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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我爹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
      他吞了整整一盒大烟膏,死得十分安静。遗书平平整整地摊在桌上,说他自杀,是因为他这辈子只会一件事,那就是报效朝廷。如今既然被革职,此后苟且了此残生,也只是废人一个,再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就用这条命以死相谏,请皇帝三思,不要轻易弛禁土烟。
      遗书的结尾,他还加上了林则徐公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但是连一句给我的嘱托都没有。
      方先生已经张罗着给他换了寿衣,放在一副临时买来的薄皮棺材里。我身披麻衣,一动不动地跪在旁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万万千千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却抓不住它们。我很生气,却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怪我爹为人太迂腐,还是怪皇帝竟然为了多收几两银子,甘愿陷万民于水火之中?
      我不知道。
      方师爷把我爹的遗书抄了一份贴在门外。陆陆续续地有些当地的士绅带祭品着来拜他。他们说了许多吹捧我爹的好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管像个木偶似的朝他们还礼。许久之后,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
      我抬起头,先是看到一束白色的花,然后看到了一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
      阿森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弯腰把那束花放在祭品中间。
      看门的小衙差手足无措地看着阿森,我说:“是朋友。”
      阿森无比自来熟地拖了个蒲团在我身边坐下。我喃喃地向他道谢,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这辈子只会靠我爹。如今我爹不在了,我连个屁都不是。之前答应帮他救赵安的事,自然也就吹了。
      饭桶,始终是一只饭桶。
      “抱歉,我——”
      谁知他摸了摸我磕破的额头,说:“没关系的。我会再想办法,你保重。”
      掌中一热,原来是有颗泪落在了上面。
      阿森陪我坐了一会儿,又说:“我借住在城外的天主堂里。那里的神父是个很慈祥的人,你有空,可以去找他聊聊天。”
      我仍旧跪在地上,看着他转身离去。他的身材有些单薄,然而他迈的每一步都那么稳,那么从容。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盯着空荡荡地门口看了许久,然后很失望地发现,我虽然一直嚷嚷着“不想读书不想做官”,却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想过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因为仅仅是“想”,已经是件很辛苦很复杂的事。
      从前的我,还是比较愿意做一只脑袋空空的饭桶,别人喂什么就吃什么,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点力气都不用出,躺着一天一天地混,那才叫快活。
      我突然快活不起来了。
      我守灵三日,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脑子里纵然一团乱麻,我终于还是抓到了一个头绪。我先想到的是我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假如我真的有什么应该去做的事,那一定是我爹要做的事……如此胡思乱想,到了第四日上,我竟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好几天。中间似乎有人拿着个什么凉飕飕的东西往我的心口探,有人强行撬开我的嘴往里面灌了许多难闻的液体,很是折腾了一阵。醒来时身边却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声音。窗外盛夏依旧,许多蝉在唧唧喳喳地叫。
      我坐了起来,光着脚跑到我的书房去,径直拉开了他床头边的一个抽屉。
      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玲珑的转轮手枪。

      我在那小小的天主堂里找到阿森的时候,他正拿着一只鹅毛笔在写什么。我不便打扰,坐在一旁等他写完。他写得十分认真,笔划力透纸背,却又似乎写得十分艰难。等他写完,把那张纸放在一边晾干,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信。”
      “给家里人的吗?”
      “嗯。”
      我瞬间十分羡慕他。
      待墨迹干透,阿森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进信封里。我好奇地问:“他们要多少天之后才能收到?”
      “这封信会先送到香港,那里的朋友会帮我发电报回去。快的话,几天就到了。”他忽然十分难过地看着我,“我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去了。”
      “赵安呢?你不救他了吗?”
      阿森十指交叠,闭着眼睛想了想,仿佛在瞬间放弃了什么似的,“这封信,其实是写给我的父亲的。他是外交大臣,我求他出面,以英吉利政府的名义,请你们的皇帝赦免他。”
      我纳闷:“咦,既然你可以求你父亲帮忙,为什么以前不——”
      阿森抬起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瞬间明白了。他不求他父亲,当然是因为他不愿意。
      我转而问:“条件呢?”
      “我回家去重修学位,听他的话,做一个外交官。”阿森说着苦笑,“只要他能帮我救出赵安,他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他。”
      我大惊:“那——你的植物呢?”
      阿森忽然转移话题,“你知道吗?赵安,曾经是一个军官。五年前的初夏,他驻守的地方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百姓的田都被冲毁了,到处都在闹饥荒。官府的还粮仓有粮,知州偏偏说,那些粮食是为了准备打仗用的军粮,不能动。他自己却暗地里勾结粮商,从外地急调粮食,高价出售……赵安看买不起米的百姓都要饿死了,就带着些心腹兄弟强行打开粮仓。后来,他被朝廷通缉,就逃到山里,变成了土匪。也是因为这样,他一直觉得对不起那些兄弟们。”
      “原来如此。”我肃然起敬。
      “你看,和赵安比起来,我的‘牺牲’简直算不上牺牲。”
      我一把抓起那张纸,把它揉成一团。阿森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一把掏出插在腰带里的枪,“啪”地一下拍在他跟前。
      “再试一次吧!我们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你已经去救了他两次,第三次一定能成功!”
      阿森还有些为难,“可是……你也说,如果赵安自己不肯走,我们去救他也没用——”
      “我记得你说过,赵安从前就不许寨子里的人抽大烟。可是那些人不但在抽,还又种又卖。如果赵安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很失望。那个光头说,他们的鸦片都放在山上的寨子里。我们去救赵安,顺便烧了寨子里的鸦片!”

      我们在次日的清晨出发。
      两个人,三把枪,四匹马,马背上放着许多干粮,和许多只装满了火油的皮囊。
      我们没有走上次从山路逃出来的那条路。阿森看着他自己画的地图翻山越岭,带我走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这条路似乎要长得多。我们在一个山洞里睡了一宿,起来之后继续赶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走到了那个开满罂粟的山谷。
      土匪们大约刚刚送搜了一批客人,正在茅舍里酣睡。外面有两三个土匪在放风,然而他们却都靠在竹林下,抱着一杆烟管大抽特抽。我看到他们,就不敢走动了。谁知阿森摇摇头,“现在就算在他们的耳朵旁边放鞭炮,他们也不一定起得来。”
      我们放了马,背上火油慢慢靠近最边上的一排茅舍。阿森沿着墙根浇了长长的一道火油,然后把一截点着了的蜡烛放在墙角处的一个草堆中间。他管这个叫“自动点火装置”,说等蜡烛烧短些,旁边的草就会被点燃;这中间的时间至少足够我们往山里走上几里路。
      然后,我们又沿路倒了些火油,好让火可以一直烧到罂粟田里。
      然而他失算了。也许是因为蜡烛烧得太快,也许是因为蜡烛倒了,总之,我们刚跑到山谷的中间,茅舍上便烧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有人吹哨,有人大声叫喊,雨点般密集的锣鼓声响彻整个山谷。我本能地在罂粟田里趴下,阿森却使劲拽我起来,“快走!山上马上就会有人下来了!”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火正从茅舍间往田里蔓延。火焰在红色的花海上跳跃,浓烟滚滚,仿佛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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