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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香中有别韵(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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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岗城中不准御剑,就连折梅宗的弟子亦是驾驭车马而来。
回程时,宋轻舟邀请谢玄度同乘一辆马车。
谢玄度倚靠着车厢,半醉半醒道:“但凡认识我的,都知道我被逐出师门一事。他们个个避我如蛇蝎,怎么你这人还敢邀我去折梅宗?”
宋轻舟见谢玄度手托着下巴,目色迷离,白玉般的脸颊上泛着微红,一副浪荡的仪态,与往昔初见时那样高不可攀的天人之姿完全不同。
以往他只是仰慕谢玄度,现在此人近在眼前,宋轻舟心中不禁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他低声回答道:“当日在抱风山上,谢大公子一招‘仙人指路’,真可谓开辟天地鸿蒙的一剑。大公子的风范,轻舟钦佩不已,至于江湖上的那些传言……原本虚实难辨,传来传去又不免夸大其实,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谢玄度哈哈笑道:“那时候耍耍花招,给大家逗个乐子而已,能有什么风范?我也早不是什么大公子啦,你既当我是朋友,我谢玄度也喜欢与人结交,往后你就叫我明郎吧……”
明郎是谢玄度的表字,以前也就与他亲近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宋轻舟听后,心中微微一荡,停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明郎。”
只不过谢玄度酒意浓烈,话说到一半就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渐而昏睡过去,未将他这一声唤听进耳中。
马车颠簸,谢玄度身子摇摇晃晃。宋轻舟见他一头就要栽下去,忙伸手扶住他的脸颊,细腻炙热的手感让宋轻舟一惊,霎时间松手也不是,接住也不是。
宋轻舟道:“明郎?”
唤不醒他。
宋轻舟抿唇,坐到谢玄度身侧,让他倚着自己的肩膀。
大约半个时辰,车就行至半峰雪的山脚下。
宋轻舟将谢玄度唤醒,此时谢玄度的酒劲过了,一睁眼,发觉自己拿宋轻舟当了一路的枕头。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经常风餐露宿,站也没个正形,睡也没个睡相。”
宋轻舟说:“大公子不必介怀。”
谢玄度清醒时,宋轻舟反而不敢喊他的表字。
谢玄度一早忘记这茬儿,没说什么,随宋轻舟一起进了折梅宗。
来到折梅宗,自然就要拜会主人。宋轻舟以宾客之礼相待谢玄度,早就派了腿脚麻利的师弟去将谢玄度来访一事禀告给梅敬亭。
绕开正殿,谢玄度来到一处白墙青瓦围起的药园,药园正门开一扇形匾额,上题“仙人骑鹤”四字。
谢玄度进了园门,见一人朴素的藏青长袍,身影清瘦,眉眼中稍有严厉之态,正是折梅宗宗主梅敬亭了。
宋轻舟抱拳行礼道:“师父,弟子方才下山料理宗中琐事,正巧遇见谢玄度谢公子。谢公子说此行到龙岗来是特意给师父拜寿的,弟子思及往日师父与谢公子的交情,便擅作主张将他请到宗中来,还望师父莫要怪罪。”
梅敬亭不动声色,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道:“时辰不早了,你下去罢。”
“弟子告退。”
宋轻舟对梅敬亭毕恭毕敬,敛了敛息,朝谢玄度告辞,即刻退下。
待周围的人一并离去,谢玄度笑叹着打趣道:“梅宗主,你好福气啊,座下竟然有这么乖巧的小徒弟,真是羡煞旁人。”
梅敬亭道:“谢玄度,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样子,一点儿也不见长进。”
“要什么长进?活着就好。”谢玄度笑嘻嘻的,道,“我臭名在外,来给您贺寿也不敢对外声张,怕污了你折梅宗的清名,索性就在此地悄悄拘个礼,提前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从怀中摸出来那枚半月形的黑玉佩,躬身递呈给梅敬亭。
梅敬亭单手接过,手指往玉佩的纹路上抚了一抚,失神片刻,道:“这是你父亲的玉佩?”
谢玄度讶然道:“你竟认得?”
梅敬亭许久不吭声,好似回忆起什么,说:“以前你父亲常将此玉佩挂在剑上随处晃荡,想不认识都难。”
“原来如此。”谢玄度笑了笑,“宗主既认得,我的心意也就尽到了。”
梅敬亭当然知道,这份贺礼的贵重之处不在于玉佩本身,而在于它的意义——手持这枚玉佩的人,可以要求花间仙府谢氏为之做任何一件事。
自然,前提是不违背道义。
梅敬亭道:“可惜,你现在已经跟谢家没什么关系了,这东西当不了大用。”
所以这玉佩差遣不了谢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谢玄度。
谢玄度眉毛扬了扬,道:“您少挖苦我一句行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谢家子弟一把抓过来,都比不上我一个人有本事。”
梅敬亭忽然笑了笑,很快又敛回笑容,肃然斥道:“狂妄。”
这话听着不像斥责,更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之言了。
谢玄度道:“我虽然有点点狂妄,但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梅宗主,日后若有需要,我谢玄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梅敬亭将这枚玉佩妥善地收进袖中,道:“我收下了。那你现在就要走了么?”
“来都来了,怎么着也要给你过完这个寿。”谢玄度道。
如此,谢玄度就算在折梅宗中住下了。
折梅宗的弟子很快都知道宗中来了一位贵客,不知是何身份。
宗中除了病人,很少接纳外客,如今来这么一位新鲜的,任谁都会多打量几眼。打量着打量着,就打量出问题来了,一状接着一状地往宋轻舟跟前告。
他们状告谢玄度一整天都在半峰雪上乱逛,刚去湄水亭,把新燕筑在檐上的鸟窝给掏了;紧接着又到梅林,非要帮着下人剪梅枝,险些把一整棵树剪秃……
宋轻舟觉得好笑又无奈,跟师弟们讲,这人是贵客,爱做什么随他就是了。
谢玄度这厮也是丝毫不客气,身在梅林中,沿着青石小径,收了一路的梅花枝,路遇见哪一束梅花合眼缘的,伸手便攀折下来。
“你是什么人?”
谢玄度一听,转身看见一个少年郎。
这少年提着一把扫帚,板起脸来盯紧谢玄度。
单单看这少年的神色是吓人的,可惜他眉眼竟生得跟个姑娘一样漂亮,别说吓人,就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浑身一股骄矜也全都化成了娇气。
谢玄度脑筋转了转,猜测道:“你就是梅开云?”
在折梅宗中能是这般贵气逼人的装束,又是这么小的年纪,除了梅敬亭的儿子梅开云,不作他人。
梅开云见这人戴着面具,又是生面孔,更加防备:“本公子在问你是什么人,回答。”
“我是你爹爹的朋友。”谢玄度回答道。
梅开云狐疑地望着他,说:“从未听说过爹爹有什么朋友。”
谢玄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认同道:“你爹那个烂脾气,没有朋友也正常。”
梅开云一咬牙:“不许你诋毁我爹爹!”
说着,他就用扫帚朝谢玄度挥了一下。谢玄度往后一跳,道:“哎呦,好大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
梅开云质问道:“你干么要折我家的梅花?”
“因为想给小鸟搭个窝儿。”说着,谢玄度从他怀里掏出来三只光秃秃的幼鸟,张开手掌,给梅开云看,“这是我在湄水亭捡到的。”
梅开云眼睛一亮,“呀,好小。”
他的脾气大,可年龄小,教谢玄度用这幼鸟一逗,兴致勃发,已全然忘记方才的戒备和敌意。
他走到谢玄度跟前来,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些幼鸟的脑袋。梅开云小声说:“它们还没睁开眼睛,也没有长毛。”
谢玄度道:“所以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梅开云问道:“你真的会给它们搭窝儿吗?”
谢玄度挽了一把袖口,颇为得意地说:“简单。以前啊,我常干这事儿。”
谢玄度带着梅开云到不远处的石桌上,将梅花枝上的花瓣拔干净,又问梅开云要一根麻绳。
可是梅开云一时半会找不到这种俗物,思来想去,从袖子里摸出来一根坚韧光滑的白筋,说:“这个行么?”
谢玄度仔细一瞧,道:“哦,是‘赤龙拘’。”
一个小法器,“赤龙拘”是从赤龙妖兽身上抽剥出来的龙筋。
这筋脉上灌着赤龙妖兽的法力,龙筋捆缚上身,越挣扎,它束得就越紧,所以平日里修士都用来这龙筋拘捕妖魔邪祟,因此也名“赤龙拘”。
赤龙妖兽稀少罕见,并且妖性暴戾,不易捕捉,这么一根“赤龙拘”放在市面上,价值千金。梅开云在半峰雪上长大,没下过山,约莫也是富贵惯了,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很值钱。
谢玄度叹了一声,羡慕道:“你爹爹很疼你啊。”
梅开云哼道:“他才不疼我,他最讨厌我了……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这个你拿去,看看能不能用。”
谢玄度说:“能用是能用,不过有点暴殄天物。你这赤龙拘,拿去拘个灵兽养来玩儿更好。”
梅开云不太理解谢玄度的意思,问:“那鸟窝该怎么办呢?”
谢玄度看梅开云眼中充满了担忧,笑道:“其实没谁规定这东西只能用来拘妖,你的东西,爱怎么使就怎么使。如果在你眼中,任这赤龙拘再难得,也比不上搭窝要紧,如此就不算暴殄天物了。”
梅开云忙点点头,抚掌道:“搭窝,搭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