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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蛊(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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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刚亮起来时并不多引人注目,因为那个时候天只阴一点。
六点二十三,六点二十四,六点二十五……
心被拴在钟表里,滴滴,哒哒。
现在已经很黑了,站在路灯下的苏秾便格外显眼。
沈见西出了校门就看到她。
脸……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双水的眼。
比他在烟雾里看水晶杯还透。
——是昨天后巷里的那只病猫。
想起她是谁的一瞬间,沈见西步子微顿,转了个身往反方向走。
方坤不明所以,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过去。
校门旁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生,脸小,肤色很白,瞧着怯生生的。穿一中的校服,蓝白灰三色又土又难看,丑爆了。
眉眼倒是还不错,细致的纯。
有点眼熟。
方坤还没想起自己在哪见过她,就见她迎面匆匆跑来,经过他身边。视线紧跟着她,方坤转身,欸,看见沈见西。
又是来找他的,方坤唾一口在后面远远缀着。
苏秾看他走出去好远,还有原来的一段距离,心里急,跑得就有些喘,喉咙干哑发烫。
沈见西听到身后传来不规则的跑步声,还有书包砸在背上发出的沉闷,夹杂细喘。
很轻很模糊的絮声,稍远便听不到。
像长羽毛搔过耳蜗,因为过远拿捏不好力道,搔不准痒处,沈见西想让她加重一些。
于是放慢脚步。
苏秾得以跟上他。
几个深呼吸过后喘息不再那么剧烈,她低着头,跟在沈见西背后。
视线最高只到他的腿。
沈见西在前,苏秾在后,两个人仅一臂之距。他往左她就往左,他往右她就往右,连转弯的弧度都一致。
沈见西完完全全挡住她的身影,苏秾像条尾巴。
完全听不到喘声了,操场上的女声压过她的,沈见西突然转身。
苏秾收势不及,堪堪挨着他脚尖停下步子。
抬头看他的水眸里带着惊慌。
搞得像被挟持似的,明明是自己黏上来。
沈见西垂眼觑她,长而窄的双眼皮收敛在眼尾。没什么情绪,死水一样问她:“跟着我干什么?”
他声线偏低,苏秾还是很紧张,下意识抿着唇,牙齿咬住下唇内侧一点反复揉弄。
身高差太过,沈见西再低头才能看清她来回咬弄的唇。
不说话,那他也没兴致陪她在这干站,“没事我走了。”
沈见西转身,被苏秾扯住袖子。
纤细的手攥住一小块布料,面积不大捏的倒死紧。
他抬高手臂,牵连她的手。
沈见西挑眉。
似乎是确定他不会走了,苏秾慢慢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两手并在一起捧到他面前。
与之而来的声音甜哑绵软:“谢谢你。”
沈见西不响,低了眼。
她的手是莹白色,中间是那块手帕。
对待一块布的方式像个宝贝。
然后视线往上移,去看她的脸。
乖的哟。
但是她,乖到一定程度就是傻。
沈见西定定站着,没接。苏秾沉默两秒,空出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握成拳,在校服里鼓出小小一个包。
她应该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拳头展开包裹住它,重新握拳拿出来。
苏秾在沈见西的目光中展开手,一块糖置于手心,包装皮亮眼。
“很甜的。”她说,把那块糖卷在手帕里,再次往前递,眼神认真:“谢谢你。”
沈见西这次接了,伸手从她手里拎起一角,糖全仰仗苏秾卷的紧才没掉。
硬实的触感隔了两层布也很有存在感。
苏秾听到他笑了一下,越过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什么也没说。
她站在人行道上回头。
沈见西今天的外套是红色,那么亮的颜色他穿也显冷。
秋天嚣杀,树上的叶子像落不完,一层一层叠在路上。今天的刚扫,转眼一阵风又带下来好多。
在这一片萎靡中,苏秾觉得,沈见西是她见过,把红色穿得最好看的人。
***
沈见西走到职高门口,方坤正靠在校门墙上打游戏。
抬头发现人回来了。
“嗳,回来了。”他挤眉弄眼一阵,往沈见西身后张望,没看见应该出现的人,语气遗憾:“你没答应她啊?”
看情况他以为能成的。
女生的一举一动都像来表白,沈见西没甩脸子,还把人引去别的地方。方坤感觉差不多能成,就没跟过去。谁知道他一个人回来了。
仔细回忆了下那女生,他还是觉得眼熟,不怎么抱希望地问沈见西:“我好像见过那女生,你有印象吗?”
沈见西正点烟,手护了一下打火机。拇指松开,火灭掉,随之而来一阵烟,“昨天后巷那女的。”
方坤瞪大眼:“苏明睿他姐!叫苏……苏什么来着?”他急得抓耳挠腮,“草!我就说看着眼熟怎么可能想不起来,肯定都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时间长了,连带着我记性也不好了。”
沈见西冷淡抽烟,没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那女生叫什么。
苏容?还是苏浓?rong跟nong,她说话带南方口音,咬不准调。
那名字就在嘴边可死活说不出来,方坤急疯也没办法,放弃了。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拉着沈见西去吃饭,“走走走不想了,吃饭去。”
过马路走上人行道,方坤闲聊:“你算救了她,那女生跟你说的什么?”
天彻底黑透,沈见西走在路灯下,侧脸骨相好,神情看不出波动,说,“忘了。”
他的心思原也不在内容上,只想听她说话。
沈见西觉得她齿音不清的话听起来非常舒服,像煮化的糯米粥,又甜又浓。
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操场上那女声换作她,他能硬。
“忘了还能招上你?”方坤不信。
他跟沈见西关系最好,也算比别人多了解他一点。
沈见西是高不可攀,但是当他女朋友特别容易。
脸漂亮,可以;腿好看,也可以。只要有一点极其出众的东西,沈见西就能答应。再不济讨他笑一下,让他觉得顺眼就行。
别的不敢说,方坤敢打包票说沈见西对今天那女生的印象比对他很多前女朋友的印象都要深。
起码上一任的高琼、上上任的宋蕴塘没本事第一眼就让沈见西记住。
“不说拉倒。”方坤懒得再问。
这条路走到头是个十字路口,等几十秒才等来一个绿灯。
刚下路牙石还没走上斑马线,前方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几乎擦着两人的鼻尖骑过去。
其他直行的车辆也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抢右转道的。
方坤最先反应过来,扭头对着那男生破口大骂:“你抢时间去给你妈送殡呢!”
骑得太快,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沈见西往对面走,对方坤说:“高二5班的,气不过可以明天去找他。”
找他,不是堵他,说明沈见西心情蛮好。
方坤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车牌上这么写。”
方坤想起之前体测,沈见西的成绩单,啧啧赞叹:“五点二的视力,就是不一样。”
刚走到对面信号灯就转红,绿灯的方向车流涌动。方坤还有点不平,“你不生气吗?”
沈见西插兜,在摸到里面的东西时呵了一声,眼神顿时意味不明,方坤还以为他在附和自己的话。
“就是说啊,像这种抢道的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又后悔不及。”
路边有垃圾箱,沈见西提步靠近,掏出手帕,连着那块糖一起扔进去。
方坤只见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花花绿绿的就进了垃圾桶。
“嗳,你扔的什么?”
沈见西侧眸,看向方坤身后,视线范围是他们刚刚过来的那个路口。
白亮的灯光落在他瞳孔,冰冷感压过一切。
“没什么,”他淡声,又勾唇骂了句:“傻/逼。”
方坤赞同:“那人是挺傻/逼的。”
只是他不知道,沈见西回身往后看,再往前一个路口就是苏秾还手帕的地方。
***
苏秾到家的时间比昨天早了半小时,没出意外又被王爱霞骂了一顿。
在她眼里苏秾做什么都是错的,她都恨不得把苏秾从市一中撸下来让自己儿子顶上。
用王爱霞跟邻居闲聊的话说:“我那继女,在家好吃懒做,天天放学回来的还晚,指不定干什么去了。”
“睿睿就不一样,一吃完饭就钻屋里写作业,我去开家长会老师还表扬他来着。”
邻居也不是傻的,继女在一中,亲儿子上职高,更何况王爱霞是后妈。
天底下有几个后妈真心实意对继女继子?
就算有,也不是她王爱霞。
邻居:“你家睿睿这么好学还上英才呢?”
言下之意是看不起她儿子上职高。
王爱霞讪讪,“男孩子嘛,都爱玩,睿睿以前玩心重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现在收心不就好了嘛?老师都说他三年后准能考大学!”
邻居见她说得起劲也没再泼冷水,至于信不信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苏秾把书包放进小卧室,刚出来又被王爱霞支使着去拖地。
“拖完地再去擦擦厨房的墙,光知道用不知道收拾,那点活累不死你。”
“冰箱里还有中午的剩饭,你自己热着吃吧。那个鱼别动,睿睿不喜欢吃别人动过的。”
王爱霞眼不见心不烦,说完回屋带上门。
苏秾进厨房打开冰箱门,乱七八糟的菜叠摞在上层。她看到案板上炖好了一条鱼,还在腾腾往上冒热气。
鱼是做给苏明睿的,他还没回来。
一样是晚归,苏明睿就是学校有事、帮助同学、认真学习才来晚了。
到她这,“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王爱霞一脸嫌恶。
苏秾垂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积攒到喉咙的疲惫随着呼吸泄掉一点。
她像放掉气的空口袋。
瘪瘪的,灰不溜秋被人随手丢弃在角落。
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苏秾没加热,坐在桌子前就着馒头吃冷菜。
剩菜会散发一种独有的腥气,在冰箱里又混了其他饭菜的味道,吃起来又冷又涩,软塌塌的口感也不好。
苏秾尽力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有点噎,要像咽下很多眼泪一样努力才能咽下去。
她沉默的收拾碗筷,打扫厨房。
老小区的隔音不太好,隔壁一家的欢声笑语通过窗户飘到耳朵里。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个不怎么温柔却饱含爱护的女声。女孩子娇声喊爸爸妈妈,听起来没比苏秾大几岁,说不定还要比她小。
苏秾不敢再听,匆匆抹好墙回了屋子。
小而窄的地方塞满各种东西,很多是杂物,都往她房间堆。
苏秾转了个身,小心不去碰到门口摆放的架子,走到桌前坐下来。
书桌是苏明睿以前用的,现在淘汰下来给她用。书桌的高度相比高中生的身量稍矮了一些,好在苏秾纤弱,勉强也能用。
桌面还刻着许多非主流的话,因为时间久远刻痕都变钝了。
苏秾从一摞书的最下面抽出一个小本子,是日记本。上面写满了她想对妈妈说的话。
苏母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正在乡下老家修养。
苏秾没有手机,也不敢跟妈妈说她遭遇的事,怕加重她的压力。只能经常写信,花点钱寄往乡下。
一封封信像一个个编织美好的梦。只看这些信,会以为她现在过得很好。
苏秾掀开崭新的一页,落在纸面上的字迹娟秀:
——10月21日,多云转阴
“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们都说他坏,但是他对我很好很好。
他们口中的好人欺负我,坏人保护我,所以我不要听他们的话。”
笔尖在纸上停了一瞬,苏秾抬头看着台灯旁边矮矮的铁皮罐。
来青江市之前,她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直想吃却舍不得买的牛轧糖,仔细存放在里面。偶尔委屈得受不了就掏出来吃掉一块。
当糖化开时,舌尖是甜的,苏秾抹掉眼泪就觉得还能忍。
纸面洁白,她低头继续写:“我把我最后一块糖给了他。”
希望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