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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何有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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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的罗恕有些飘飘然。
北方澡堂真的有着不同于南方的特色,一趟澡下来,罗恕觉得自己轻了几斤,轻到身体和脑子都不太能踏实着地了。她的心也飘在了空中,不想要着陆。
脱离澡堂后,虽然几人还是一起行动,但对罗恕来说集体活动已经结束了,她一路默默地和他们回去了寝室。
一到寝室便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安静地一一将盥洗用品放回原位。
这件事从外表上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很是平常,而且在这几天里它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实在不该和什么稀罕挂钩。
更何况罗恕的表现得也是一片风平浪静,摆东西的节奏也没有任何出位的急切。仿佛这一切真是世间最容易发生,且最普通的事。
但事实却是,它在大学里发生的这几次便是罗恕生命里仅有的全部。所以平静表现下的罗恕内心是风起云涌的,非常汹涌,非常激动。
罗恕激动于她终于拥有了“身体可碰触的个人领域”,这种东西在罗恕过去的生命里是像漫天繁星一样的存在。
天上的繁星啊,抬头即可见,人们看见了它便以为是拥有了,从而产生许多和星相关的绚烂幻想、计划和未来。
但那是星空啊,除了星空的主人外,围观之人的所有幻想都是虚假拥有后的痴人说梦而已。
罗恕过去的所有现实领域就像那片隶属于别人的星空,所以她从不敢对它抱有任何拥有的期待。
曾经罗恕有过一个门锁性能良好的房间,有过多本质量上乘的日记本,和多个品质极好的包。但房间的锁从未落下过,日记本从未封住过,包也从未收起过。
在久远的过去,那时的罗恕刚得到他们时。无知的她不知好歹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她希望能对这些东西有身为主人的所有权利。
但这些愿望惹怒了它们真正的“主人”颜季,颜季觉得这些“锁”、“封”、“收”都是针对她而来的。对自己的母亲实施这样险恶的隔离行为,那人的内心是有多少龌龊心思啊?!
作为一个母亲,颜季要求自己的孩子要绝对的光明磊落,所以这些龌龊自然万万要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从此之后,那间房随时会有人闯进来检查罗恕所做之事,然后罗恕只能平静地回头看着那人,献祭式地展示自己行动的后续,以证自身。
那些日记随时会被人当着罗恕的面翻开查看内容,然后罗恕只能沉静地看着那些本子,守灵般地瞻仰日记的遗体。
那些包随时会有人像清垃圾一样将其清空,然后罗恕只能死寂地看着那些东西,吊唁式地缅怀硕果仅存者。
就那么看着,无能为力,所以从不行动。
现实告知罗恕一切,她拥有的都是从他处获得的,从来不属于她。
不属于便不属于吧,不管眼里有多少泪,心里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认。毕竟她不是扶墙长大的,她是依靠颜季长大的,父母高举生养大德和孩子谨记生养大恩一向都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不是吗?
就这样羸弱地依附于人的小孩罗恕,她的人生其实可以说是赤贫如洗的。许多人体察不到罗恕的这份窘迫,甚至觉得这个贫穷的说法很是荒谬。那大概是因为这些人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完全变成了掌控者和施恩者的角色。
可是不管罗恕多么温顺地认下这份赤贫,人的本性都让她的内心不甘。没人能忍受在这世界上艰难地活着,却是为了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只要还有口气在,就会想要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越是贫穷越是想要。
一无所有还妄图拥有自己的空间,这真是个即可笑又绝望的事。
但到底生命本身就是个奇迹,无论如何只要活下来的,生命都给予了馈赠。
生命给了罗恕一个作弊器,就是她的大脑,或者说是她的想象力和思维。
一个人的手脚口鼻都能被人完全控制住,从而无法挣脱。唯独大脑,不管是多么缜密的控制,人都有机会保留自己头脑的一部分自由。
罗恕用这份独属于自己,别人绝难剥夺的自由创造了一个脑中世界。她把自己的情绪、喜爱、思想、美梦和自由都装入其中。
年年日日的修葺,点点滴滴的构筑。
终于,那世界不再只是罗恕大脑某个瞬间产生的如纸般单薄的碎片拼凑而成的避难所。
它有了时间的长度,也有了空间的厚度。它承载了越来越多罗恕的个人世界,开始变成了一个最虚幻的真实空间。
罗恕有遐梦回之时会有种这空间之重重过现实之感。既然已经重到如此地步,那它就该有名,罗恕给它取名为“域”。
她怕哪天会产生“域”之外皆是虚无之感,便以名划界,头脑中升腾起名称切换时,便是她在“域”与现实间的穿梭。
这样的转换罗恕已非常娴熟,获得某物后,会非常迅速地给它归类。虚幻的实体和真实的感受放于“域”中,真切的实体和表层的感受放于现实。
放于现实的是能任人观赏的别人之物,放于“域”的则是被她小心深藏的秘宝,是她穷极之时偷来的宝物,是她绝不交出的宝物,是她即使违背道德也要据为己有的宝物。
罗恕每天就那么谨慎地活着,不会弄错也不敢弄错每件事,她深知一旦出差错,那些“秘宝”也会成那房间、日记和包,这是她不能承受的。
但是来大学后,一切都不同了,她好像拥有了现实的个人领域。
罗恕拿出柜子里的背包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她曾经战战兢兢,用谍战才有的谨慎来警惕每一个时刻,小心地维持才让这个秘宝包在真实空间里安全度过那么多年。
而如今这些警报都解除了,她居然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它摊平在桌上。太过神奇了,太过玄幻了。
【它现在绝对安全了吧,这儿全权是我的。】
此时若有人意图侵入这个空间,不用他做到擅自搜查的地步,更不用他做到责骂欺辱的程度。只要最轻微的入侵,罗恕就可以表达情绪,愤怒也罢,跋扈也罢均被允许。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打断那人的行为,以最正义的姿态。
这到底是怎样的喜悦罗恕不能细说清楚,到了这儿不管用什么语言描述都显得简陋干瘪。
罗恕只觉得喜悦像在心里沸腾的糖水,黏黏糊糊向外喷溅,再也兜不住了,那些甜溢到了脸上,粘稠地扒着不肯掉落。
搜肠刮肚许久才想出了一种说法来形容这感受,那话默默在她心中绕了一圈。
【好像重活了一回。】
罗恕愉悦地反复挪动背包,细细感受着这种活法。
当罗恕的取乐行为终于填补了她心的一部分后,她才把那个包口对准了自己,一点点地打开。
那姿态像她在这世界打开了“域”的入口。
包里其实没什么传奇的稀世珍宝,有的只是几件最平常的东西。
几本新旧程度和规格都大相径庭的素描本,还有几只自动铅笔。就这么几个看似极其廉价的物件,却被小心妥帖地固定在包里合适的位置。他们在金钱上的价值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一条背包带,但就罗恕而言,丢了罗恕都情有可原,丢了这些东西,却是无法原谅。
因为这几件东西,是罗恕“域”的实体化成就,她的虚幻真实。
罗恕小心地抽出最上面的素描本,避免包的任何位置弄皱本子的边角。将它拿在手里正反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才翻了开来。
翻开的那页是书痕最清晰的一页,上面是一副漫画,一个将军策马飞驰的画面。将军意气风发,于漫天飞花中肆意驰骋。
画并不是多好的画,从笔法和结构都能看出画者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可同样通过这幅繁复的画足以看出画者的用心。
画自然是罗恕画的,这幅差强人意的画是罗恕高考前半年最后的作品,也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包里装的自然也都是与这些相似的漫画,是多年来罗恕小心着拼命努力画出来的。
罗恕用指尖悬空描绘着将军的线条,慢慢地仔细感受它的生命。
在罗恕脑中他们从扁平的纸中冲出、膨胀、演变,最后还原成完整的“域”之一角。
那一角是“域”世界里一个叫“咸亨”的小国,正上演着爱恨情仇。喧嚣热闹的街景,生动鲜活的人群,小将军告别父母穿街过巷要去参军。
比之罗恕现实的清冷,这样的世界是太令人向往了。
漫画是神奇的所在,也可以说人是很神奇的所在。
画者将内心世界,叠平在纸上。创造的人物、故事、情感深镌于纸中,它们自己虽然不能动,却足以演化出宇宙,让读者感知它们生命的鲜活和世界的奇诡,用上帝和局中人两重身份经历这些光怪陆离的精彩。
这样的东西无怪乎风靡世界,无怪乎罗恕挚爱它。
这副画虽然已是罗恕尽己所能的好了,但阅尽千帆的她又怎么会不知这画的许多不足。
微微叹了口气,罗恕从包里掏出一只笔,移开包认真修改起图来。
【什么时候我才能画出完美的漫画啊?!】
“咦,你是在画画吗?”晾好衣服的杨未之想找人一起吃饭,环顾一圈发现了专注于某事的罗恕。那份认真实在不像是在干什么闲事,一时好奇便走了过来,她却不知这份好奇给罗恕带来了多大的惊吓。
“啪!”罗恕果断扔下笔,一把搂住素描本,用一个以身相替的动作护着本子。背后汗毛根根立起,冷汗瞬间渗出,刚刚的一切喜悦与玄妙都被打破,她瞬间被打回了熟悉的现实,身体和心都一沉到底。
她绝望了一瞬,眼泪差点涌出来。【这些漫画被发现了吗?它们要完了吗?我该怎么办?】
但须臾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这是大学,她已经进入大学 ,再不是那曾经的房子,这块脚下之地是属于她的,她不用再畏惧任何人。
【她想干什么?我的事干她屁事!】刚刚涌上心头的恐惧和心虚转瞬都变成了愤怒,特别是当她感受到怀中素描本被刚才的一抱揉皱了好几处时。罗恕怒火高涨,她要发火,她立刻要对身后之人不管不顾地大发一次火气。
【你算老几,这是我的地盘,你凭什么来管我!】罗恕自我加剧着情绪,愤怒愈演愈烈,她的手指都开始颤抖。自觉已经感受不到其它东西了,只觉得怒火汹涌点燃全身,直烧红了脸皮。
【骂死她,让她以后再不敢靠近我!】罗恕像一个疲惫的长跑运动员,长久的恐惧一点点抽空了她的身体,空虚的身体无法行动,她便要用愤怒填满。
她本能地认为“向罪魁祸首发泄愤怒”就能缓解过去独自承受的痛苦。而且这次和以往不同,这是她首次获得“正义”的地位,她是有权力发怒的,她是有权力仇视这个给她制造恐惧的人的。即使为这次发泄会让罗恕失去一个朋友,但显然现在的她无暇顾及任何其他。
这种自我催眠的激进方式让罗恕完成了陌生的从酝酿到爆发的正义发怒全流程。她转过身,就要实施她的构想。
“对不起,是吓到你了吗?哎呀,糟糕,画都皱了。”搜肠刮肚想出的恶心词汇还没说出一个字就消失在了这声惊呼之中,甚至狰狞的表情也意外地失去了观众。
它们本该的观众正把全部精力放在了画上。这个观众一脸愧疚、心疼,甚至比漫画的主人更早地伸出手去抚平那些折皱。那么紧张、那么细致,努力想要让它回复当初。
这一瞬罗恕的所有怒气都消失无踪,像阳光融化了雪,不留任何痕迹。她不清楚为什么愤怒就那么消失了,只是觉得过去的她,坐着看颜季搜查之时是一直仰视颜季张合不停的嘴的,而现在她却是在平视杨未之低垂的眼睫。
罗恕自然是不清楚原因的,因为她其实从未真正愤怒过,刚才的一切根本也不是什么愤怒。
“我自己来就好。”高涨的情绪过后,罗恕又变回原来的胆怯,现在只想把画藏起来。
“真的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那么专注,我以后绝对不会那么冒失了。”杨未之一脸严肃地保证。
“没事,就是有点被吓到了。”罗恕奇怪自己居然能那么平静,她甚至觉得刚才激动的心跳都还未平复,现在却真切地觉察到自己从灵魂而感的如释重担。
罗恕平静的微笑给予了杨未之安慰,知道自己并没闯下什么大祸,总算放下那强烈的愧疚不安。
安心是安心了,但杨未之绝对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这是一幅被人如此认真对待的画,怎可轻待。
“你把本子给我吧,我想办法把它变回原样,一定。”为表示决心还强调了一下,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加了句:“努力!”
杨未之赎罪的意愿很强烈,可是罗恕的固执与她不分轩轾。这是罗恕“域”的虚幻真实,是只敢深藏的部分,她怎会将之交于他人。更何况这是个不佳的真实,惯会“找茬”的罗恕,满眼见的都是那些蹩脚的粗陋画面,她又怎么敢将它交给别人。
这样的情况本来无解,可转机在下一瞬就出现了。
杨未之瞄了眼画后真诚道:“罗恕你漫画画得真好啊。”
罗恕从未想过杨未之会这么说。
“真的?!”【是在夸我吗?夸我罗恕画的,手边的这...漫画?】
罗恕也从未想过她等的其实就是这句话,她求的不过是一份最简单的认同,不说其他只剩好看的认同。
“当然。”即是真话,杨未之自然坦然回答。
“杨未之。”罗恕愣愣地叫了下杨未之的名字。不同的人出现在他人的生命中其实都是担当着不同的使命的,罗恕现在要开始感受到这份不同了。
“嗯?!”有时候连名带姓叫人并不是一种疏离,反而是种郑重。杨未之自然不知罗恕突生出了郑重。
“他们就交给你了,你负责!”罗恕手持画本把它放在杨未之的手里。
“嗯,我一定想尽办法修复它。那么好看的画千万不能有损伤。”杨未之拿好画本保证道。
“嗯。”罗恕终于笑了起来。
“等一下一起吃饭吗?”杨未之问道。
“好。”
“诶,你今天和我们一起?!!”问是惯性,罗恕答不去是常态,所以杨未之很诧异今天怎么那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
“对。”罗恕笑着回道。
......
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 多云
大学的课程和高中很是不同,老师的教课方式也不大相同,现在在学习上花的精力更不能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