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匪》蒙莎

6、【陆】

　　我悄悄地翻墙，爬进了南雄州衙门的后院。
　　天还有一会儿才会亮。我想先回自己房间洗把脸，换身衣服，收拾一番，再自己捧上戒尺去找我爹领罚。偷偷摸摸地绕到门口，却见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里头还亮着一点灯光。我本能地想跑，忽然又记起刚下的决心，便硬着头皮走进去。我爹果然坐在我平日读书写字的桌子边，用手撑着额角假寐。
　　我蹑手蹑脚地过去，把滑落在地上的外衫捡起来，披在他肩上。
　　他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我一时愣在那里，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们放你回来了？！”我爹忽然站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我，却又停住了。他上上下下地看我，“怎么弄成了这样——有没有受伤？”
　　“放？没有啊，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我活动手脚给他看，“就是被蚊子叮了几个包，没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喃喃地重复着，仿佛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话来讲。我忙说：“爹！连云寨的那些土匪在山里种了许多大烟，开了座烟馆。他们还假装绑架路过的商贾，其实是把那些人带去抽大烟的！等天一亮——”
　　我爹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摇头说：“不管了。不用管了。”我发觉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追问：“为什么？您以前不是……”
　　他的手按在我肩上。我能感觉到它在发抖。
　　“昨天，朝廷有旨意下来，我已经被革职了。再者，朝廷要弛禁土烟，以后，以后……”他跌坐回椅子里，“不用管了。”
　　我想起穆国勇说的那些话。那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吹牛，没想到都是真的。
　　“那——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种大烟，谁都可以卖大烟，朝廷都不管了？！”
　　我爹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为什么啊？！”
　　“洋人把大烟卖进来，朝廷屡禁不绝，民间的银两白白地送给了洋人。朝廷的意思是，这洋烟既然禁不住，不如就弛禁土烟，准许咱们的百姓自己种，与洋人争利，朝廷再向各处烟商征重税，这样……至少可以把银子留在咱们大清。”
　　“银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廷有那么缺银子吗？”
　　我爹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爹三岁发蒙，五岁入学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苦读，二十岁上中了金榜，少年才子名扬天下——然而那却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候。此后大清江河日下，他满心想着要匡扶社稷，却偏偏又不喜欢官场奉迎上下的那一套，年岁越来越长，官职却是越做越小。到如今，只是因为他小小地挡了一下朝廷的财路，皇帝便把他当做垃圾一般，扔了。
　　叫外人来看，大约只会觉得他的一生就像个笑话。
　　“爹——”我蹲在地上，抓住我爹的手，认真地说：“您没有错。皇上也好，那些上书闹着要弛禁大烟的人也好，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迟早……只怕太迟了，就来不及了。”我爹拍拍我的头，忽然老大欣慰地说：“你出去一趟，竟学会留心这等民生事务了，也算是有所长进。说说看，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用力抓了抓头。心想到了这等田地，似乎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于是老老实实地答：“我是跟着一个洋人逃出来的。”
　　“洋人？！”
　　“嗯，一个英吉利人，比我大几岁，叫史蒂文森——”
　　我絮絮叨叨地从头说起。我爹从未这样耐心地听过我说话，听得饶有兴致，偶尔还要追问细节。我把逃出来的过程说完了，他还听不够，我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讲，于是又把阿森路上给我讲的英吉利风物说给他听。比如英吉利的王是一个女人，他们那里女子不缠脚，学堂里不教四书五经，却教什么算数物理之类乱七八糟的学问。那里的读书人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学完了也有许多事可以做，不一定非要做官不可……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羡慕。我爹忽然说，既然你不喜欢做八股文，也不想做官，那以后就不用勉强了。
　　我疑心自己是真的在做梦。
　　因为我隐约记得，在我听到我爹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我始终睡得不踏实。许多情景又恍然回到了眼前。我抱着一根圆木，在洒满银光的河面上漂流，几条黑乎乎的大鱼环绕着我，不时向我张开巨大的嘴。转眼间，我竟又回到了山巅的茅草屋里，透过圆木的缝隙巴巴地看着外面的月亮，许多骷髅在月光下起舞，舞姿蹁跹，十分陶醉。然后是那片盛放如火罂粟田。田里真的烧起了一片冲天的烈火，火焰烧红了半个天空……
　　我看到我娘坐在我身边，拍着我的手背说，别怕，没事的。

　　我猛地坐了起来。
　　果然有个人坐在那里。那是我爹的师爷方先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阿声，你要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