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108、始终

　　盛清潭的父母早两年已然去世，她在世上没了别的亲人。聂孤辰自然轻易地捏造了她与药阁有仇的故事，聂双星不相信，但死无对证，他也没办法。
　　阁中掌事的各馆想要推聂双星继任宗主，然而约定在议事厅集会的前一天，聂双星的病情突然恶化。药阁一时群龙无首，直到那天聂孤辰走近了议事厅。

　　她自然是费了许多的心力才得众人信服，聂夫人渐渐看出聂孤辰的野心，她不敢相信，但不得不信。
　　一年中秋佳节，聂双星卧病在床，聂孤辰和聂夫人两人坐在院子里赏月。筵席将散时，聂夫人屏退下人，终于鼓起勇气道：“那个叫盛清潭的丫头，她好像一直和你交好，是不是？”

　　聂孤辰转着酒杯，答：“是。”
　　聂夫人声音发颤：“你如此聪慧，怎会被她欺瞒，叫她找到机会对你父亲下了毒手？”
　　聂孤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大约是她待我太好。我从未得到如此关怀照顾，所以一时被蒙蔽了心智吧。”

　　聂夫人有些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但她很快惊觉，自己和女儿好像也从未真正亲近过，她们和陌生人本也没什么两样。
　　“夜深了，母亲早些休息。”聂孤辰起身，准备离开。
　　聂夫人伸手抓住她，手上不住颤抖着：“过去这些年，是我和你父亲忽视了你。你不要怪罪到你弟弟身上，你若有怨气，就朝我发泄吧。”

　　聂孤辰奇怪地看着她：“母亲说笑了，我有什么可怨的？如今我已是药阁阁主，手掌大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过去这些年，我可曾怪罪过你们？双星今日身子不大好，母亲怕是操劳太过，我让人熬些安神的汤药，您喝了就休息吧。”她挣脱了手，快步向院外走去。

　　“送他离开锦屏山吧，找个地方好好安置他，算我求你了。”
　　聂孤辰轻轻笑了一声：“也罢，母亲吩咐，我自然照办。”

　　聂双星就此离开了锦屏山，但他后来彻底离开药阁，是生是死谁也不知。聂夫人没几年郁郁而终，聂孤辰站在她墓前，发现那些强压下的对盛清潭的思念突然涌了出来，让心脏在某个瞬间有了疼痛的感觉。

　　她从此再没听到盛清潭的消息，直到有一年，一个修士声称有了盛清潭的消息，求见药阁阁主。
　　修士说事涉宗门隐秘，要与阁主私下会见。聂孤辰即便意识到其中有诈，却还是冒险一试。
　　那修士说盛清潭改了名字嫁给了玉墟门少宗主，后来死在海楼。他说得十分详尽，时间、人物和事件都和当时玉墟门发生的事完全对得上。聂孤辰明白，这个修士所言不假。

　　她觉得胸口剧痛，呕出大口血来。那修士趁机上前，一掌拍碎了她刚刚结成的金丹。

　　聂孤辰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无法修行，身体每况愈下，就和当初聂双星一样。她直觉修士是聂双星派来的，可惜没能从他身上查到任何有关聂双星的线索。
　　多年以后，聂孤辰收到来自玉墟门的信，来信者告诉她，盛清潭曾留下一个孩子。

　　“我看到那些记忆的时候，发现你们聂家的人，对自己的家人下手都挺狠啊。”凌霄颇为惋惜地看着聂孤辰，“可惜，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我本还有几分欣赏的。只不过我既然应了你弟弟，自当守诺。”
　　聂孤辰扯了扯嘴角：“你当初对自己的好友下手不也未曾留情吗？我猜，你杀我只为了以聂双星的身份取代我，登上药阁阁主的位置。”

　　“是又如何？”
　　“这也不难，不用你抢，我可以把药阁拱手相让，只是希望你能够壮大药阁，让其它宗门都难以企及，若是能让药阁一统中原，那自然更好。堂堂凌霄仙君，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吧？”
　　凌霄饶有兴致道：“哦？那你要如何拱手相让呢？”

　　“药阁虽算不得强大，但阁中也有不少忠臣良将。若你强行登位，她们只会死战到底。药阁和万渊宗如今又是同气连枝，到时候两宗一起给你找麻烦，想必你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应付。想要让药阁众人信服于你，须得持有阁主令。有了此令，她们不会再过问别的。”

　　凌霄仙君挑了挑眉：“那阁主令何在？”
　　“在我腰间的荷包中，我动弹不得，你自己来取。”聂孤辰尝试着动了动手，但没办法移动半分。
　　凌霄蹲下来，去拿荷包之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并遵行你的条件呢？”
　　聂孤辰胸有成竹：“第一，做成此事对你本来就有益无害，凌霄仙君重临人间，难道只为了耍乐？第二，我弟弟已经死了，你还是信守了对他的承诺。你既说有几分欣赏我，想必也不会吝于对我守诺。”

　　“你费尽心血才坐上阁主之位，就这么给了我，不觉得不甘心？”
　　聂孤辰苦笑：“不甘心又如何？我本来就活不久，又无子嗣，这些年药阁也没出什么俊才，与其托付给一个愚钝之人，不如托付于你。”
　　“难怪聂阁主能让药阁有今日的风光，你那个父亲确实蠢钝如猪，看不见你的经世之才。”凌霄说着伸手去取那荷包。

　　聂孤辰忽然抓住他的手，道：“药阁是我半生心血，还请仙君珍之重之，聂某感激不尽。”
　　凌霄微微皱眉，甩脱了她的手，取下荷包，发现荷包过于轻了，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点香草，哪有什么阁主令。

　　“你敢骗我！”
　　聂孤辰嗬嗬笑着：“我这一生，看尽了人的贪心。当他们被贪婪蒙蔽双眼时，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仙君，你妄称仙君，到头来不也是凡人一个吗？”
　　凌霄怒极，抬手在聂孤辰胸口一击，阴狠道：“这经脉尽碎的痛苦，你尝够了一个时辰再走吧。”
　　他飞身离开，往锦屏山去，刚到城外，却发现手上刺痛，又奇痒无比。那只被聂孤辰握过的手上，皮肤开始溃烂，并迅速向手臂蔓延。他忙封住经脉，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狠心削去手臂上溃烂的血肉，仍是无用。
　　不过片刻，他全身上下大半地方，连同半张脸都已经溃烂不堪。去锦屏山找解药已来不及，再不及时处置，他这副肉身必会全部溃烂，无法再用。聂孤辰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知，最后只能以灵力灼烧身体内外中毒之处，将那些血肉尽数烧了，才终于止住溃烂之势，只是这副身体和面容却难以直视。

　　他胸中怒火翻腾，欲毁了锦屏城，却见既同和盛途从城中飞出，往聂孤辰的方向去了。他这副样子若再耗费灵力毁城，再被既同和盛途缠住，想要脱身就不会再那么容易。眼下最重要的是休养好身体，再做他图。

　　既同和盛途一路追踪着那气味到了城外神深山，在溪水边看见了躺靠在树下的聂孤辰。
　　“阁主！”既同奔过去，给她把脉，脸色一变，缓缓放下了她的手。
　　聂孤辰无力地笑了笑：“筋脉尽碎，又被凌霄的灵力灼伤，没得救。就是太疼了，你替我扎几针。”
　　“好。”既同红着眼睛，喂她吃下能止疼的药丸，在她脖颈处扎了几针，让她感知不到躯体的存在。

　　聂孤辰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欣慰道：“我早听丹儿说，你是个全才。清潭知道有你这样的儿子，必定十分骄傲。”
　　既同摇摇头：“您别说话，省些力气，我带您回锦屏山。”

　　“不用，”聂孤辰阻止了他，“我这辈子几乎一直呆在锦屏山上，看海棠都看腻了。第一回来这里，风景果然不一样。就在这里，挺好的。”
　　既同跪坐在她身旁：“我们就在这陪着您。”
　　“是个聪明孩子，凌霄早已走了，追也无用。你陪着我说说话吧，自清潭离开，我有许多想说的话最后都深埋心底，也找不到倾诉的人。”

　　“您说，我听着。”既同握住她一只早已没了知觉的手。
　　然而聂孤辰只是静静端详他许久，最后道：“罢了，那些话我原本是想说给清潭听的，你听去无用。”
　　既同笑了笑：“我相信即便您不说，她也能听见。”

　　聂孤辰像是透过他看着盛清潭，那眼神让既同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聂孤辰很快变了眼神，道：“我们相聚的时日不久，没什么机会亲近。你和清潭一样，对认定的事都会奋不顾身。我原以为能等到诸事了结，没想到终究和当年一样，没了机会。我此生没有孩子，虽拿丹儿当女儿看待，但她对我敬重多过亲近。我不很明白为人母是什么感觉，所以也不知如何去疼你。殊儿，若是……”
　　她说到此处哽住，既同扭头看了看盛途，从他注视自己的目光里，终于领悟了方才的念头。
　　别人只知聂孤辰和盛清潭是至交好友，但或许她们的感情远比这复杂。在那些相伴相惜和生生分离的时光里，她们未曾宣之于口，却是一样的深爱着彼此。

　　既同感觉心脏砰砰疾速跳动着，喉头紧了紧，最终喊 了一声：“娘亲。”
　　聂孤辰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含在眼里许久的泪终于滑落。
　　片刻之后，她平静下来，道：“清潭虽然平日里洒脱不羁，但有和你一样的细腻心思。”她呆呆地看着林间的日光，“若是还有来生，我便做个普通人，一辈子守在清潭身边，再也不要和她分开。”

　　日影斜了几分，聂孤辰的目光却定在远处，再没有动过。
　　既同轻轻合上她的眼睛，垂首不语。盛途安慰道：“有你陪着阁主，她已少了许多遗憾。”
　　既同摇头，哽咽道：“她是在满足我的遗憾。”

　　这一声“娘亲”，他本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叫出口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把我写哭了是怎么回事？爹的，BE美学果然YY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