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五两三钱

4、香中有别韵（四）

　　其余三名外门弟子见状，一齐扑向谢玄度。

　　这些外门弟子是连剑也不配使的，比之那拈花相士更容易对付。

　　谢玄度身法轻盈，在他们当中来回穿梭，或用扇骨击其后脑勺，又或抓住他们的腰带胡扯乱拽，又踹屁股，又拧胳膊，这四人痛呼声此起彼伏，连声求饶。

　　谢玄度一脚踩在一个外门弟子的背上，折扇在他手中一挽，刷的一声，展开绘着水墨山河的扇面。

　　他轻摇着折扇，端得悠闲，问道：“服是不服？”

　　“服，服了！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高人在此，还请公子饶命罢！”
　　其他人也跟着“服服服”、“饶命饶命”一连串地乱叫。

　　谢玄度再问：“那礼钱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

　　谢玄度用折扇指着一名外门弟子，道：“你，现在就去半峰雪上，请宗中管事的过来赎人。来回一个时辰应当够了，若是迟上一刻，就等着给你这三位好兄弟收尸吧。”

　　那人愣了一愣，左右为难。

　　他们仗着折梅宗的名声，顶多在市井中欺压欺压平民百姓，可到了嫡传弟子跟前，哪里还有他们这些外门弟子说话的份儿？
　　更别说还要请主持宗中事务的首席弟子亲自过来赎人。怎么可能！

　　其他三人见这人始终不动，大叫起来：“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可是……可是……”
　　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如何能说得动！

　　那为首的外门弟子连滚带爬地过去，一把拉住要去传信的那人，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只管去传，就说我们在此教人欺负了，原本丢了命也不打紧，可对方辱骂我宗中弟子，还不把大师兄放在眼中，摆明了就是上门欺辱我们折梅宗！快去！”

　　要去传信的那弟子一听，拧眉点点头，答应着出门去了。

　　谢玄度立身收扇，向掌柜的说道：“再拿壶酒来。”

　　……

　　半峰雪，折梅宗。

　　首席弟子宋轻舟正站在庭院当中，垂首，朝房中的人请示：“师父，弟子开鼎炼丹，总计耗费三十六日，已炼得四枚紫金丹。弟子按照医书叮嘱，日进一粒，只觉体内真元越发凝练浑厚，境界大有进益。”

　　房中正是折梅宗宗主梅敬亭。
　　此刻不见其容，只闻其声道：“甚好。”

　　梅敬亭没有任何指点，这便是与他无话了。宋轻舟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犹豫片刻才决定开口，问道：“敢问师父，弟子何时才能开始参悟我宗《太玄龟册》中的炼丹之法？”

　　《太玄龟册》乃是折梅宗镇宗秘籍，当年梅敬亭始创“丹鼎派”，利用丹药辅助修炼，将毕生炼丹的心血与经验都整理在《太玄龟册》一书当中。

　　宋轻舟身为首席大弟子，按理说早该开始练习《太玄龟册》中的道法与炼丹术了，可是梅敬亭常常以欲速则不达为由，一直未曾传授予他。

　　宋轻舟道：“是不是弟子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请师父指点一二。”

　　门窗的纱上映着梅敬亭的身影，他在房中踱来踱去，时而举针，时而称药。房中有九盏小泥炉，泥炉上都煨着药罐，白气腾腾，药草的清苦弥漫在整个房间。

　　很久，梅敬亭才回答道：“轻舟，你做得很好，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宋轻舟多少有些丧气，可对梅敬亭，他依然敬重有加。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宋轻舟准备离去，眼见房中梅敬亭忙碌的身影，不禁担忧地叮嘱道，“师父，病人是诊治不完的，您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梅敬亭：“我心中有数，退下罢。”
　　“弟子告退。”
　　宋轻舟抱拳离去。

　　回房的路上，一名弟子急冲冲地赶来，跟宋轻舟禀告：“宗外出了大事，弟子不敢打扰师父，还请大师兄出面主持公道！”

　　宋轻舟轻蹙眉头，道：“你别急，且慢慢说来。”

　　……

　　谢玄度算得很准，来回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客栈车马辚辚萧萧，一干白衣修士停在门口。

　　谢玄度摇荡着酒壶，散漫地倚在柜台上，见那领着白衣修士们而来的男子面如白玉，眉眼中一派温和，又不失威仪。

　　见了他来，客栈中的人尽然起身，向他抱拳道：“宋仙长。”

　　谢玄度瞧这人是生面孔，不太认得。

　　可宋轻舟见了谢玄度，微微讶然一会。他朝谢玄度行礼：“在下折梅宗首席大弟子宋轻舟，不知我宗弟子犯了什么过错，阁下要将他们扣留在此？”

　　那外门弟子一听就急了，“宋师兄，我们是折梅宗的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宋轻舟道：“既然请我出山主持公道，我也要听听两方的说辞才能论断。我现在是问他们，你们不准说话。”

　　“……”

　　谢玄度心道，不错不错，这宋轻舟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可见是个讲理之人。他招来罗掌柜，道：“掌柜的，你来说。”

　　那罗掌柜见宋轻舟似乎对此毫不知情，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清楚了。

　　宋轻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到了最后，一张温文脸竟好似沉在冰窖当中，没有半点温度。

　　他盯向那被押着的三名外门弟子，冷冰冰地质问道：“他说得可是实情？”

　　这里有那么多人证，那三名外门弟子狡辩不得，支支吾吾半天，最终悔恨地垂下了头颅。

　　宋轻舟深呼出一口气，须臾，他肃正脸色，拱手朝堂中的诸位作揖。

　　宋轻舟道：“家师近来闭关修炼，不闻外事，已经将宗中事务交予我宋轻舟打理。门下出此恶徒，竟敢借折梅宗之名欺压百姓，辱没宗派门楣，我身为大师兄有管教无方之责，在此就向诸位一一赔罪了。”

　　有人见宋轻舟态度如此诚恳，说道：“唉，宋仙长为众弟子之首，宗中事务繁多，一时注意不到也是在所难免。再说了，现在已经搞清楚了，是这几个外门弟子的错，宋仙长不必为他们道歉。”

　　谢玄度一听，笑了：“你这人倒是会慷他人之慨，欺负得又不是你们。罗掌柜，你觉得呢？”

　　那掌柜“啊”了一声，问：“我，我觉得什么……？”

　　谢玄度说：“你觉得此事，是不是宋仙长道个歉、赔个罪就能过去了？”

　　宋轻舟见谢玄度分明不满这样的处置，忙解释道：“不止如此，我以折梅宗大弟子的身份向诸位保证，定然彻查此事，严惩不贷。若元凶是外门弟子，即刻逐出师门；若是嫡传弟子，待废去修为，再下放到外门中去受罚。”

　　罗掌柜一听竟罚得这般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倒不必、不必……”
　　宋轻舟似乎还嫌罚得不够重，继续道：“至于所谓的礼钱，纯属子虚乌有，折梅宗从未立过这样的规矩，回去以后，我会即刻厘清所有账目，带人亲自登门道歉，将钱财尽数归还。”

　　宋轻舟再拜了一拜。
　　罗掌柜忙上前，扶住宋轻舟的胳膊：“宋仙长言重了，您再拜，那可真是要折小人的寿了。”

　　宋轻舟的目光投向谢玄度，似乎在等待着他认可。

　　“你看我做什么？是我欺负了他们，又不是他们欺负了我。”谢玄度一笑，道，“只要掌柜满意，此事就算善了了。”

　　宋轻舟又看向罗掌柜。
　　罗掌柜受宠若惊，道：“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宋轻舟道：“多谢。”

　　宋轻舟吩咐师弟，将这四名外门弟子带回去暂时关押起来。

　　一出热闹过后，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大堂中渐渐冷清下来。谢玄度酒意上头，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睡觉。

　　宋轻舟唤住谢玄度，“谢大公子留步！”

　　谢玄度脚下一滑，回身看向宋轻舟，怎么，敢情这人认识他？！

　　宋轻舟看出他眼中的讶然，道：“谢大公子不记得了么？九年前，我们在抱风山盟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怎么说呢？别说是在抱风山上乌泱泱人群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就是从前在师门当中，谢玄度都不见得能认全自己的小师弟们。
　　谢玄度为了避免尴尬，反问道：“原来你认识我啊，那方才……”

　　宋轻舟颔首道：“宗中弟子回话时，并未提及大公子在此，轻舟便擅自猜测，大公子并不想表露身份，所以方才相见未向您行礼，还望公子莫怪。”

　　“言重，言重。”
　　谢玄度心想这人倒是聪明得很。

　　宋轻舟诚恳道：“今日之事，多有冒昧。不知谢公子可愿意与我同回半峰雪中，也好让折梅宗一尽地主之谊。”

　　谢玄度拂却道：“不必麻烦了，过两天我就去半峰雪，给你师父贺寿。”

　　谢玄度转身欲走，宋轻舟赶忙追上两步，道：“大公子，大公子……”谢玄度回头，见他又在行礼，“请给我一次赔罪的机会。”

　　谢玄度：“……”
　　这宋轻舟无限做低的态度，再配上这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实在太容易令人有愧疚感了。仿佛谢玄度不给他这样一次机会，那就是罪大恶极、罪孽深重、罪不容诛……
　　打住打住。
　　谢玄度轻咳了一声，道：“也罢，我正想早日见到梅宗主，就随你一同去吧。”

　　宋轻舟的眉与眼都舒展开笑意，侧身展手，道：“大公子先请。”

　　谢玄度也不跟他客气，将墨骨折扇往腰后一别，负手走了出去。
　　他问宋轻舟：“不好意思，我喝得有些醉了，耳朵不太好使。你，叫什么来着？”
　　宋轻舟微微一笑，“宋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