他又怎能料到六七年后,又得以在这般情境重遇故人?
“是我,是我!”禄宁的眼眶也红了。就算不论此前他在街巷暗中偷窥的少年,他之前上堂也将人仔仔细细不知来回用目光熨帖了多少次,此时却仍旧看不够似的,握着刘止的手,看着近在眼前、已然长成一个男人的他。
他不自觉痴了。眼前轮廓清晰却不显锐利的面容,却似乎有什么从中割裂。一会儿是那个曾经被自己从襁褓中一日日看着长大的少年,目光清澈,孺慕如昨;一会儿却又忽地添了深邃的骨,坚毅的唇,盛着满溢的愁,分明是那个他再没有奢望过有一日能宣之于口的,故人的模样。
禄宁的全身都不自觉颤动着,连带着刘止也震悚,他有些担心,扼住想要抽泣的欲望:“阿翁,您怎么在这里?您……您先坐坐吧……”
但他这清润的声音却不知为何,竟忽然使老人崩溃了似的,膝盖一曲,几乎要将刘止也扯倒。他的喉咙里像有什么忽然沸腾翻滚着似的,捶胸顿足地张大口,却只是倒着气抽搐,弓着腰吸气,紧抓着刘止的手,嚎啕得无声。
刘止愕然无措,只能和胡沔一起躬下身来,扶着老人到榻上,轻声安慰:“阿翁,阿翁,是我,我在这里,长宁在这里呢。”
“你在这里?”老人粗粝的掌心磨得人生疼,紧蹙着眉看着刘止,只是摇头,“你在这里?你不该这时候在这里啊——建业十四年二月十九,你怎么不在……你怎么不在!”
他说的是刘劭去世前两夜。刘止以为禄宁在责备自己没能尽孝,不由地面色发白,敛下眉目:“十二年十月卅,父亲已诏我兄弟归国,非有诏不得入京,阿翁忘了?”
他感到禄宁紧紧锢在自己臂上的手指一僵,旋即松开。老人苍凉一笑:“哈哈,是啊,是啊!”他笑出了泪,看见刘止不自然的面色,又忽地柔和了声音,饶是如此,却还是嘲哳,“大王这些年无恙否?奴婢身隔万里,仍日日不敢不为您祝祷。”又看了胡沔一眼,“朝宗也健硕许多,可成亲了吗?”
刘止打起了些精神,抿出一个僵硬的笑:“我很好,阿翁。”他看了胡沔一眼,笑中带泪,“早要给他娶了,却自己不要。”
“先夫人救我于水火,先帝育我以春风,沔不敢片刻不为公子。”胡沔恭声,“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个漏洞,多一分出错的可能——奴婢恐不会比阿翁更了解了。”
禄宁闻言,苦笑着叹息一声,沉默半晌,才终于又抬起头来:“奴婢在中原流浪久矣。事成之后,本欲北上去代,却也是先帝庇佑,让奴婢在这里就遇见了大王。”
“您在找我?那怎么这样打扮?”刘止意外,“四年前我入宫奔丧,听人们都说起您……”
“我殉了葬?”禄宁不以为意地笑笑,接过他的话,“是啊,那郑氏牝鸡,恐怕比谁都恨不得我永远闭嘴吧!”
刘止震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喉咙发干,紧紧盯着老人双眼,却见其中血丝弥补,分明渐渐涌动着愈加清晰的深意。
凉意像撕裂了的里衣,渐次爬上人背脊。
他看着禄宁的面色重新严肃起来。这个衣衫破碎褴褛的老人,再次肃正仪容,向他稽首行礼,抛去乞丐形状,却分明是那位天子身侧炙手可热的人物,堂皇得依旧。
“奴婢奉先帝诏命,调查先文懿婕妤家世,并建业末事,请奉告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