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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紫微星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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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玄琛双目失明,但是他目视前方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此刻他微微侧过脸,面对苏铭玥的方向,缓缓道:“人是我的,但不是我让他们去袭击戍军的,听说北地白灾之后饿殍遍野,死伤无数,我现在很难管束这些人了。”
苏铭玥道:“和我猜的差不多,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们粮?”
梁玄琛道:“我托人上奏朝廷开关与蒙古人交易,以粮换银,皇上正愁没有粮赈蜀中之灾,龙颜大怒,便没有准,还命北地各关严防死守。马玉被抓,雁门关这条路断了,我的粮过不去。我想拉拢董一鸣,也就是你的夫君,可这人油盐不进,其他千户碍于马玉的事情也都不敢再与此事有瓜葛。我手底下的蒙古人心中挂念关外的亲人,便跟我翻了脸,我弹压不住他们。他们拉不下脸来跟我要粮,又看在往日情分上,不想用抢的,应该说,他们并不知道我把粮安置在何处,只好去抢了戍军的粮。”
苏铭玥道:“既然知道董一鸣就是阿源,为什么不找她帮忙?”
梁玄琛苦笑,“我能让皇后娘娘牵扯其中吗?”
苏铭玥道:“你是梁家人,皇后娘娘早就牵扯其中了。”
梁玄琛摇头,“不,我姓木,琳琅满目的琳琅,人称十三爷。木十三做什么事情都与梁家无关,我早些年就被赶出家门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苏铭玥腹中痛楚再一次袭来,好在梁玄琛看不见,她侧过脸咬住枕头,拼命忍耐,心中数着数,总算又忍下这一波。红菱见了,扶起她喝了点水,梁玄琛也听到她呼吸急促的声音,便不再说话,只无声地陪伴在一旁。
缓过这口气,苏铭玥又道:“你的粮现在何处?”
梁玄琛道:“正在海上,我准备走水路,过辽东与女真部先接上头。”
私运粮草出关,这是死罪,梁玄琛当然知道。
“但是……”梁玄琛又道,“我刚得了消息,粮食只出去了一小部分,我的码头就被查封了,没出去的粮草我安置在别处。查封我的正是掌管北地三关的总兵,龙虎卫指挥使常清河。昨天夜里我把常清河约到春福里商谈此事,但是听说长城上起狼烟了,我担心……大军压境,战事已起,来不及了,常清河恐怕还要怀疑是我施的调虎离山之计。”梁玄琛扶额,要待此时,脸上才显出一些疲态。
“常清河认为皇上做得很对,不肯跟你合作,是吗?”苏铭玥道。
梁玄琛不答反问:“你认识他吗?好似很了解这个人似的。”
苏铭玥恨恨地说道:“他是阿源的上峰,第一次见面就扇了阿源一巴掌,可恨!”
梁玄琛忍俊不禁,“阿源竟也忍了?”
苏铭玥讽刺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大概把自己当成大丈夫了。”苏铭玥说完,脸色又是一变,扶着床柱开始忍痛,忍过这一阵,她擦擦额上冷汗,“这肚子里疼起来的时候,我便觉得到底还是做大丈夫的好,即不用忍痛,便是挨一巴掌也不算什么。”
梁玄琛觉得她这人还挺有趣的,淡淡地一笑,苏铭玥看他这副表情,便觉得梁冠璟笑起来的时候跟这个三哥哥到底还是像的。
梁玄琛道:“苏姑娘觉得宋时朝廷每年向北地进贡岁币,可是丧权辱国的举动?”
苏铭玥道:“宋时重文轻武,对北境掌控不力,虽没有武将起兵造反这样的事,然则北地兵乱,朝廷莫说近妄臣,杀忠良,便是征召银两以备战需,下面的老百姓都不愿意拿出钱来,无兵无将以至亡国,跟是不是进贡岁币没什么干系。横竖这点钱拿出来不难,倒是养上百万雄兵更烧钱,用岁币换边关安定,不是丧权辱国,分明是朝廷好逸恶劳,怕自己养虎为患。”
梁玄琛道:“阿源跟你想得一样吗?”
苏铭玥道:“不尽然,我看她跟常清河倒可以引为知音,阿源要是当了皇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迁都,然后掌控北境,让蒙古人俯首称臣。至于白灾死多少关外人,她大概是不怎么在意的。”
梁玄琛轻笑出声,“她生性残暴,你还要做她的娘子吗?”
“我就是要努力不让她做暴君啊。”苏铭玥刚还笑盈盈,阵痛袭来,她又哼哼唧唧起来,这一下都有了哭音,“张六指怎么还没回来啊,真疼得紧,哎……我要受不了啦。”
正哭哭啼啼间,怜香水空果然把张六指和那位临产的织布娘子一起用马车驼了回来,那娘子的夫家先是死活不肯放人,怜香水空要与他们动起手来,他们又说欺人太甚,强抢民女,要去报官,怜香抱起产妇就上了马车,任他们去报官。此时雁门关上狼烟都要燃尽,官府军营的人都去待命了,哪有空管这抢产妇,争稳婆的事情。
那织布娘子被安置在隔壁红菱睡的炕上,此时她已经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轻轻呻吟,仿佛重伤的绵羊。
这样一直挨到午后,红菱采莲扶起苏铭玥趁着阵痛的空档又喝了点汤水,梁玄琛也由水空伺候了用过午膳。阵痛一波强过一波,越来越紧密,苏铭玥已经腾不出间隙与梁玄琛交谈,张六指道,“快了快了,就要熬出头了。”
撂下这句话,她又跑去隔壁屋忙碌。
苏铭玥听得张六指对那织布娘子道:“再生不下来,孩子要闷死的,我得用手掏了,会很疼,你且忍着一点。”
随后隔壁传来一阵惊恐的惨叫,声音不响,却极其渗人,仿佛张六指已经开膛破肚,将那织布娘子的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而且这个时候人还是清醒着的,疼痛到极致总能让人痛晕过去,唯有这生孩子的痛,却是痛到了极致还是让人清醒着。
苏铭玥吓得面如土色,红菱搂住她安慰道:“小姐莫怕,她是难产,咱们不会这般受罪的。”
“出来了出来了。”张九斤在一旁道,然而并未听到孩子的哭声,那筋疲力尽的织布娘子也没力气问孩子好不好,是男是女了。
又忙过一阵,才听到孩子娇弱的哭声,仿佛是个小猫在叫似的。张六指对孙女儿道:“你且把孩子抱外面透透气,千万别捂着了,来个人帮忙看一下,产妇晕过去了。”
丰旭主动请缨,“我来看着她,张婆婆还有什么吩咐的?”
“她若是下面出血多了,你来喊我。我这一身的血要洗洗干净,不能过了病气给六爷家的夫人。”张六指说完到外面院子里,采莲给她打水洗手,又进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水空看见木盆里血红一片的水就倒在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个没忍住,突然对着地下“哇”地吐了起来。
梁玄琛扶额,“你到外面溜达一圈再回来,免得丢人现眼。”
那水空也自觉丢人,便谢了梁玄琛,说是去外面街上打听打听,雁门关可是打起来了。
突然丰旭在屋里大喊,“张婆婆,不好了,她流血了,好多好多。”
张六指便又进屋,由张九斤帮忙,两个人往昏迷的产妇口中强灌熬制好的汤药,还用一个玉石制的中空棍子插入产妇□□,往里面塞药止血。还唤来丰旭去前院井中打凉水,用羊皮兜子包了压在产妇肚子上。
丰旭道:“这井水这么凉,在产妇肚子上敷着,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吗?”
张六指没心情跟她解释,还是张九斤说道:“凉水可助血凝固,落下点小毛小病总比血崩而死强,若是好好调养,便不会有什么病根。”
这样外敷内用灌汤药,血崩竟是真的渐渐止住了,那炕上的小婴儿青紫色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有了活意。
怜香道:“张婆婆真是妙手回春。”
等到天黑透的时候,苏铭玥还没生下孩子,只在炕上痛得死去活来。这下张九斤也有些着急了,只说“按理不会,按理不会”。
梁玄琛一直等在外间,这时候水空终于溜达完了,他跑回来报告:雁门关的守军听常清河的调遣,往东阻截敌军去了。原来并非蒙古人冲击雁门关,而是女真部起了乱,多罗汗被儿子绰勒所杀,即位后的绰勒汗带着女真十二个部落五万大军进了山海关。那山海关的大门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是被一个汉人守将由里面打开了,这位守将引了女真部入关以后,五万铁蹄连屠十城,直向北平而来。这些消息如今八百里加急正要送到京城去,皇帝还未必知道呢,常清河的人马主要驻扎在山海关,如今雁门关一带只两万多乌合之众,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马当先向北平进发,两方人马今夜若是遭遇,大战便一触即发了。
“连屠十城?你没听说吧?不是克,是屠?”梁玄琛问道。
水空点头,“外面是这么说的,男女老幼,一个不留,不对,也是留了几个腿快的,要他们往前跑,通知下一个城镇的守军和百姓,说他们屠城而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屋里的苏铭玥,防止她听见。越是这样,苏铭玥越是要猜疑,她一边疼着一边连声呼唤梁玄琛。
“三哥哥,三哥哥在外头吗?前线可是有新消息?”声音发颤,带了哭腔。
梁玄琛隔着帘子道:“苏姑娘,常清河是一员猛将,阿源更是善于谋略,他俩一起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莫要担心了。”
张六指吩咐红菱采莲把苏铭玥扶起来,让她就靠着炕扶好床柱站立了生孩子,苏铭玥痛得弯下腰去,几乎站不住。张六指喝道:“用力,再用力!九斤,帮我压住她,来,推她肚子!”
苏铭玥喉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水空道:“我再出去打听打听。”说着他跑到院子里,正在此时东方突然有耀眼的光芒闪过,水空不禁喊道,“快看!”
梁玄琛本来站在门口,此时便下意识地抬头,他是盲人,但也未到全盲的程度,白天黑夜他大致能分清,有耀眼的东西闪过时他能感觉到微弱的光影晃动,仿佛隔着浓浓的黑夜有晨曦照进来。
“你看到什么了?”梁玄琛忙问。
“一颗好亮好亮的星划过天际,说也稀奇,那星星不是落下来,是冲到北方去了。”
梁玄琛笑到:“果然紫微星动,史书里以后要记下这一笔才好,可惜我不能亲见。”
“公子不曾亲见吗?”水空的注意力还在天上,他退后几步,眼睛掠过屋面在看北方天际。
梁玄琛道:“这么说,也算是亲见了,连我这个瞎子都被晃亮了眼睛。”
此时,屋内传来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